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海平面下埋葬着一片无法复原的沉船残骸。
林喻之搬进来的第七天,敲门声在上午十点多再一次响起。周时也起身去开门,站在门外的却不是超市配送员。
*
“是我的客人。”
背后传来林喻之懒洋洋的声音,周时也松开门把手,旁若无人地坐回沙发,继续敲击键盘。
“进来吧,不用换鞋。”林喻之又说。
王尧的目光流转在他和周时也之间,道了声打扰,把手提果篮和一束花一同放在了离玄关不远的餐桌上。客厅里的气氛比二人独处时还要压抑,林喻之从沙发上起身,用眼神点了点阳台,问王尧:“带烟了吗?”
王尧正觉得尴尬,闻声连忙跟着他往阳台走,压低声音试探道:“你们两个,现在是……”
“室友。”林喻之拉开了阳台门。
他讲话时一点都没压着音量,王尧只觉得更加尴尬。他从兜里掏出烟盒,正准备递给林喻之,身后突然传来“啪”的一声——笔记本电脑被合上了。
“我出去一趟。”周时也也开了口,“看着点他。”
他这话是对着王尧讲的,却又不等王尧回答,转身就往玄关走。防盗门重重撞上门框,王尧一时间没能搞清状况:“他什么意思?”
林喻之看着餐桌上那把娇艳欲滴的玫瑰,不答反问:“你那束花什么意思?”
“我总得找回点场子吧。”王尧耸耸肩膀。
林喻之摇头笑了笑,从他手里接过烟和火,点燃了。
林牧为去世后,他一直表现得很镇定,跟王曼请假前甚至妥善安排好了部门里的所有工作。可这反而让王曼和王尧姐弟二人放心不下。王曼早就有让王尧亲自来看看林喻之的意思,可王尧想到这是周时也家,心里实在抗拒,一拖就拖到了今天。他打量着林喻之略带倦色的脸,而林喻之的目光则落在了他的颧骨上。
“你的脸怎么回事。”林喻之抢先道,“叫人打了?”
王尧的脸上有一块已经散得很淡的淤青,只有离得很近才看得出来。事情虽然丢人,但也没有瞒着林喻之的必要,他抬手摸了摸仍在隐隐作痛的脸,苦笑了一声。
不论是谈吐还是相貌,王尧都不像会和人打架的类型,林喻之本来只是开个玩笑,见他默认了,诧异地挑了下眉毛:“真的假的。”
王尧靠着阳台护栏,给自己也点了一支烟。
“我也不怕被你笑话,说出来给你当乐子。”他吐出一口烟,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前几天约了个人,在软件上。”
“约炮?”林喻之险些被烟呛到,“你?”
王尧斜了他一眼:“追了那么久的人和别人同居了,我心灰意冷放纵一下也正常吧。”
“别把锅扣我头上。”林喻之向后倚住护栏,调侃道,“所以呢,你约炮,结果被人家的正牌男友抓奸了?”
“不是。”王尧欲言又止,狠狠地嘬了一口烟,“那人把房间号给错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敲错了门。”
“敲错门也不至于挨打吧。”
“问题是,我没觉得自己敲错门。”说到这里,王尧不自然地别过了脸,“去之前,我喝了点。”
呵,酒壮怂人胆。
都一个样。
林喻之冷嗤了一声。
“然后呢?”他继续道,“你干嘛了?”
说到这里,王尧突然沉默了片刻,然后吞吞吐吐地说:“就,亲了下脸。”
顿了顿又说:“还摸了两把。”
林喻之愣了几秒,扑哧一下笑了。他笑得肩膀直抖,烟灰簌簌抖落了一地。
“王尧,我以前真是小看了你。”他抬手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人家没告你猥亵?”
王尧诚实道:“告了。”
林喻之一愣:“真告了?”
“真告了。”王尧说,“但他又撤案了。”
林喻之又一愣:“为什么?”
王尧烦躁道:“我怎么知道?”
林喻之笑着说:“你别给人家直男留下心理阴影。”
王尧想了想:“也不一定是直男吧……”
“为什么?”林喻之话音一顿,忽然间豁然开朗,“他起立了?”
见王尧面色古怪,他又哈哈地笑出声:“不是,你约之前就没问对方要个照片?开盲盒啊?”
“要了。”王尧说,“但我以为他给了我个假照。”
林喻之静了静,在缭绕的烟雾中眯着眼看他。
“我觉得,那人应该比照片里长得好。”他的目光带上了一抹玩味,“但是,哪有人给比自己模样差的假照?”
王尧没接他的话,只郑重道:“你可别把这事告诉我姐。”
林喻之点点头,算是应了。
烟灰一点点掉落,无声地消散在风里,他低声说:“你真应该早点来,我好久没有笑得这么痛快了。”
王尧说:“那你一会儿跟我走。”
林喻之又笑了:“小王总,你怎么能用刚亲过别人的嘴巴说出这种话?”
王尧叹了口气,把指间的烟头掐了。
“想起这事就烦。”他嘴里嘟囔着,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再来一根。”
第50章
四十分钟后,周时也回到家的时候,林喻之和王尧正有说有笑地坐在沙发上聊天。见他回来了,空气里的轻快气氛刹那间凝固,王尧识趣地起身告辞:“那你休息吧,我先回公司了,晚点儿还有个会。”
林喻之脸上的笑意也随着王尧的离去迅速褪去。他没在客厅继续停留,径直走回卧室,躺回了床上。
那一大束玫瑰还放在餐桌上,周时也经过时闻到了淡淡的花香,旁边还有一袋他昨晚在线上下单的蔬果。他去厨房洗净了手,把蔬果从塑料袋里拿出来,逐个码进冰箱,脚步最后停在了卧室门口。
“我去取车了。”他说。
他这么一说,林喻之才想起来,搬家的那天,周时也把摩托车停在了已经退租的那套房子楼下。他绷紧瘦得愈发突出的肩胛骨,低声说:“不用告诉我。”
周时也问:“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林喻之回头看了他一会儿:“你想去就自己去。”说完,又干笑了一声,“还是说,以后如果没人替你监视我,你都不准备出门了?”
周时也说:“对。”
林喻之问:“周时也,你不累吗?”
周时也说:“累。”
他的坦诚让空气静了半分钟。林喻之凝视着他平静的脸,翻身躺了回去:“你用不着这样。真的。我已经没事了。”
周时也走到床边,也上了床。他的卫衣还残留着室外的寒意,覆在林喻之小腹上的手也被冻得冰冰凉凉。两个人不言不语地躺了一会儿,林喻之突然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小时候,我在海边遇到过一个人。”他顿了顿,语气渐渐变得柔软,“那天,他给我折了一只帆船,就是书柜上的那个。他跟我说,乘着船,就可以找到妈妈。”
扫在颈后的呼吸忽地一滞,林喻之继续道:“后来,我真的去学了帆船。”
他闭上眼睛,感觉父亲的声音穿过四年时光,在耳畔再度响起。
“我爸觉得玩这个太危险,劝我不要学了。可我死活不肯。我跟他说,翻船算什么,翻了,再正过来就好了。”
说完,像给自己洗脑似的,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翻了,再正过来,就好了。”
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周时也低下头,额头紧贴着林喻之的后颈。
帆船,这大约是他留给林喻之的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了。
“我真的没事了。”林喻之拉开他扣在自己腹间的手,转过身看着他,“所以,你不用像看犯人一样看着我,明天我就回公司上班了。”
周时也抬头看他:“为什么这么急。”
“要上班赚钱啊。”林喻之语气轻松,“我还有债要还。”
周时也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林喻之轻轻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想说,我不需要背负那些债务?”
周时也的喉结动了动。那些法律条文他倒背如流,可执拗的企鹅突然做出了回归族群的决定,他不敢也不能泼这盆凉水。
他还未开口,裤兜里的手机却振了起来,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按下挂断,那人却锲而不舍地打来了第二个。
林喻之说:“有事你就去……”
周时也再一次按下挂断,说:“是周勇。”
林喻之没想到这对父子如今还有联系,眉头一皱:“他找你做什么?”
周时也倒毫不意外,含糊道:“没钱了吧。”
“他问你要钱?”林喻之靠着床头坐了起来,“你给了?”
周时也说:“我连纸钱都不会烧给他。”
林喻之垂眼看着他的发顶,突然想到,周时也的父亲虽然尚在人世,但实际上,他早在十四岁那年就没有家了。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我很感谢你在我最艰难的时候陪在我身边。但是,我们现在这样,你知道像什么吗?像两个溺水的人,拉扯着对方,往更深的地方下坠。”
他仰起脸,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轻声说:“周时也,我们这样,迟早会一起淹死的。”
周时也没说话,把脸埋进他的小腹,用一条手臂搂住了他的腰。
四年前他租下了这套房子,可他从未想过未来的某一天真的能和林喻之在这张床上一同醒来。
现在的每一天都像是向上天借来的时光。可刚才王尧在时林喻之鲜活的表情像根刺一样扎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林喻之完全放松开怀大笑的模样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那只迷途的企鹅抓回来,企图把它留在安全的栖息地。
但是……
周时也觉得此刻的自己比四年前还要迷茫。
也许,自己才是那只执迷不悟的企鹅。
第二天上午,林喻之衣着笔挺,准时出现在了工位上。周时也起初放心不下,但他很快发现,林喻之真的恢复了往日的工作状态——开始了无休止的加班,出差和应酬。
*
十二月初,武汉之行比计划提前两天结束。林喻之在排队等出租车的时间里回复了几条工作消息,然后点开了信息箱。
没有新短信,最新的一条是周时也昨天晚上发来的:“少喝点酒。”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没回公司,直接回了家,才出电梯门,就闻到了一股呛鼻的烟味。
有人在楼道里抽了支烟。
他皱眉走到家门口,刚把钥匙插入锁眼,身后竟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方言。
林喻之吓了一跳。
他听不懂对方说了什么,茫然地回头看去。火星在昏暗的楼道里明明灭灭,那人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又问了一遍:“你住在这里?”
第51章
林喻之一脸愕然地望向眼前的中年男人。
大约是觉得他没听懂,周勇用生硬的普通话又说了一句:“我儿子住在这里。”
他的面颊在暮色中浮着一层不健康的酱紫色,左眉被一道刀疤生生断成两截,林喻之直觉上认出了这是谁,理智上却难以接受——除去眉眼的轮廓,他在这个男人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和周时也相似的地方。他掏出手机准备给周时也发一条消息,周勇却朝他走了过来,不管不顾地把他往边上挤开半步,拧开了门锁。
“你等等……”林喻之追着他进了屋,话音却在大灯亮起的瞬间忽地一顿——
目之所及的地方,少了一些东西,又多了一些东西。书柜上那两艘亲密相依的帆船已经不见踪影,门口的鞋架上只摆着一双孤零零的拖鞋。
林喻之没有亲自去看,但他可以肯定,浴室里也只剩下了周时也自己的洗漱用品。
周时也抹去了他们二人一起生活过的痕迹。
周时也知道周勇要来。
周勇在屋里溜达了一圈,拉开冰箱门取出一罐啤酒,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龟儿子,自己混得倒是板扎。”易拉罐拉环“咔”地崩开,他仰头灌了一口,又从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一双浑浊的眼上下打量着林喻之那身裁剪考究的米色西装,“你两个在一个地方上班?”
林喻之把行李箱放在墙边,目光从周勇缺了半截的右手小指移向果盘边上的水果刀,紧抿着唇没有回话。他像哑巴似的一声不吭,周勇显然有些不高兴了:“问你话。”
可他的质问还未落地,就被门外逐渐加快的脚步声吸引了注意力。林喻之也回过头去,对上了周时也见了鬼一样的惊诧视线。
*
周时也僵在了玄关的阴影里。
“你怎么……”他的声音像一根绷到极致的琴弦,在看到周勇的瞬间骤然断裂。
林喻之能看到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十二月的天气,却有汗从他发根淌落。
“你爸来了。”林喻之平淡地说。
“回来得这么晚。”周勇把喝了一半的啤酒重重放在茶几上,操着方言低声骂了一句,“叫老子等嫩个久。”
周时也看了一眼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的周勇,瞧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显然还不知道林喻之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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