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项一项地写着,注意到解雨臣送来的是一套瑞士产的高级保养品,盒子上写着什么可以反重力抗老的广告词。但我妈现在对老这件事非常玻璃心,幸好她上学那会儿学的还是俄语,否则解雨臣的形象,起码能在她心里爆扣二十分。
等到我妈问这是什么东西时,我便只说:“搽脸的。小花说效果很好。”
我们整理了一个小时,理好以后,我把清单拿给我妈再看一遍,以免有什么遗漏。我妈慢慢看一回,突然道:“呦,我忘了,还有一个人的东西。”
我的手都快写酸了,叹着气问她到底漏了谁。结果我妈却说:“张家小哥呀。他的礼物昨天就送来了,我这一忙给忘了。他还给我打了个微信电话,说他实在回不来,只能送点东西略表心意。”
“你二叔跟我和你爸第一次提他的时候,我还觉得这张家小哥这么能干,看面相也有点挂着冷,或许不好相处。没想到却是个细致的人。”
我妈说完,我就皱了皱眉,心里有一万句话自知不当讲。想来想去,只对我妈说:“别叫他小哥。”
我妈笑了笑,对我道:“怎么,难不成你私底下也这样叫他,所以你叫得,妈妈叫不得了?”
她把张起灵给她的礼物找出来给我看了,是一箱干制的海货。其中有二三十只十五年以上的日本吉品鲍。
日本人捕捞和制作海产品的水平,是世界一流的。这种陈年老货,只能从藏家手里收到,多少钱都是别人说了算,很多时候都处于一种有市无价的状态。
我妈摸了摸其中一个状似黑色元宝的鲍鱼,又对我道:“他倒是个静得住的人。还陪你爸爸去钓过两次鱼。我觉得他是真的很喜欢你。要不是知道他已经没有父母了,我还真想见见他们。”
“小邪,你可别辜负人家的真心啊。”
我妈这一套组合拳,可以说是句句踩到了点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想了一会儿才道:“妈,这些事情,我知道处理。只是真心与否,不在于这些东西。”
我妈也是不知道我和张起灵曾经的底细的。但见我这么说,也就看出来这其中应该还有渊源。她把那一小箱子海货收起来,又看了我半晌,才迟疑道:“你,是不是还想着以前在亚美利加那个朋友?”
我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愣了愣神,回说:“也算是吧。”
她叹了口气,对我道:“我那会儿就觉得你很动感情。小邪,你这个人,小时候很怕事。要是你觉得做了什么会惹大人生气,你就根本不去做。但当时你好坚决,吓得我好几天没睡好觉。一开始是愁你,后来又怕你二叔他们死活不同意,那我是不是就要没你这个儿子了。”
这番话让我心惊。这几年,我父母非常操心我成家的问题。他们早就接受了我的一切选择,其中甚至包括我喜欢男人。但他们从来没有跟我深入地聊过这方面的事情,甚至从我回来管事以后,我们连长时间的相处和聊天都几乎没有。
倒不是因为我与他们生分。当我站在更成熟的角度考虑,我就很明白,我爸作为一个把这辈子的叛逆都用在了绝对不接触家族事务上的人,找到我妈这样一个与他琴瑟和鸣的伴侣,以他们的人生轨迹来说,与我少一些接触,他们也就少一份忧虑惊怖。
在我眼里,这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可以让他们的晚年生活非常幸福。但事实上,或许在他们看来,我也早就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我和父母的人生,在我当年去亚美利加上学时,就已经慢慢产生了割裂。我曾经是他们的孩子,但后来,我只在一些特定的时间,比如今晚,属于他们。其他的时候,我则是话事人,是吴家的小三爷。
他们对这样的现状无力改变。可同样也无法不为我着想、为我担心。所以他们才会把一件十年前的事情,想得这么仔细的同时,又希望我能找到一个人陪在我身边,去走那条他们到不了,也不能去的路。
在他们眼里,我这么多年,应该一直很孤独。
我握着我妈的手,安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妈,你别多想,当年我跟他就算一直好下去,也到不了最后。10年那会儿,家里都啥样了,我总不可能甩手不管。”
我妈摸了一下我的头发,笑了笑:“我说这话不是为了怪你。而是叫你往前看。我知道你和你当时那个朋友,应该真的很好。但小邪,去日之日不可留。人在感情上也做不得惊弓之鸟。”
更晚一些的时候,我带着那两个从我父母家离开。先把黎簇送回去,而后坎肩又把我送回家。那时已至午夜,坎肩走前还对我道:“小三爷,新年快乐。”
我进家门以后,先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然后才拿出手机连Wi-Fi。微信上各路人士的阳历新年祝福多到差点没让我的微信直接闪退。
但我懒得看那些不重要的信息,直接找到张起灵的名字,打算跟他说道说道关于背着我给我妈送礼,还陪我爸钓鱼的事情。
可我一打开聊天界面,我就看到他也给我发消息,祝我新年快乐。但其实按照时差算起来,德国的太阳还在普照2018年的最后一天。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一来,我想找他兴师问罪就不太方便。只能先回一个新年快乐,再很客气地写一句:谢谢,我妈很喜欢你的礼物。
几秒钟后,张起灵简练地回复道:应该的。
第39章
第二天上午,我起床之后,才发现张起灵的那句“应该的”所囊括的范围,比我想象的要广得多。
现在正是元旦假期,梅姐不在我家,但快递员却仍然正常工作。我收到了包裹已放至院中的短信,下楼看了看,箱子不大,而寄件人果然是张起灵。
这应该是他送来的新年礼物。我在手机上操作了一下,要求快递公司把东西原样退回给寄件人,然后又给张起灵发了一条消息,表示我不需要他为我做这些事情。但此时欧洲时间正值凌晨,他应该还在休息,所以没有给我回复。
我刷了一会儿朋友圈,所有人发的内容都很统一,基本上是各家如何跨年的简报。
但我的手机页面在我妈的那条朋友圈上停了一会儿。文字内容平平无奇,配图却是很热闹的九宫格。除了我们的合影以外,还有她收到的生日礼物大合集。
张起灵百忙之中给她点了个赞,他送的礼物也在我妈的那一大堆东西里面占据了中心的位置。而我今天早上也收到了礼物,这就提醒了我一件事。
我又仔细浏览了一遍朋友圈,没有发现异样。于是在几十分钟以后,坎肩上我这儿来报到时,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手机给我用一下。”
坎肩是个心眼很实在的人,听我一说,立刻就把手机掏出来给我了。我没兴趣看他的朋友圈内容,直接在联系人里面找到黎簇,通过头像点进去,果然看到他今天早上发了一条屏蔽掉我的内容。
黎簇写到:“谢谢,张爸爸新年快乐。”下面配图的那张照片上,主角是四五双AJ,排布得错落有致。顶上有两件衣服挂在柜子里低调出境,目测是最近很火的加拿大鹅。
点赞栏里有一大堆人,而黑眼镜首当其冲。
我他妈只感觉眼前一黑,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按照这个形式来看,很容易就能推断出十月份的时候,黎簇没从我这里了解到张起灵的情况,但他按耐不住好奇,在北京的那几天抓住机会去问了黑瞎子。
黑瞎子属于那种,看别人家办丧事,嫌唢呐吹得不够响亮,很有可能亲自上阵的人。我二叔找他打听张起灵时,他就没把实话说全,故意隐去了我们曾有过一段的情况,现在黎簇再跑去问,那他想必是把老张吹得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还给了黎簇联系方式。
毕竟看热闹的永远不嫌事大。我只要还没被烧死,他就甘为为众人抱薪者。
而黎簇这个东西,虽然按理来说,是个男人在我床旁边转三圈,他就得管人家叫爹,而张起灵早十年前就已经转成陀螺了,但是只要我不认,那他就没有这个野爹。
我脑子里一瞬间涌出来的脏话太多,什么认贼作父、三姓家奴、有奶就是娘,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选哪一句来形容黎簇最合适。此刻唯一的安慰也就是坎肩并没有给他点赞。
站队这方面,自从我十月份收拾了他一次,坎肩就一直把底线拿捏得死死的。
坎肩见我脸色不妙,担忧地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手机,而后不过脑子道:“呦,张爷对黎小爷这么大方啊?”
不是我说,幸好坎肩的祖坟冒烟,让他在我手底下当伙计。否则就他这个私底下察言观色近乎于零的水平,要在解雨臣身边混事,恐怕已经被直接打死二十多次了。
气得我甚至有点理解蒋委员长当年那句:“天下谁人不通共。”张起灵这统战工作做得也太好了,我不把他上交简直是国家的损失。
我对坎肩骂道:“好个屁,你给我开车去。”
半小时后,我把门一打开,就看到黎簇正裹着他的加拿大鹅在客厅里美滋滋地看着资料哼着歌。杭州的冬天再冷,也不至于在家里穿那么厚,再说他还开着空调,真是不怕热出个好歹。
我同他当面对质,正在气头上,说话也不怎么讲究。
黎簇听我骂了他几句,忍了一时,但很快火也蹿上来了,张嘴就来:“吴邪,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特别对?但其实你根本就不关心我,只有我惹了什么事,或者你生气了,才会来骂我一顿。你还没花爷和黑爷懂我呐,现在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听我说话,你还觉得我不懂事,是不是非要我孤苦无依你才能满意了!”
这他妈是什么强盗逻辑,说这半天,等于还是我对不起他。我气得肝疼,扶着腰对他道:“你是不是没有良心,我不是你爹,他们知道你是谁?”
黎簇的脸刹时间就白了,眼神里又是恨我,又是伤心。他把手里的笔狠狠一摔,站起来道:“养狗还得遛一遛呢。”然后便闷头向里屋去了。
我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把话说重了。他不是我亲生的,虽然我这八年多确实把他当自己的小孩带,但这种话说出来,无疑是在戳他痛脚。
我搓了把脸,稳定一下情绪,打算跟进去说几句好话,免得他以为我是要跟他恩断义绝,进而又伤心一场。
但我一进他卧室,就看见他把行李箱拖出来打开了,几双AJ已经被塞了进去,现在他正把床头柜的抽屉抽出来,里面的东西往床上一倒,翻过来从抽屉底下摘出来两捆钱,又在衣柜里摸了几下,翻出更多他自己杂七杂八攒的值钱玩意。粗略一算,得有个小十万。
我已经看傻了,没想到事情是这么个发展方向。
黎簇一边开始卷他的手机充电器一边对我状似冷静道:“吴邪,你不用多说。我小时候就知道你收养我,就是为了积德。我现在也成年了,吴太爷爷十三岁就出来混事,我也是时候去打拼事业了。”
“这么多年,我也自己赚了些钱。还有你们给我的,不至于一开始惨得要饭。等我混出头,我就把过去你给我花的钱都还给你。就是爷爷奶奶和二爷爷那边,得你去解释一下。不过我黎簇也不是白眼狼,过年过节的时候,也会回去看望他们。”
听黎簇这一通说法,还很是有前有后,看样子他考虑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是真的怕了这东西了,这会儿要真放他走,我自己难过不说,估计这辈子也不用在我爹妈面前做人。
我把他拉住,说了一通好话,坎肩见状也立刻上来劝了半天。好不容易把人留下,坎肩马上就把他箱子关上提到别的房间去,只留我们在屋里把事情聊清楚。
黎簇那阵疯劲儿过去了,终于肯跟我讲讲前因后果,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觉得我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最开始的几年,他连我的面都不怎么见得到,我也不和他住一起,等他惹事我才会跑出来收拾他。
其实一开始,这也倒没什么。毕竟他自己亲爹就不是个正常玩意。但后来,解雨臣和瞎子收养了妹妹,那是天天带在身边,养得金枝玉叶一般,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更疼爱才好。黎簇两相比较,得出结论就是他果然像别人说的一样,就是个弄来积德的东西。
我听完了,只觉得有苦说不出。他刚来我身边的时候,年纪太小了,不能理解当时的凶险。而我不和他一起住,那也不是我针对他。房子里有人我就没法睡觉的毛病,只能怪当年来杀我的人没把活儿干漂亮。但这样的事,我也不好直说。
我们互相解释一番,等黎簇吐完了苦水,心里好受点了,便对我道:“所以我以前说你幼稚,不是因为你真的傻,而是你理解不了我的处境。我为什么想弄钱啊,这完全就是我很明理的表现。”
“吴邪,别人都因为你,叫我一声黎小爷。但我知道,家里的产业和我关系不大。以后迟早是要自己去闯的,这就叫居安思危。”
我比较佩服他的心性如此之高,笑起来,伸手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倒教育我来了。不过这件事我们两个都不对,其实早说清楚,就没这回事了。既然养了你,我又不是个有亲儿子的命,迟早会带你正式入行的。你急什么,现在先好好上课,以后有你闯的时候。”
黎簇沉默了一会儿,对我道:“我知道,其实张爷也这么说。他其实挺好的,一直叫我认真上课。”
刚刚闹了一回,我都快把这茬给忘了。此时提起来,又感觉火开始往脑壳上顶。我压着那股气,对他道:“他跟你说就这么好使?你还问他要东西,这不是让我难做吗?你要什么我没给你买过。”
“没,不是我要的。”黎簇解释道:“我有时候在朋友圈会抱怨买不到,结果前几天张爷跟我说他都买了。”
我很火大,感觉黎簇这一波互联网要饭的操作实在是高。骂道:“给你买你就收下了?还管人家叫爸爸,你是不是命里缺爹?而且你还不告诉我。”
黎簇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但一张嘴又全是歪理:“吴邪,你这人怎么这么拧巴,你跟张爷是什么关系,我叫他爸爸怎么了,难不成还叫妈?”
我叹口气道:“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谁不知道啊,二爷爷推荐的人,你还老跟他吃饭,现在爷爷奶奶都认可了,难道还能是你兄弟不成?”
我给他说得哑口无言。别人都是姑息养奸,而我却是姑息被奸,到底还是因为我对张起灵狠不下心,以至于他跟我缠来缠去,我虽然不认,但身边的人全认了。在他们眼里,搞不好我和张起灵,那是早已山盟海誓,就是我还抹不开脸面跟大家坦白。
我反省一回,又由衷感觉中国人在家庭观念上,还是太没有边界感了。我对黎簇道:“大人的闲事,你少管。我和他之间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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