我看了一眼表,距离农历2018年正式过去,还有十秒钟时间。春节联欢晚会应该已经进入了倒数环节。
不过,老宅虽然是在城郊,但这里的烟火管制也非常严格。我小时候那种鞭炮齐鸣的迎新年的方式,可能只有在县级市,甚至更偏远的地区才能看到了。
我从十开始,静默读秒,同时听见身后堂屋的门响了一声。我回头去看,发现是张起灵。他可能出门比较着急,外套也没穿上。
但他向我走来时的神情温柔而肃穆,一如当年在纽特丹的第一个圣诞节,他穿过繁华都市,却如同踏雪而来。
我当时想,我愿意跟在他身后,用足迹丈量世界。但现在,我却感觉我已经走过了沙漠峻岭,蹚过了湖泊大海,在寸草不生的山脊上站了太久,早就不愿意再动了。
倒数到一时,张起灵握住我的手,低声对我道:“吴邪,新年快乐。”这里的晚上很安静,他的声音再低,也仍然非常清晰。
我在外面站得太久,皮肤表面的温度已经被夜风带走。所以当我们接吻时,我感到张起灵的嘴唇和躯体都比平时要温暖得多。
我就像被久囚于暗室——这不仅是当时的分别,还有我后来的经历,尤其是后者,几乎屏蔽了所有的光线。我除了在心里祈求重见天日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看不见。
而当我看到有一丝光透过门缝漏进来时,我的第一反应却很害怕,因为我不知道那是真正的阳光,还是一个陷阱。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仍然是一个人,还是变成了某种畏光的怪物,只要碰到阳光我就会死。
走完了一个轮回,我从毛头小伙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接下来的一步是什么,当我什么都懂了,一切都了解了,我还能重新变回当年那个天真无邪吗?有可能么?
第41章
新年以后,张起灵或许是觉得,既然在我家里过了年,那我们的关系便是今非昔比了。所以他可以向我提出进一步的要求,比如他想搬到我家来住。
当然,这种想法类似天方夜谭,属于自己想想可以,但说出来就没多大意思的东西。于是我对他道:“老张,你可能不知道,我还想当亚美利加大统领,搬到白宫去住住呢。”
张起灵对这个回复不满意,但他没有给我甩脸色,也没有表现出来。
我们单独相处的时间不算很多,每周大约一两个晚上,真正要过夜的时间更少。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凑一块儿的时候,张起灵的脾气总是比他正常状态下要好。
要不是因为我和女神这个物种相去甚远,而他家大业大的,为人也很有品格,跟屌丝完全不在一个位面上,那这种情况几乎就类似舔狗行为了。
不过我还是小看了老张。从那以后,他确实消停了,没有再提。但大概一个月以后的一个下午,我已经快把这事忘了,带着我妈出去逛街买东西,中场吃茶休息的时候,我妈听了一会儿茶社里的评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她对我道:“上上周,我叫你陪我走走,你不是忙么。”
我下意识感觉要遭。果然我妈下一句就是:“所以那天是小张带我去玩的。我也算是个老杭州了,还从来不知道西湖西边山里,有那么好一个去处。”
“那真是曲径通幽,特别漂亮,就像那种很老的江南古村落的感觉。饭也很好吃,那儿活动挺多的,愿意写毛笔、学剪纸、学扎染什么都行,有老师来教。我们还去采了茶。就是开车过去稍微有点麻烦。”
我妈这话一说,我人都麻了。张起灵在这里没有房产,一直住在杭州安缦酒店里。
这是一家全球连锁的高级酒店,只在经济和旅游业都很发达的大型城市落地,每一处都建得跟私人庄园似的。而我妈这样一个口味很传统,出门旅游也只住类似上海老锦江这种地方的本地人,不知道安缦,是很正常的。
我妈觉得很新鲜,但我听了就知道,这准是张起灵的新套路。结合上次他想搬来跟我一起住,而我不同意那件事一想,就不难发现他这是准备给我妈灌迷魂汤。
只要他再跟我提一次搬家的事,我还不同意,那经过了这个铺垫,老张一定有办法潜移默化地让我妈认为,他张起灵住在全世界最好的酒店之一,想必天天受委屈,过得非常可怜。
但实际上那地方我也出于鬼混的目的,跟他去过几次。像他这种和包年也差不多的大客户,除了有个固定的独栋小屋归他住之外,甚至只要他乐意,还可以改变内部装修。其实钱到位,在现代社会里还是很容易得到温暖的。
只可惜我妈被张起灵一暗示,就一定不会这样想。
几天以后,我跟张起灵再见上面,果然那老张忍了一会儿,就找准机会又提出想和我一起住。
我确实可以拒绝,但我不觉得我拒绝了会有什么用。张起灵在为了确保他的目标变成现实方面,有一种超人的毅力。跟他死磕到底,结局往往是我精疲力尽,他达到目的。在这个问题上,我现在就是破罐子破摔的状态。
毕竟人还想要搏一搏,那得先看到点希望,或者还有一口气才行。比方说很多赌棍,外人看起来,他们不过是一直烂赌,但其实他们也有心路历程。
跳过一开始被吸引不说,一旦陷进去以后,便会经历一个入迷、输钱、想翻盘、输得一塌糊涂,再到最后肾都卖了一颗,心态那就是完全无所谓了,好死不如赖着赌,能活一天,也就那么回事。到这个地步,人跟赌也就相依为命了。
想通这个道理,我也就懒得再反抗。反正我家三层,房间很多,到时候他搬家过来,无论如何我也要把他塞客房里。
至于有人在房里我就睡不着这件事,其实张起灵十年前也这样,后来是他自己硬生生磨到能跟我一起睡觉的。我就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吧。
但事情却没有按照我的想象发展。他第二次提出要求的当天我就答应他了,张起灵却并不急着登堂入室,而是先假借收拾整理的名目消停了两天。
我懒得管他,几天以后刚巧月底查帐,我忙了一天脑子都是木的,二楼亮着灯我都没觉得不对劲。有时候梅姐走的晚一点,或者忘了关灯,这都比较正常。
结果一进门,上了二楼,我才发现那是张起灵。梅姐下班回家前做了腌笃鲜,他正在热汤准备给我喝。
我忍不住暗骂一句。再一问,果然是他挑在今天我不在家的时候拎包入住,门是梅姐给开的。现在我说什么都晚了。估计他的衣服已经在我房间的衣柜里规整完毕,连牙刷都已经在连着主卧的盥洗室里摆得端端正正了。
我很焦躁,实在气不过。但还没等我想要措辞,张起灵就已经把汤盛好,连勺子都塞到我手里了。
他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但我出于一种微妙的感觉,很快就发现他其实很高兴。我也不知道他在高兴个什么劲,难道是因为住在这里,一箭双雕地解决了他在杭州没有购房资质的困扰,同时还可以省下一笔住酒店的巨款吗?
而我是个给脸要脸的人。并且就像野兔子天生就会被狼吃一样,我对于张起灵的各类奇葩行为的耐受能力,也是从十年前到现在都高得不像话。
总有一天,我会受不了了,进而跟他决一死战。但我也知道,我就是没出息的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今天。
而我能跟他分床睡的最后期待也落空了。当晚十二点,他洗完澡就往我床上一坐,那种自如,那种潇洒,那种理所当然,就像房本上的归属人写的是张起灵一样。
此前我们过夜,也就一个晚上的时间。我一口气顶着不睡也就不睡了。但现在,光是想想我都觉得猝死在即。
张起灵曾经有过这样的失眠经历,他应该早就发现了我这个毛病,但还是死赖着不走。我越躺越烦,干脆想把他现在就赶到别的房间去。
可我叫他一声,他没有应,再仔细一看,从他躺下到现在,还不到三分钟,我估计他连被子都还没捂热,就已经状似睡着了。
张起灵的呼吸节奏变得绵长,神态和身体都非常放松。要不是我又叫了他一声,他连眼皮都没抖一下,那这装得就更像睡着,而不是直接死了。
我一个晚上辗转反侧,就像旁边躺的是个千年老僵尸一样。听着他呼吸的声音,感觉如芒在背。可我白天实在太累了,体感是折腾到了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慢慢撑不住,整个人就往梦乡里慢慢滑。梦里还隐约感到张起灵动了动。
但我睡得不太好,第二天睡醒,感觉身体非常疲惫,有种做了全麻手术后,药效即将过去之前的奇异感觉。
张起灵也还没起,他的手臂虚拢在我身上,默不作声地看着我。那种眼神温和而亲密,几乎让我有一种身在2009年的纽特丹的感觉。
当然,我也不可能由着他这样欺负我。明着干不过,那就来暗的。考虑到张起灵的所作所为,我认为我这算是先君子后小人。
这栋别墅的车库连着一个放东西的半地下室,所以并不很大,只有两个停车位。我算了算时间,趁着张起灵开车出去的时候,赶紧另外又开了一辆车回来。几个小时以后,他倒是还可以进门,但迈巴赫只能甩在外面,接受风吹日晒。
我这个住宅区的绿化非常之好,只要稍微下点雨,黑色的车上面就全是树上洗下来的泥水、树叶和一些别的玩意,有时还会有鸟屎。
十年前张起灵落魄成那样,他在选衣服的时候都会兼顾性价比和质地,可见他是个在外非常要脸的人。如果车不太脏,他还可以在开车出去的路上就找家店把车给洗了。有时候实在太埋汰,他就没办法,只好接一根水管,花个十来分钟大致冲一下。
我观察了好久,张起灵的洗车技术一度突飞猛进。很快就发展到了一小时可以赚120元的熟练工水平。
但这只是小出一口恶气。他在我面前到处晃,我还是会觉得很焦躁。我还为此给解雨臣打过一个电话。
解雨臣耐着性子听我说了几分钟,突然打断了我,张口就说我有病。“吴邪,你别扭一下,意思意思也就完了。我劝你见好就收。他回来了,你跟他上床,还老见面,现在又跟我卖惨说他住你家去了,从客观角度来说,听上去很像在秀。你现在郁闷也是活该,说到底也是你瞎惯的。”
我跟解雨臣这种冷血动物,有时候是真的没有话说。
但好在,秀秀最近从欧洲回来度假,抽了两天时间到杭州来看我。其实她春节也回来过几天,不过那会儿大家各有各的忙,也就没见过面。
她这次一回来,我就感觉她变了,在欧洲远离她丈夫的日子里,秀秀应该过得很滋润。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水气,眼波流转间,让她的整个气质都变得很柔媚。跟以前不一样。
通俗来说,就是浪。
据说成熟女人只有两种状态,一是如江如海,母性的欲望和生命力迸发出惊人的能量,哪怕是外表平凡的女人拥有这种气度,也会有种不可方物的美。而另一种则是平静的深潭,或一片死水。
我是一个跟女人连吻都没接过的纯基佬,对女性的了解仅限于身边的这几位,完全不如一般男人透彻。江海和死水的描述,也是我从闲书上看来的,一直不以为意。但没想到这次和秀秀见面,我却觉得搞不好是对的。
秀秀跟我讲了在外面的很多生活细节。她确实非常快乐,闲暇时间又开始画画不说,还搞了一个很小型的艺术沙龙,也会帮一些欧洲的收藏家翻译中国古代画卷上的诗词。
她拿着手机给我看在她自己的小工作室里举行派对的照片时,她的小女儿霍燕然就坐在旁边自己吃点心,非常地懂事、规矩。
而我在其中一张照片的一角,看见了一个很眼熟的东西。很多年前的圣诞节,解雨臣送给她的油画箱,正低调地待在那里,似乎被暂时用做小桌,上面放着一盘紫红色的葡萄。
我把那一角放大给她看,秀秀也很坦然,拢了拢头发,对我说:“对啊,见面了。不过不是我故意去找的。”
在那一瞬间,我想问她的问题有很多。比如她老公怎么办、两个小孩怎么办、他们现在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但现在小燕然就在旁边,我所有的疑问都因为这个小孩的存在而堵住了。
等到秀秀又想起来,问了我几句和张起灵现在如何了,我才终于结束噤声,又和她聊起来。
我说完了现状,秀秀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我,对我道:“哥,心软吃亏啊。”她想了想,又突然笑出来,问道:“那花姐有没有骂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见我点点头,秀秀又道:“我看你还是认了吧,和当年比起来,你还是一样,横竖没有一点长进。”
我很想跟她解释一个道理,那就是爱也可能带来痛苦。而人不会因为痛苦就停止爱意。只不过我对张起灵的感情已经变质,我可以忍受他,只是不再喜欢他而已。
不过这听起来很像是我试图强行扳回一局,以免越描越黑,我干脆就不说了。
和张起灵住在一起之后,我才发现他其实也挺忙的。跟他之前表现出来的那种到处跑着参加社交活动,总想约我出去的富贵闲人模样不同的是,他不但有很多家族事务要管理,而且还有公司上的事。
而张家的产业绝大部分都在海外,这就导致张起灵的日常作息也很诡异。
张起灵自从搬进我家,就急剧减少了社交。他每天都起得很早,但中午必定午睡超过两个小时。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是他的工作时间,而且大概会在六七点左右吃晚饭。
可即便是这样,张起灵作为一个时间管理带师,甚至还有精力来照顾我的生活,有时还会特意做饭给我吃。
而这本来是梅姐工作内容的一部分。他连着做了两天饭,梅姐非常为难,又不好跟他直说,最后跑到我这儿来旁敲侧击道:“我看张爷真是很体贴,连着两天都买菜做饭,不知道他累不累?”
我几乎被这种小事烦死,感觉是误入了被动金屋藏娇的剧情。我同意他跟我住在一起,难道是为了让他来洗衣服做饭的?要不然我像给梅姐一样,一个月也给张起灵开六千块钱得了。
而且张起灵现在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对我那叫一个出必告,返必面,仿佛我是他爹一般。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两个迟早得疯一个,而且按照规律看起来,这个人必定是我。
因此我还劝过他几次,要多出去交交朋友走一走。但张起灵却对我淡声道:“我不需要别的朋友。”
我捂了捂脸,很想跟他讲,你不要现在又来装听不懂潜在意义。而且也不要说得像自己有朋友一样。
家里都这样了,当然是不好待的。我试过每天理完事以后,就去跟那帮二世祖瞎混。此时非常理解我那个便宜师父当时为什么能撇下家里,带着黎簇上青藏高原。
这种想法让我觉得有点愧对发小,同时又常常觉得把张起灵一个人丢在家里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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