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间,我还给解雨臣打了个电话。等他那边接起来,我就道:“猜猜我手里有什么?”
解雨臣呵气如兰:“你他妈有病。”然后便把电话挂了。
几十秒后,我收到他的消息:「一点了,这么晚什么事?」我拍了一张手里拿着雪茄,背景是杭州夜晚的照片发给他。
解雨臣那端静默了许久,才又问我道:「你们吵架了?」
我吸着雪茄,感到今晚不宜深谈此事,只好装作没收到这条消息一样,转头又给胖子打了个视频电话。现在亚美利加正在下午一点,胖老板这两年运营得当,店里的工作都请了别人,他现在主要是的任务就是用那一身肉来镇店。
我仍然没有提起张起灵。胖子和我天南海北胡侃了快一个小时,气氛好到我们就差隔空打牌。
即将挂电话时,胖子对我道:“天真,你不是都回去继承家业了吗,怎么看起来还是这么傻。哎,行吧,你那儿也晚了。洗脸刷牙早点睡,有空来看看我啊。”
我应了几声,挂掉视频电话以后,酒店房间开始变得越来越沉寂。电视的音量不高,但听起来却有些震耳朵。
HBO的历史剧,此时演到凯撒在元老院遇刺。前去刺杀他的人,曾与他是亲如手足的兄弟。
我躺在沙发上,感到沸腾的情绪开始慢慢沉淀。但我不愿意在这时又开始伤心。在酒店里关起门来哭的事情,一辈子做一次也就足够了。况且此时秀秀还远在欧洲的奥斯陆开会,她没办法立刻过来给我一些陪伴。
孤独的感觉,就像是在巨大的水体中缓缓溺亡。连我睡着以后,都在梦里潜行于深海之中。
醒来时已经快到上午十点。我吃了个早午餐,又穿上酒店的浴袍去游了个泳。我前几天确实太忙了,现在这种无事一身轻的感觉几乎让我上瘾。
等我十二点半左右,回到房间门口时,我也并不意外地在那里见到了张起灵。毕竟我住酒店总要登记身份信息,以他的人脉,昨天晚上我点的那堆吃的还没做好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查到我在哪里了。
不过他这次事情办得比较讲究,隔了一晚上才来找我,给大家都留足了面子。
张起灵见我来了,先开口问道:“小桌子倒了,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但没说话。出于一种想出气的心理,我甚至都没主动叫他进门,自顾自刷开房门以后就先进去了。
张起灵可能被我昨晚那招收拾怕了,现在也没有强行跟进来。我把门关上,还去洗了个澡,又吃了一点坚果。看着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了,才往门边走。
在开门前,我心想,如果我今天打开这道门,但他不在,那前尘往事我就当是养条狼狗啃心口,从此就算了。
有了这个心理准备,我觉得已是万全。但我打开门却发现,这种准备相比现实而言还远远不够。
而张起灵也的确不在。
第45章
关上房门以后,我坐在沙发上,花几分钟简短回忆往事。
我这一生也算是跌宕起伏,要写成小说,估计前后写他十几本,混个十五六年稿费还是没有问题的。而到我这个岁数,人就会明白,其实命运不会给你带来无法承受的东西。
因为这种东西一旦出现,就是死局。
人总是无法完全独自消化一切孤独的。我想了想,在我的前二十年里,虽然我没有明确地意识到,但我也确实过得十分孤独。
那时我的家庭给我带来了许多的爱和保护,但这终究不够。由于出身的关系,我在到高中毕业为止的学生时代,和那些普通家庭的同学之间总有一道屏障,进而无法交心。而小花和秀秀受到的教养和要求也与我不同。
我曾以为张起灵是那个活在真空里的人,进而对他生出无限的怜爱,可实际上,我对他的执念本身,有一部分竟然也来自于我自己的内心深处的空洞回响。
不过这种情况并不特殊。人类普遍的生存焦虑之一就在于没有伴侣。我不能免俗,当然也希望能和人长厢厮守。只是现在看来,这种希望怕是也只有落空。
解雨臣说过,我跟人交往有点杀人诛心的劲儿。但我觉得这纯粹是因为他还不够了解张起灵。在这方面,我碰上他算是棋逢对手,甚至他比我还能技高一筹。
我对生活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两个人真心相待,没有间隙,不管外面怎么样,至少回到家里不用那么累就可以。但是我上辈子不积德,或者吴家从前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最终报应到我这儿来了,没想到我就这一点想法,居然也无法达成。
我叹一口气,胡思乱想半天。可还没等我这番痛定思痛结束,酒店房间的门就被敲响了。我皱着眉,都懒得去看,心说有七成可能是张起灵又回来了。
而剩下三成,主要是因为话不能说的太满。毕竟也很有可能是工作人员在安排打扫卫生。
之后的两分钟里,敲门声响了三次。后来终于停了,我才站起身,打算回卧室里清净一会儿。
坐在床上摸出手机时,我看到张起灵大概在半小时以前给我发过消息,表示他很快就会回来。但我心里毫无波澜,这条信息我看到没看到,结果都是一样的。
大家都是很忙的人,我实在没空跟他上演情深深雨濛濛。而且一件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如果任何事情都要做出解释,这日子也太矫情了。
我自动略过那条消息,转而去浏览别的信息。前段时间惹上官非的伙计此时已无大碍,在微信里跟我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又紧接着大表忠心。我一边想着如何回复,一边开始打字。
但还没等我编辑完毕,黎簇却又一通电话打过来。
我接起通话,问他有什么事。电话那头声音嘈杂,隐隐能听见有人在敲木鱼,我便又加了一句:“你在哪儿?都快考试了,瞎跑什么?”
黎簇回道:“没瞎跑——我跟同学在净慈寺烧香,顺便捐个功德。先不说这个,你跟张爸爸怎么了?吴邪,我女朋友跟我吵架,都不至于不理我。”
我一听这话,又开始冒火,先骂了一句才对他道:“我和他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黎簇在电话那头顿了顿,再开口时就不像刚才那样随意:“你真生气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样没啥意思。实在不行,不过了就完了。”
黎簇说得轻描淡写,语气中带着没吃过暗亏的年轻人惯有的轻松。不过这倒是句人话,说得我舒服了不少。我问他:“这会儿不帮你张爹说话了?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那不一样,”黎簇道:“这点轻重我还是分得清楚的。但你还是跟他聊聊吧,就当买卖不成仁义在,说明白了总比憋死强。”
“你还是别捐什么功德了,我看你今年考试也没戏。”我骂道:“什么叫买卖不成仁义在?不知道意思的时候不要乱用,我怕你白天烧完香,晚上菩萨就跑了。”
那边传来女孩跟黎簇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很耳熟,听着应该是他班上的学习对子。黎簇便语速极快地对我道:“那不行,收了我的功德钱,就得保佑我。吴邪,你们谈谈吧,我回头给你们求一签,看看结果咋样。我先不跟你说了,催我去磕头呢。”
说完,他也不等我再想出话来说他,就先一步挂了电话。
收线以后,我坐着叹了口气,最后把心一横,想着要死那就死个明白,不如把门打开,看看张起灵到底还有什么话说。
我走出卧室,把酒店房门拉开了一条缝。张起灵果然站在那里,身型一如既往地挺拔,手上还提着一个袋子。
但在我与他对视时,他虽然还没说话,眼神却已经表达了许多情绪。
那是一种柔顺而哀恸的神情,很像纪录片中那些在猎人开着越野车围攻之下,无处藏身,只能引项受戮的羚羊。
我于是意识到,我昨晚的离开让他非常痛苦,但他现在还是来了。并且仍然把一切都交给我,无论我最后的决定如何,他都将全盘接受。
张起灵在静默地等一个宣判结果。
这个认知,让我在无声之中的感觉很不好。尽管按照我的经历来看,或许现在应该有种大仇得报的爽快才正常,但我脑中却闪回过很多我们此前在纽特丹的生活片段,进而有些茫然,不知道我和他之间,到底是怎样走到眼下这一步的。
张起灵对我道:“吴邪,我没有走,也不会再走了。我刚才叫人送东西,拿到以后就回来了。”
我对他到底去拿了什么没有丝毫好奇。哪怕他现在能从袋子里给我掏出七八根金条,也不能让我回心转意。我把他让进房间,拿出手机一边设置,一边对他道:“你有一分钟时间。闹钟响了,你还没说完,或者我不认你的解释,那我们就这样吧。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心力了。”
倒计时开始,张起灵略想了想,开口只说了两句话。而剩下的四十多秒,我们就只在一片沉寂中度过。
他对我道:“吴邪,我想了很久,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从来都只有你。不管你是否相信,你都是我唯一一个成为平常人的机会。”
张起灵的这句话,我听过另一个版本。当年张起灵一走了之,我从胖子那里得到消息以后,他对我说:“小哥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反正云彩就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能成为好男人的机会。”
闹钟响起前的那几十秒,我过得无比漫长,心中也有无数思绪翻涌。但最后,我还是硬不起心肠把他赶出去。我在沙发上坐下时,只感到一阵无力,仿佛又回到小时候,我二叔教我下围棋,我已觉得是满盘皆输,但他却硬逼着我坐在桌前,去找那一个他已经看出来,但我还无知无觉的、能够翻盘的落位。
张起灵跟过来,用征求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直到他确定我在等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才突然开口,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吴邪,我不希望你可怜我。我对你的所求,只有让你开心。”
然后,他就坐下来,给我讲了一个犹如孤身一人驾船,于一个电闪雷鸣之夜,在一片布满暗礁的海洋里航行般跌宕的故事。
这个故事危机四伏,其中剧情的峰回路转,以及心态上的种种转变,如果交给任何一个正常的作者来写,都应该是洋洋洒洒的百万巨著。
但张起灵的表述方式非常独特,平铺直叙到几乎没有形容词,也不谈内心感受。他的阐述过程十分干练,却带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白描手法,能够直击人心。如果这不是在说他自己,我应该会为其中精彩拍手称快。
他前后加起来,也不过讲了十几分钟,但我听到一半,眼泪就已经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我没想过他是穿过雾霭重重的过往,才向我走来。直到去年七月,他又坐在我对面时,经历的坎坷竟然与重塑肉身无异。
张起灵的情感障碍是客观事实。这一点从他只字不提心理感受就能看出来。
但我却在了解了所有事情以后,忽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张起灵极有可能是最了解我的人,甚至可以对我的心理变化做出精准的预判。
我从来不喜欢和人发生正面冲突,甚至看别人情绪激动,也会忍不住上去和稀泥。如果他在去年回来的那天,就跟我说清楚来龙去脉,我虽然依旧会为他痛苦,但同时,纠葛多年的心结一朝开解,从那以后我或许就是再无约束,相比起与他重修旧好,我更有可能会直接逃避。
解雨臣说过,万事都要解释清楚,那缘分也就岌岌可危了。我现在有种冲动,如果我要做纹身,那就把“解雨臣永远是对的”给纹在身上。
可现在,事情不一样了。张起灵用这一年的时间,在我身边织了一张网。我不想评价这件事是否得体,但也确实解决了我十年前的忧虑,即如果他无法和我的亲人融洽相处该怎么办。
与此同时,张起灵也对我足够好了。他铺平了道路,只要我能跨过心里那道坎,我们应该早就已经可以平静地相处,过上正常的生活。
但我仍然感到有心无力。想象中,那种打开心结之后,就会出现的喜悦之情并没有降临。
我体会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真相有时不难理解,只是让人难以接受。
类似亲生子女走失多年,终于回到自己身边的那些人所感受到的那样,即使孩子的肢体和思维能力仍然健全,他们将拥有崭新而完整的人生,但在父母心里,只要想起走失过程中的许多磨难,就仍然感到心中有一块已被挖去,并且还在滴血。
张起灵试探着向我靠近,最后握住我的手。他将我拉向他,对我道:“没关系,已经不重要了。”
我用手心抹眼泪,一时之间,除了“对不起。”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说出口的。张起灵握着我的手臂,向我靠过来,几乎把我抱在怀中。“吴邪,你不要难过。我们之间,也不用道歉。”
他把手伸进我浴袍的袖中,碰到我的一处伤痕,大拇指在其上来回抚摸。这一次,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我没有问,你是不是恨我?但发生过的事,你我都无法改变。我可以做到的,只有从我回来开始,就不让同样的问题再一次出现。”
我点点头,握着他的手道:“我相信你,但这不一样。我感觉不对劲。老张,我需要时间。”
张起灵沉默了一会儿,又捏了一下我的手臂,对我道:“我知道,你不再喜欢我了。下午我会搬回酒店。”
我感到他会错意,只好出声解释:“我…不是对你没有感情。”
但他忽然轻轻一笑,与我额头相抵,淡淡道:“我也知道。”
张起灵从一旁拿过他带来的纸袋,打开以后,里面有一辆很旧的老爷车,和一个十分精致的科隆大教堂模型。
那辆老爷车我很熟悉,是我十年前从跳蚤市场上买回来送给张起灵的情人节礼物。他在拿到的第二天,就头也不回地抽身离去。
而大教堂的模型,我虽然没有见过,但却有些眼熟。
张起灵把教堂模型递给我:“第一次回亚琛的时候,我买了这个。其实早就应该给你。跨年时,我寄给你的,就是这个。”他握住我的手道:“别再还给我了。”
我紧紧握着模型,教堂外部的金属棱角戳得我掌心发疼。但张起灵还没说完。
他把老爷车也给我,又对我道:“你当时说,想和我一起把这个修好。我可以等你再一次愿意,我现在有很多时间。”
而我拿着玩具发怔,首次开始认真思考我的人生还有解决的办法吗?现在的困境还有路能走吗?不仅仅是沉寂和逃避,还有积极的部分,我真的可以回到原点,重新开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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