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按照张起灵的性格来看,他可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但人就是这样,只要家里有一个活物待着,哪怕是条小狗,都会觉得回家太晚了很不负责任。
我在外面一连混了好几天,那帮人爱干的事也都无聊至极。我终于待不下去了,找了一堆借口今晚必须得先走。
其中一人道:“不是吧,老吴,这就要走?听说你最近找了个人,怎么,催你回家了?”
我一边点烟一边骂道:“找屁,没有,也没人催我回家。”
另一个家里沾点道上背景的,连着倒了三杯酒给我,笑着说:“对,你没找。就跟你住一起而已,除了是你男人之外,也有可能是你室友啊。小三爷要走,就先把酒杯走一个!”
我把那三杯酒喝了,那帮人起哄说下次叫我把室友带出来给他们瞧瞧。
我感觉很头大,心想我和张起灵可能还真的和室友差不多,不过有时候会上床而已。我们的关系很复杂,一两句说不清,平时我想起来就头疼,现在更顶的难受。
上了车,我本想靠着眯一会儿,没成想坎肩突然递给我一瓶乌龙茶。我酒后很容易口渴,现在喝了两口,感觉舒服不少。于是表扬了坎肩两句。
前面有交警查酒驾的流动岗亭,现在车流极慢。坎肩慢悠悠地遛着车,对我道:“张爷让我给您带着,看来还真带对了。”
我感觉脑门上有根筋在一抽一抽地发颤。
几分钟以后,我知道了一条冷知识:机动车行驶过程中,副驾驶向车外抛掷物品,处罚金额500元。
第42章
五月上旬,黑瞎子做了个手术。
其实我第一次见他时,就隐约感觉他在室内也戴着墨镜,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但我当时想的这个毛病,是心理层面的疯病,而不是生理层面的某种发展到最后就会致盲,乃至致死的眼疾。
毕竟黑瞎子的人生态度洒脱得惊人,一般患有疑难杂症的病人,可能都会感到自身的脆弱,进而还没到死的时候,就先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但黑瞎子却是个玩命主义者。
只要有机会,除了他自己的命,他甚至还会玩别人的命。看起来完全不像患有一种稀有的视网膜母细胞瘤病症的人。
这种病症一般是遗传性质的。据解雨臣说,黑瞎子的发病时间很晚,是成人以后才出现的病理特征。
这种病发病初期,就会开始出现畏光、玻璃体浑浊,乃至瞳色变白的现象。十年前即便拿给世界顶尖的眼科专家医治,除了做眼球摘除以外,也没有第二条路走。
虽然很难想象,但在黑眼镜的人生中,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不能真正自己做任何决定的。尽管他一直在训练自己去适应完全失去视觉以后的生活,但到底不想真瞎。所以此前,他都依靠药物压制病变。
不过,从19年年初开始,他的眼部情况就急转直下,几次检查医生都没说出什么好话。除开致盲风险之外,细胞瘤也很有可能向脑内转移。到了那个时候,别说看不看得见,人还能不能活都是一个问题。
不过现代医疗技术发展也很快。十年前必须摘眼球的问题,到现在,国内外的专家会诊以后,拿出的手术方案,也不过是有致盲风险而已。
我是在黑瞎子做手术当天才从解雨臣那里获知这个消息的。当时我一边跟解雨臣通电话,一边就开始在网上订票要往北京去。听到他说有致盲风险,我多问了一句:“多大的概率?”
解雨臣当时的声音很冷静,让我下意识地没有觉得这是一件严重的事。但他说出来的话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他问我:“吴邪,你听过十一抽杀律吗?”
这个抽杀律,是一种古罗马时代处罚叛变部队的手段。即十个人一起抽签,袋子里只有一块染白的石头。摸到这颗石头的人,要被其他九人给活活打死。
解雨臣用这个例子来形容此次手术,想必成功率不会很高,而且难免会有并发症的可能。
我听了,订票的手都停下来,回声骂道:“操,什么情况,薛定谔的眼睛吗?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解雨臣轻轻笑了两声,对我道:“你是医生吗,早告诉你,也就多个人早烦两天。”
这个回答很有冷血动物本质。几年前,妹妹来杭州跟黎簇一起过暑假,当时我陪他们去看了一个爬行动物展。在脊索动物门,爬行纲展区里,我看到了两种印象很深刻的蛇,分别是黑曼巴和黄金蟒。当时我就在心里吐槽过,这俩玩意如果变成人,那就是黑瞎子和解雨臣。
但让我意外的是,小花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叹了一声,才又说到:“瞎子他,现在已经开始做麻醉了。”
这句话就像瓷器表面的一道细小裂缝,使我得以窥见他的担心已经到了顶点,自己实在咽不下,才终于给我打了电话。
“哦,行,”我应一声,搜肠刮肚地想找几句话安慰一下他,可我又很清楚,他们两个人都是绝对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和同情的。我便只好飞快定了票,对解雨臣道:“我下午四点能到。”
收线以后,我又在去机场之前先给手底下的人交代了事。好一通忙乱之后,才终于按时赶到了机场。
张起灵大概在十天前回了德国理事。我上飞机前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发个信息把瞎子的情况告诉他一声。
结果他很快就回复了我,表示他此刻也在机场。中间要在莫斯科等候转机,预计到达时间应该在明天上午。
我不清楚黑瞎子的身世。但就他这么多年的孤儿操作来看,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除了解雨臣之外,应该就只剩下了张起灵一个。他一定是在做麻醉以前,先知会了张起灵一声。这和解雨臣终于压不下担忧而联系了我的行为,算是异曲同工。
我心里生出些感慨,但我不是诗人,不能吟诗一首以寄情怀,能做的也只有赶紧过去捧个人场。
等我到了,黑瞎子的手术已经进行了六个小时。等候室里,除了解雨臣和他的一个心腹伙计之外,解家妹妹也抱着一只狮子玩偶,没精打采地待在那里,手边放着一个switch游戏机。
她的神态相比起担忧,更像是一种无聊。见我来了,才有了点精神,拉着我的手说她想出去走走。
我表面上应下来,只说我先跟解雨臣聊几句就带她去,但在心里已经骂开了花。我把解雨臣拽着去消防通道里躲着抽烟,刚一点上就质问道:“你是怎么跟解毓娴说的?”
小花瞥我一眼,抽着烟回说:“怕吓着她,瞎子跟她说,就像她小时候做嘴上的整容手术一样,等他今天做完出来,就会比以前更帅。”
我摇着头连连叹气。这两年我发现,人在生命过程中,一旦有什么重大的缺乏没有补上,就会在下一代身上变本加厉地找补。他们两个在养育解毓娴的问题上,虽然表现形式不一样,但总的来说和那帮逼着孩子一定要上清华北大的家长,是差不多的。
我对解雨臣道:“今天瞎子如果没事也就算了,他真出了什么状况,等到妹妹懂事了,会怨恨你们的。”
解雨臣却像有十足把握一般说:“也不一定。我和瞎子也不是傻的,这种情况我们已经考虑到了,会提前规避风险。”
这话堵得我哑口无言,最后只对他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胸有成竹必被打脸。”
解雨臣的嘴角往上扯了扯,但不再接话。我知道他的全副心神此时都在黑瞎子身上,便也不再开口,沉默不语地站在那里抽烟。
过了一会儿,我们回去。他继续冷着一张脸,数着秒数等待黑瞎子做完手术,而我则带着解毓娴出去逛。
五月的北京,在集中控温的大型商场里已经很热了。妹妹想吃椰子鸡,我就带她去。饭后还给她买了一个很火的网红蜂巢冰淇淋,但她自己吃不完,拿了两个勺子。而我坐在休息区,脑子里一直在想她两个家长的事,想得入迷,还要被她催着才记得起挖冰淇淋吃。
再后来,她又要去逛一个叫泡泡玛特的玩具商店。我在那里给她买了一套盲盒。解毓娴一个一个地开着,拆完了却不太开心。
她对我道:“爹爹昨天也给我买了一套。但是运气不好,里面没有隐藏款式。没想到今天也没拆到。”
解毓娴说的爹爹,其实就是黑瞎子。听她这样说,我的感受很复杂。不知道黑瞎子这样的人,在上手术台之前,还记得给她买玩具,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
他们把解毓娴养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她虽然教养很好,绝不惹人讨厌,身上还有一种让人愿意由着她来的特质。但我看着她,只觉得这不是她的本我,而是她那两个爹内心深藏的一种投射。
在他们早年经历的无数艰难曲折和身不由己中,一定不自觉地幻想过这种被置于保护伞下的人生。
我拍了拍她的肩,对她道:“或许,你的运气都给你爹留着呢。”
这个答案让她很满意,进而让她想到解雨臣今天还没吃到好东西。于是,我们再次上楼,选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一个让我们都认为解雨臣会满意的餐厅,打包了食物以后,才慢慢回去。
黑瞎子的手术一直到当晚将近七点才结束。医生说过程还不错,但具体情况也只有等人醒了才知道。
解雨臣当晚没有离开医院,我先带着妹妹回了她家里,并约好第二天中午再过来看看。
第二天,在我去找他们之前,先照例带着妹妹吃饭,又给解雨臣打包了食物,还不忘给妹妹再买了一套盲盒。
我们到时,黑瞎子已经醒了,只是眼睛上还在恢复。他的精神不错,不过躺在病床上包着纱布,左手打点滴,右手手指上套着心率夹板,看着还是很有病入膏肓的劲儿。
但他的耳朵却很灵,听声辨位的功夫早被他练了出来。我本想捉弄他,但却被他立刻拆穿。妹妹则趴在床上,来回来去地问了好几遍她爹爹到底疼不疼、什么时候可以给她看看眼睛。说得就像那瞎子只是去割了个双眼皮似的。
我们来时,小花本来在喂黑瞎子吃医院定制的流食。不过我们坐下以后,瞎子就不让喂了,解雨臣也不多说,只把勺子递给他以后,又引着他的手慢慢去摸盛着糊状食物的碗。
据说黑瞎子在手术前,已经出现了间歇性眼盲的症状。我看小花照顾黑瞎子的动作很娴熟,两人配合也很默契,由此推断这应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打趣道:“师父也算是越活越回去。再过两天,估计还得小花伺候着换衣服。”
黑瞎子的嘴唇都是白的,但说起话来仍然不客气:“你他妈少来,小花已经不是你叫的了。这是师娘。”
解雨臣冷笑一声:“我看你也是不怕我明天就把你塞轮椅上,从楼梯口往下推。”语气平淡而真实,听得瞎子赶忙告饶。
我笑道:“不行啊师父,怎么惧内呢?”
“你懂什么,”他正色道:“这叫成熟的男人本色。”
解雨臣翻了个白眼,回呛道:“放屁,你要不做这个手术,我看你能比云还飘。”
黑瞎子摸索着拉住小花的手,用一种很亲密的语气说:“花爷,这不是吃一堑长一智么。我身体不行,才能明白我又不是超人,不是什么情况都能自己处理。但您不一样,您是超人。我下半辈子就仰仗您过了。”
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地又闹一回,我在旁边坐着傻乐。但我脑子不正常,有一瞬间突然顺着黑瞎子的逻辑往下理,心想难不成那老张突然回心转意,就是因为预见了三四十年后,他缠绵病榻无人端屎端尿的惨状,所以从现在就开始为未来做打算?
我感觉很惊悚,赶紧劝自己趁早打住。
解毓娴在旁边沙发上拆了半天盲盒,这时惊喜地叫一声:“隐藏款找到了!”说完,就拿着塑料小人给黑瞎子摸。
黑瞎子捏了那玩具两下,无所谓地笑着说:“早说了总会抽到,实在不行,全北京的盲盒都买回来给你,拆得你手上没劲,我不信还没——。”
他突然一个停顿,把耳朵侧向门边听了几秒钟,又笑道:“呦,哑巴还挺有良心。”
话音刚落,病房的门就从外面被打开,进来的人果然是张起灵。
由于黑瞎子的关系,解毓娴是很早以前就见过他的,此时并不认生。张起灵也知道解毓娴喜欢玩具的毛病,估计是在机场的免税店里顺手给她带来了一个国家地理杂志出的鸭嘴兽。那小孩很喜欢,对着张起灵谢了半天。
而张起灵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一个多话的人。现在也只是简单问了几句黑瞎子的情况,又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
前来给黑瞎子会诊的医生,有一个是德国人。张起灵在病房里没留太久,就出去找那医生谈话。此时那一家三口也聊上了,我在旁边显得有些多余,只好又自己出去抽烟。
我靠在墙上,烟还没抽完两根,张起灵就找到了我。他推开消防通道的门,走进来站定,一错不错地看着我。那眼神看得我心头一跳,不太拿得准张起灵是不是因为见了黑瞎子的情形,进而生出了物伤其类的感慨。
他慢慢向我靠近,又伸手抱住了我,然后轻轻叹了一声。
其实,在我昨天给他发微信说起黑瞎子的情况之前,我们已经有十天左右没跟对方说过话了。
从他搬进我家里算起,到现在已近三个月时间。我们两个都很忙,共同待在家里的时候不多。但只要张起灵有空,他总会把精力花在我身上,对我日常生活的照料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梅姐还曾开玩笑道:“感情这么好,果然不一样,我这个拿薪水的完全比不过张爷。”
我早知道自己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张起灵有意要跟我打一场攻坚战,我又不能直接撇下他不管,因此到后来,我们的关系表面上要比之前融洽得多。
张起灵由此感到自己已经完成了雄性竞争,从光棍一个变成了有家室的人。他在我们表面融洽的那段时间里,心情很不错。
除开必须情况以外,他甚至不怎么出门。在家里完成工作和健身以后,剩下不多的时间主要就是在等我回来,跟我们当初在纽特丹时的情况很像,仿佛把我家当成了巢穴。
但渐渐地,他也发现了事情不对劲。我后来接受了现实,不再老出门跟人瞎混着躲他,可平时相处,也没有亲热的地方。
张起灵这一次回德国办事之前,没有跟我打招呼,而是直接就走。等我当天晚上回家,他已经在飞机上把亚欧大陆都跨过了一半。
我以为他临时有什么事,没太在意。只是睡前给他发了个消息,问他在哪里,等醒来看看手机,才知道他又回了亚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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