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簇却回道:“有什么复杂的,你跟他见面,就是不讨厌他呗。吴邪,你很容易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我懒得跟他解释,看了看表,才发现我们聊了很久,已近下午两点,连饭都没吃。我把坎肩叫过来,带他们出去吃了东西。又想起张起灵给黎簇买的那堆玩意,心里不爽,便较劲一样也给黎簇买了些穿的用。
我跟张起灵隔空斗法,黎簇却坐收渔利,此时非常高兴,直说我这是给打通任督二脉了。
等把黎簇送回去,都快下午六点了。我这一天基本上就在料理他,一件别的事也没干。直到回家的路上,我才登上微信,看到了张起灵的回复。
我已经告诉过他,他不需要这样,我们是互不相欠的关系了。但张起灵却回说,算得太清楚,他会难过。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还在纽特丹时,我好像跟他说过差不多的话。我说那句话时的情景已经有些模糊了,但那种犹如冬夜饮冰的心境却还记得。进而感觉不知该怎么回复。
所以我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直言我已经发现了他给黎簇买东西。再加上他私下笼络我父母的罪过,现在我开口就不那么客气,只对他道:“离我家里人远一点,我们两个怎么扯是我们的事,别把他们拉进来作陪。”
过了很久,张起灵才终于回复了我一个:“好。”字。
但我还不放心,后来又到我爸妈那里旁敲侧击一回,还把黎簇抓过来问了两遍到底还有没有事情瞒着我,见他神色凛然地说:“我都告诉你了。”我才暂且作罢。
一月底,年关将近。复读班的学生上半期结课,学校通知大家去开家长会。
我去之前,是做了心理建设的。从前我读书的时候,顶多就是有些淘气,但成绩一直很好。我妈每次给我开会,那都是去长脸的。所以我觉得天下的小朋友应该都是如此。
直到收养黎簇以后,我才发现有些情况不对,家长会是真的恐怖。在其他人那里,老师们顶多唱个红脸白脸,轮到黎簇,那各科老师简直恨不得来个川剧变脸。
这一回,我也做好最坏的打算去了。上一次我满脸堆笑,还是几年前为了问业内知名土豪大户解雨臣借钱周转。
但让我很意外的是,这回黎簇的老师居然给了我好脸色。我动用关系把他塞进了复读班中的小火箭,他那些同学本身上一次高考的成绩就已经很好了,大多数是因为没有考上满意的学校才来复读的。黎簇那点分,在老师眼里,估计就像没上过学一样。
他这回考得也不高,但倒是说到做到,总分将近460。比上次高考提了一百多分。
班主任老师解释道:“我们后半学期给班上同学结了学习对子。有个成绩不错的女同学一直在重点帮扶他。黎簇很聪明,就是状态不稳定。”
“不过自从上次,我想请你来学校谈一谈,而你没时间的那回,他叫了他叔叔来,那以后他的积极性就起来了。文科综合涨分很快,就是数学不行。”
我想到之前确实有一次,过了一周才看到老师的微信。于是咬着牙问道:“他那个叔叔,是不是不太爱说话?”
老师点点头:“很有气场的一个人,黎簇从那以后就很乖。”
我点头谢过了老师,心里又给张起灵记下一笔账。回家路上,黎簇很得意,问了我两遍他是不是特别厉害,又跟我吐槽了半天他那个学习对子:“她爹妈就真的有病。复读是因为她去年没考上同济,不能跟她老子当校友,觉得丢人,所以逼她再考。”
且等他乐了半天,我才又警告他一遍,以后不要私下联系张起灵。而黎簇打了几个哈哈,很快就把话题扯到别的地方去了。
张起灵是在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回来的。我比较忙,干脆没跟他见面。但没想到,大年三十当天下午,等我理好了生意上的事,自己开车回到城郊老宅的时候,却看到那辆迈巴赫也堂而皇之地停在那里。
第40章
我由衷感觉张起灵可能是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于是进门就直奔堂屋去了,想把他扯出来理论一番。结果堂屋里,只有我妈和黎簇在看电视。俩人手边堆起来的坚果壳加在一起,应该有一仗高。
我妈道:“来了?喝口水歇一歇再去厨房里问问你爸和小张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吧。你二叔被事情拦住了,晚上才过来。”
“不是,”我对我妈道:“家里过年,张起灵来凑什么热闹?”
我妈很不赞成地看着我,数落道:“什么叫凑热闹,他回来了你也不跟我们说一声,还是你爸昨天想起来问了才知道。不然大家都回家过年了,就小张一个人自己待着,也太可怜了。”
我几乎吐血。感觉我妈现在的状态,类似于丈母娘看姑爷,越看越顺眼,我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错。如果张起灵是她半个儿子,那我很可能是从外面捡的。
我就很想问我妈一句,那我可不可怜。辛辛苦苦一年到头,还要被前男友追到家里过节。要不是这事扯不清,而且国内对同性恋的接受程度过低,我都简直想报警申请人身保护了。
但几分钟以后,我还是去厨房看了看。我爸不是个话多的人,现在他跟张起灵两个合作得很默契,互相手眼配合着烧饭,几乎不需要说话。
见我来了,打完招呼以后,我爸还夸了那老张两句,说他在家事上,比我顶用多了。
而张起灵在旁边默默听着,很淡地笑了笑,颇有深藏功与名的味道。可那笑容给我感觉就是张起灵的张,怕是嚣张的张。
毕竟我妈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回他来,是我爸叫的,而不是他自己硬要凑上来。因此并没有打破我们的约定。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往往是需要层层递进的。如果说我们分手以前,我以为对他的了解是在第五层,那从他回来找我以后的种种出我不意来看,我对他的认识其实也不过是在第二层。
但张起灵是个人精,我现在就害怕一层一层剥下去,到最后我才会发现他可能是个老千层饼。
我二叔在春晚刚要开始的那会儿,终于赶到了老宅。我爸和张起灵同心协力,搞了很多菜,还开了一瓶陈年花雕庆祝新年。
当晚的压轴菜色,是一坛煨了将近三十个小时,光是顶上封缸的荷叶,都前后换下去将近二十张的佛跳墙。张起灵送的那些吉品鲍、海参、鱼胶一类的东西,一个都没跑掉,跟排骨、鸡鸭炖在一起,变成色泽金黄的胶质浓汤。
如此麻烦的菜,光是前期准备,泡发各类食材就得要个三五天。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很高兴,借着春晚的喜庆氛围,推杯换盏,吃得很开心,连我二叔都十分少见地脸上软和了几分。听说黎簇这回考得不错,几个大人除了红包之外,那坛靓汤都多给他盛了一碗。
照这个程度补下去,我看他明天早上起来就得流鼻血。
而张起灵和我的家人坐在一起,既不过分谄媚,又不过分冷淡。他的话还是很少,基本上有人问什么,他才会作答,但他所有的表现,甚至包括沉默都很得体。客观来说,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而且很圆融。似乎除了我,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接纳他的理由。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在判断另一个人的价值高低时,十分没有逻辑。如果一个人对他爱答不理,那一定价值齐天,而如果这个人又对他温柔体贴,那立马就比黄泥还不如。
但我的见识没有那样浅薄。张起灵在我眼中,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从来都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哪怕我遇到他时,应该正值他人生的低谷,我也没有看轻过他一点。
只是现在,在我终于接受他与我彻底无关以后,张起灵又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花了几个月时间,成功在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打上他的烙印,这就让我非常烦躁。
我由此感到有些憋闷,一顿晚饭很慢地吃完,又陪他们坐了一回,将近十一点半的时候,终于感觉要窒息了,才借口透透气,从堂屋里溜出来。
我爷爷奶奶年轻时很迷信,老宅里曾经有专门的小佛堂,后来由于各种原因,弃之不用很多年了。现在则改做别用,里面放着他们两位老人家的灵位。
三叔仍是生死不见的状态,换做其他人家,可能早把衣冠冢立起来了,但我家里人虽然一直没说过,可也没有放弃这场漫无目的的人海捞针,因此不曾给他竖上牌位。
而我们晚上开席之前,才刚给那二位老神仙上过供,也不知我现在突然跑进来,会不会打扰我爷爷奶奶回家吃年夜饭。
他们俩生前都很喜欢抽烟,我爷爷到了六十多岁,肺就不行了,后来去世,可以说是被活活憋死的。而我奶奶,从前是解九爷的亲妹子,北方女人豪放,她从十二三岁就开始抽烟,到最后也是在我怀里,点上最后一支,抽了两口才过身的。
因此灵前,也摆着两个黄铜的烟插。
我点了两支烟敬上,又给自己来了一根,还在心里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希望他们在天有灵,除了自己乐得逍遥之外,也能保佑保佑我,别让我这唯一的孙辈活在世上天天劳心劳力。
抽完烟,我又站了一会儿,推门出到院子里去,就看见我二叔正站在那里看天,似乎是在等着我。
他应该有话对我说。我赶紧走到他身边,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他见我来了,果然先是不咸不淡地问了我几句最近生意上的事情,然后话锋一转,提到了张起灵。
二叔对我道:“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你爸把他叫来吃饭,我没有意见。但你爸妈不在社会上迎来送往,眼力不够,我却看出你跟他,着实有些奇怪。气场不太对劲。”
他略顿了顿,好像有什么话不好开口,但最后仍道:“小邪,我听说你们这个圈子里,搞些不三不四的人有很多。你和张起灵,难道也是这样?”
讲真的,我二叔也算德高望重,近几年更是处于一种半隐退的修仙状态。此时他脸上一片神采俊逸的气质,说出这种暗示他大侄子可能在跟人约炮的话,多少还是有些过分违和。
我叹了口气,直说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但吴二白之所以是吴二白,主要原因就在于他从来不会轻易饶了别人,尤其是在他已经产生怀疑之后。
他追问道:“那为什么。”
我估摸着,我二叔今晚之所以能把这个问题问出来,除了他感到我和张起灵不对劲之外,应该也听到了道上的一些风言风语。毕竟就连黎簇那小子天天在学校,都能知道我有时会和张起灵出去的事。我二叔作为包邮区除了电商总教头之外的扛把子,要是一点没察觉,那才是有鬼。
而人是我二叔推荐的,我跟那人平时正常见面,但我们两个凑一块儿的气氛又很诡异,如果我是我二叔,我也觉得这是我侄子有点问题。
我叹着气想了想要不然编个理由,但我从小在吴二白面前就没有撒谎成功过。一番犹豫之后,我没有说谎,但也没挑明,只半遮半掩道:“如果因为一些事,不能跟人交心怎么办?”
二叔看我一眼,道:“我早跟你说过,即便处理亲近的关系,也应该有些计较。不能一直清醒,也不能一直糊涂。优柔寡断,对你没什么好处。”
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但能不能做到,却又是另一回事。我的烦闷既不能细说,又不愿细想,所以我只好面子上应了,实际上仍然为难。
二叔陪我待了几分钟,进屋之前,还提醒我外面太冷,早点回去才是正经。
但我站着没动。身后堂屋的门里,张起灵和我的家人相处得很好。这让我有点不想进屋。
十年前,我向家里出柜时,曾经非常担心就算家人接受了我的取向,但却由于张起灵的性格不好,进而不能与他相处该怎么办。
我那时觉得,我的小哥不会为人处事,这些事也得我来周全。甚至自己想了半天解决方案,还能列出好几个计划。但现在,如果我二十岁的时候,能知道有今天,不过在这之前,要经历很多磨难,不知道当时的我是会开心,还是会认为不值。
多年不见,张起灵的变化很大。虽然我对他的身世只有部分了解,但以我现在的阅历,我也不需要多问,就能知道为什么。
中小学有篇文言文课文,里面有句话是说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张起灵在纽特丹时的情况,就与这句话相合。
他当时没有站在与他的能力相匹配的位置上,又是失道寡助,又是需要自己讨生活,我后来也有过相似的经历,所以很容易就能理解,张起灵的心在那时已经被封死。这是他唯一可以保护自己不受更多伤害的方式。
而现在,他好歹也是个当家人,过的是策之以其道,食之尽其材的生活,于张起灵而言算是顺应天命。那么对他这种聪明人来说,很快学会交际往来,和拿捏人心的那一套,也不见得是难事。
我至今不明白他当年为什么选择用那种方式离开。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要回来。我唯一明晰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很难接受,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能够面对。即张起灵这样的人,是一个绝对的实用主义者,永远不会有被胁迫的可能性。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的事,只分为他想做,和他不想做两类。所以他离开我,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
第二件事就更惨了。据说有个游戏,叫做《人类一败涂地》,我看改名叫《吴邪一败涂地》也很合适。
张起灵刚回来的时候,我很排斥他。但如果我愿意对自己坦诚一些,我就知道这些拒绝都是徒劳的。我对他的感情非常复杂,但却真实存在。
爱本身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一千个人可能会有两千种爱法。它不止是令人愉快的,更有可能是与本心相悖,且带有杀伤力的。就像辣本身不是一种味觉,而是一种痛感。很多人宁可泪流满面,也要继续无辣不欢。
我对张起灵各种行为的纵容,究其根本错仍然在我。我在希望他离开的同时,又希望他向我靠近。但我也既不甘心,又无法接受会被他再次俘获,陷入束手无策的境地。
我面临的两难困境,在我二叔,或者解雨臣眼里,应该是无病呻吟。毕竟他们两个劝我都是在说要么凑活过,要么就别拖泥带水。但我不像他们,向来都是艺高人胆大。
我在这几年里,一直在听自己的意见行事,但我本身却是一个谨慎的人。无论是对于感情,还是其他的任何事,我都害怕会走到最坏的地步,因此很多时候根本不会去选择开始。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会在得到了避无可避的恶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心理状态都非常糟糕。
虽然不破不立也是客观存在,但在我做主的语境里,我仍然是谨小慎微的。
这种态度使我在处理和他之间的关系时,一直抱有一种绥靖政策般的幻想。让我对于张起灵的侵略不加抵制,所以现在落得个他在我家里谈笑风生,我站在门口吹冷风抽烟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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