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尧说:“不着急,明早到公司给我就行。”
“明天我请假……”
“请假?你干什么去?”
林喻之的话音突兀地卡在了喉咙里。
他一直没回应,王尧疑惑地“喂”了一声。
“我有点事,回头说。”林喻之掐断了电话。
他从箱子里拿起一个透明的密封袋,几截断开的红绳蜷缩其中,像凝固的血——是他亲手编织,又被他亲手割断的那一条。
袋子里还有一支黑色的录音笔,但不是四年前的那一支。
回忆翻涌而至。
他还记得亲耳听到那段录音的那一刻,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结了冰。
他从袋子里取出那支录音笔,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播放键。
指示灯幽幽亮了起来。
居然还有电。
模糊不清的人声藏在窸窸窣窣的杂音里,林喻之听不清楚,拿近耳边,调大了一点音量——
“周时也……周时也!唔……”
*
林喻之一个哆嗦,触电般地把录音笔甩出老远。录音笔撞上墙角的脆响与门锁被拧开的声音同时响起,他又扑过去捡起录音笔,慌忙中按下了停止键。
甜腻到令他陌生的呻吟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心跳。他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墙上数了几个呼吸,起身走出卧室,看到了站在玄关的周时也。
“你不是明天才出院……”话说一半,他反应了过来。
周时也是故意的。
他故意瞒着他,提前办理了出院手续。
幼稚透顶的报复行径。
周时也盯着他涨红的脸看了几秒,放下行李包,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周。玄关墙面有重新粉刷过的痕迹,脚下的两块木地板被血染得变了色。
“看来得赔房东钱了。”他淡淡地说。
林喻之转身钻进卧室:“你休息吧,我要出去一趟。”
周时也却跟了上来:“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的刀伤还没有彻底痊愈,走路的速度不快,姿势也有些僵硬,“宋忆文去医院找过我。”
“宋忆文?”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林喻之诧异地回过头,“他找你做什么?”
周时也靠着卧室门框,视线锁定在了林喻之身前的储物箱上。
“他在邬州找到了四个愿意提供证词的证人,证明周勇是个家暴惯犯。我手上还有一些以前的就诊记录,这些都会被法院纳入考量。”
林喻之没想到宋忆文连周勇刺伤周时也的事情都知道。他沉默几秒,语气恢复了冷静:“那挺好的。”
周时也突然问:“你想不想见他一面。”
林喻之盖上储物箱盖,把箱子推进了衣柜。
当年他父亲和宋忆武的判决书下来之后,他和宋忆文很默契地同时断了联系。后来他从他们的共同好友那里听说,宋忆文脱离了宋家连锁商超的老本行,一头钻进了餐饮业。这几年他手下的牛肉火锅品牌经营得顺风顺水,光岳城就开了好几家分店。
“我从来没有说过不想见他。”他低声说。
周时也的影子从背后漫上来,缓慢地吞没了他的轮廓。
“他家人做了那样的事,他肯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他不会主动来找你的。”
林喻之回头看他:“他这么跟你说的?”
周时也平淡道:“这些话,他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林喻之没再回话,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周时也突然朝他贴近了一步。
“出门可以。”他攥住林喻之的手腕,从他手中抽出了那支黑色录音笔,“但这个,我不能让你带出这扇门。”
*
林喻之喉结重重滚动了两下。
背着周时也偷听他们曾经的性爱录音,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尴尬的局面,只好硬着头皮说:“你留着这个做什么?”
周时也反问:“还能做什么?”
“你……”
“逗你的。”周时也低笑一声,说,“我就留了一段。不想删。”
他摩挲着手中的录音笔,又往前贴了半步:“你记不记得这是哪一天?”
林喻之难堪地别过脸去:“谁会记得那些……”
周时也说:“我记得。”
林喻之咬住了嘴唇。
他被周时也圈在双臂和衣柜之间,几乎喘不上气,可顾虑到他的伤口,又不敢把他推开。他僵在原地,语气也硬邦邦的:“让开,我要出门。”
周时也安静片刻,冷不丁地换了个话题:“这个月底我要回一趟邬州,回去和那几位老邻居见一面。”
林喻之连忙重申:“你去哪,去干什么,以后都不用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周时也低头看着他烧红了的耳尖。
这个人在医院守着他从鬼门关爬回来,却在他醒来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一次都不愿意去医院看他,却还留在这套房子里没有离去。
林喻之,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矛盾。
“你也请几天假吧。”周时也轻声说。
第55章
临近年底,其他部门已经开始摸鱼盼放假,销售部却比往常还要忙。林喻之带着团队连轴转了两周,从伴手礼的礼盒策划到答谢宴的酒水菜式,样样都要亲自核对。客户答谢甫一收尾,紧接着就是公司年会。这一次刘昭终于得偿所愿——林经理陪他们打了一整晚麻将。
农历腊月廿六,踩着春运的尾巴,林喻之第一次踏上了这座位于云贵川交界处的高原城市。
周时也也是第一次带人走这条辗转的归途。邬州与岳城之间没有直达的公共交通,他们先坐火车到了广州,又乘飞机飞往邬州,抵达邬州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零五分。
但这是用时最短的交通方案。
他跟出租车司机确认完目的地,转过头对林喻之说:“今天太晚了,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然后回酒店休息。”
行李在后备箱中被颠出轻响,林喻之望着车窗外缓慢倒退的陌生夜景,过了很久,才语气平平地“哦”了一声。他将半张脸埋进羊毛围巾,裹紧了臃肿的羽绒服,只觉得邬州比想象中还要冷。
自己跟来做什么呢。
不应该来的。
皮革座椅发出轻微的挤压声,周时也往他那边挪了半寸,手掌按住他的膝头,示意他往街边看:“看那边。”
林喻之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一大片红砖建筑群蛰伏于夜色之中,“邬州市第一中学”的招牌一闪而过。
“那是我的母校。”周时也轻声说,“可惜我们来得太早了,如果开春再来,樱花就开了。”
说完,又对司机说:“师傅,前面路口停。”
*
出租车最后停在了学生路尽头一间不起眼的炸串店门口。
周时也推着行李箱掀开门帘,找了台空桌安顿林喻之坐下,又去冷冻柜里挑拣食材。学生已经放了寒假,可这时间店里仍有许多食客,林喻之打量着店内的陈设,猜想这应该是一家周时也读书时常来光顾的小店。
周时也把装满食材的筐子递给老板,在林喻之对面坐下:“明天下午我要去见那几个证人,你可以自己在附近转转,或者——”
“周时也。”林喻之又一次截断了他的话,“我说真的,你不用像汇报工作一样跟我汇报你的行程。”
周时也无奈地笑笑:“说都不让说?”
“都是成年人了,你想去什么地方,是你的自由。”林喻之说,“而且,我对别人的隐私也不感兴趣。”
否则,对比之下,曾经那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敢问的自己,实在是太可怜了。
席间的气氛又冷了下来,好在食物及时破开冷场。老板把不锈钢托盘放在桌上,笑着用方言和周时也说了句什么。周时也应了,把托盘推到林喻之面前,解释说:“他嫌我不带外地朋友去吃点好的。”
林喻之接过他递来的炸串,无精打采地问:“你以前常来吗?”
周时也只说:“好多同学都喜欢吃他家的炸香蕉。”
炸香蕉。林喻之看着手中卖相可疑的食物,尝试着咬了一口。
炼乳裹着滚烫的果肉烫痛了舌尖。
但味道竟出乎意料的不错。
周时也看着他吃完一串,自己也拿起了一串。
距离他从一中毕业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出发之前,他一度担心这家店已经不再营业,又或者搬去了别的地方。
可它不仅还在,店面还比记忆中宽敞了不少。
只不过,也许是他不嗜甜,又或者是抱了太高的期待……
这炸香蕉的味道似乎并没有同学口中说得那样好。
*
落脚的酒店距离炸串店不足一公里。
冷风吹散了吃饭时沾染的油烟气。林喻之跟在周时也身后,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周时也有时会觉得——那个会为一颗苹果露出明媚笑容,为一道陈年旧疤哭红眼睛的林喻之,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轻盈的白云已经化作了雨。
可是,雨水渗入龟裂的土壤,荒芜中萌生出贪婪的根系。
他也回不去了。
脚下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又压短,周时也突然在一棵树下停住脚,说:“这是苹果树。”
林喻之跟着他站定,仰头看向眼前这棵光秃秃的高大乔木。
在一排枝繁叶茂的行道树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苹果树?”他意外道,“你们把苹果树当行道树?”
周时也说:“没见过吧。”
林喻之这才注意到,树上挂着的春节花灯竟也是苹果的形状。一个个饱满的红色光球沿着人行道连绵铺展,在黑暗中流淌着温暖的光。
有什么东西落上鼻尖,他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时光突然坠入慢镜头。
细碎晶芒在橙红光晕中旋转飞舞,像谁把银河揉碎了撒向人间。
他愣愣地眨了眨眼,自唇间呵出一片温热白雾:“下雪了……”
说完,又转过头去看周时也,周时也的脸上却毫无意外之色。
他又抬头去看雪。
一片洁白的雪花轻轻落上他颤动的睫毛。
周时也的吻比雪花更轻地落了下来。
第56章
他的唇堪堪擦过睫毛,林喻之下意识闭眼,黑暗中听到羽绒服面料摩擦的沙沙声——一只手按住他的背,另一只手则托住了他的后脑。
嘴唇贴上嘴唇,但那抹冰凉只在他唇上短暂停留了片刻。
灼热的呼吸悬在咫尺,林喻之睁开眼,一时没能从这个猝不及防的吻里回过神来。这段时间他与周时也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可他们一次都没有接过吻。
一次都没有。
周时也似乎也愣住了。林喻之刚想躲开,周时也的拇指已经滑过他的侧脸,抵住了他的下巴。一辆轿车迎着风雪疾驰而过,林喻之在飞速掠过的强光中偏过头去:“有、有人……”
话语的尾音却化作了一声惊喘。
他被推着撞上身旁的苹果树,周时也拽住他的围巾两端往上一扯,把人兜头罩住——
他的吻也更蛮横地压了下来。
这个吻带着雪的清冽,又带着炼乳的甘甜,一只手掐进林喻之颊侧的软肉,迫使他张开齿关,呜咽似的抗议被尽数吞没,林喻之被吮得舌头发麻,眼睛也红了。
直到又一辆车经过,周时也才向后退开半寸。纠缠的舌尖勾出银丝,又被寒风扯断,他与林喻之额头相抵,拇指按上他泛红的耳垂,揉了揉。
“如果不能回到过去……”他轻喘着问,“可不可以从零开始?把一切都忘掉……”
“我本来已经忘掉了!”林喻之用双拳死死抵住他的胸口,扯着嗓门喊,“是你……是你害我又想起来……”
他每向周时也靠近一步,胸腔里那颗抽痛的心脏都会向他发出警报。
可它此时此刻又跳动得如此剧烈。
他快被自己的矛盾撕裂了。
“我做不到。”他垂下眼,哑着嗓子说,“我不想再经历一遍。”
周时也缓慢地呼出一口长气,没再扳着他的脸,而是把人抱进了怀里。
他太心急了。
“不要着急答复我。”他抬起一只手,轻抚林喻之颤抖的后背,“不用着急答复我。”
剩下的半截路,林喻之再也没和他讲任何话,只在抵达酒店之后,跟酒店前台冷冰冰地要了一间双床房。
待周时也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林喻之已经在窗边那张单人床上躺下了,像往常一样,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雪粒簌簌拍打着玻璃,周时也在浴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在另一张床上坐下,自言自语似的说:“雪下大了,明天不能进山了。”
一直装睡的人这才动了动:“你家在山里?”
他的声音隔着棉被,听起来闷闷的,周时也低声笑笑,说:“我家离这里不太远。”
但林喻之说得也没错,毕竟,整个邬州都在山里。
他把毛巾放在床头柜上,钻进冰凉的棉被,关掉了全部灯光。
还是有点遗憾。
本来想借这个机会让母亲见见自己喜欢的人,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下次吧。
总有机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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