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后来支持了这一请求。
2020年11月22日,经依法审理,被告人林牧为犯行贿罪、挪用资金罪、包庇罪,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四年零九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三十万元。
同一天,林喻之向法院提交了牧为照明的破产申请。
*
岳城总是阴天。
低垂的云层如同浸透污水的棉絮,将整座厂房笼罩在铅灰色的阴影里。
林牧为被羁押后,林喻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可忙碌很好,人忙起来就没有精力胡思乱想。如今林牧为的判决尘埃落定,最后一笔员工遣散费也发放完毕,曾经运转不休的车间变成一具具被掏空的巨兽骨架,冻结的记忆却被击得粉碎,锋利的碎片纷纷扬扬。
多么真啊。
全是假的。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楼下围观的人群里看到周时也——自从两人摊了牌,周时也再也没有回来过。
林喻之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也不好奇。周时也似乎还是他第一次在财务室门口看到的那副模样,面容英俊,身材高挑,袖口挽到一半,露出了一截劲瘦的手臂。
是无数次将他揽入怀中的手臂。
他翻遍了记忆,却没能找到可以恨周时也的立场。周时也有那么正义的理由,他甚至不屑于隐藏,就用那么一个可以被轻易砸烂的破锁掩盖掉了自己的全部秘密。他也从来没有主动承认过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没有明确地表明过自己的心意。
说到底,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恨周时也只让他觉得自己无比卑劣。
可胸口的这种钝痛应该叫什么呢。
林喻之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罗韵兰当年站在这里都想了些什么。她像一个壮烈的殉道者,用自己的坠落对这个荒诞的世界发出了抗议的呐喊。可如今他站在同一个位置,似乎只称得上对荒诞的屈服。
天台上的风有些大,林喻之身上的单薄衬衫被吹得鼓胀翻飞。他将上半身探出栏杆,身后却冷不丁地传来一声重响。
*
铁门撞击墙面的巨响在天台回荡,女警触电般地后撤半步,举起了手中的手机:“电话!”她将手机屏幕转向天台边缘的身影,大声喝止道,“你父亲要和你通话!”
“父亲”二字如利刃直刺心脏。林喻之扣住栏杆,隔着六七米的距离与屏幕中的林牧为对视——比起庭审时,父亲仿佛又苍老了许多,可眉目间温润依旧,仿佛所有风暴都未曾降临。
“你做得对。”听筒里传来沙哑却坚定的话音,“做生意,最忌讳不撞南墙不回头。把工人的工资都发了,欠的债还了,我们从头再来。”
女警缓步挪近,将开启免提的手机轻放在近处,又退了回去。
“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学帆船,一开始学不会换舷,总是翻船。我说太危险,劝你不要学了,可你死活不肯。你说翻船算什么,翻了,再正过来就好了嘛。”
咸腥的海风穿透十年光阴扑面而来,二十三岁的林喻之看见十三岁的自己从浪里钻出来,发梢滴落的水珠折射出斑斓的日光。他低下头,额头抵上冰凉的金属栏杆,铁锈在皮肤上碾出一道猩红的痕迹:“我害死了妈,又毁掉了你的厂子。”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我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傻孩子。”林牧为截断了他的话头。
“你妈怀你时已经三十九了。她身体不好,可坚持要留下你。”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对儿子讲出这些话,“这都怪我。我一直觉得,这辈子不论如何都得有个儿子,不然就白活了。六个小时的抢救手术,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连自己签了多少份知情同意书都不知道。”剧烈的咳嗽撕开了中年男人极力伪装的平静,“你妈是因为我死的。喻之,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挺得过来,现在连你也要丢下我,你让我怎么办?爸只剩下你了。”
最后这句话温柔得像叹息,却让林喻之溃堤般弓下了腰背。
民警飞身扑来时,父亲的嘱托淹没在了年轻人突然爆发的哭声里。
“做错了,就改。我在这里,表现好是可以减刑的。你好好吃饭,好好生活。爸很快就出来了。”
第45章
十一月的风卷着尘埃掠过车窗,王尧攥着方向盘的手松了又紧,余光第三次扫过副驾那人眼下的青影,终于开了口:“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嗯。”林喻之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应声的同时目光微微一滞——外后视镜中掠过了一个停车位,那里正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摩托车。
看来,刚才在墓园不是错觉,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就是周时也。
“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王尧把车稳稳停在他家楼下,话音中带着些故作轻松的刻意,“王总说了,你那些调休假,再不用的话全都给你作废。”
“知道了。”林喻之的声音轻得几乎被车外的风声吞没。
林牧为没有食言。他在狱中争取到了减刑,距离原定的出狱时间本来已经不足五个月。
王尧的喉结动了动,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挤出一句:“有事给我打电话。”
林喻之点点头,推开了车门。
冷风瞬间灌入笔挺的黑色正装,他站在楼下抽了三支烟,最后看了那辆摩托车一眼,转身走进单元门。
*
皮鞋踏上水泥台阶,脚步声像沉闷的鼓点回荡在空荡荡的楼道里。走到三楼拐角处时,林喻之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周时也。一个身材高大的成年人挡在楼梯中央,令本就局促的楼道更显逼仄,林喻之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串,仿佛没看到他一样,侧身挤了过去。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阴影自身后覆上来,林喻之开门锁的动作顿了顿,淡声道:“没收到我的短信?”
——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一周前,他给周时也发完这条短信,就把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里。
周时也没有回答,林喻之也没再说话,拧开了门把。门打开的瞬间,耳后传来了周时也滞涩的话音:“你要搬家?”
惊起的浮尘在空气中翻滚,目之所及不见杂物,十几个封装好的纸箱正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客厅里。林喻之挡在门口没移步,背对着他“嗯”了一声:“找了新房子,准备和我爸一起住。”又提醒道,“我们家今天不准备招待客人。”
这是周时也第一次来到林喻之的独居住处。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他当年租房时可能有些草率仓促,房子装修的年头看起来不短了,北向的客厅在阴天里昏沉如暮,空气中弥漫着阴冷潮湿的气息。
他直接绕过林喻之进了门。
林喻之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在房间里走动的那个人影。这是在干嘛呢?周时也的执拗让他感到荒唐。他突然觉得,自己曾系在周时也腕上的那根红绳其实是一个诅咒,害他们到此时此刻仍然纠缠不休。
“参观够了吗?”他推着门,无奈道,“够了的话请离开我家,我今天有些累了。”
周时也在浴室门口停留片刻,问:“今天搬?”
林喻之犹豫几秒,说:“不是。”
周时也猛然回头,确认了一遍:“不是?”
林喻之搞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耐烦道:“不是。你这是干嘛?”
周时也直接掏出了手机,说:“帮你搬家。”
他不知道在屏幕上操作了些什么,林喻之摔上门,箭步向前,把他的手腕按了下去:“你别闹了行不行?你用不着做这些事,这和你根本没关——”
他话说一半,突然被扯了一把。周时也的拥抱来得猝不及防。两条手臂死死箍住林喻之的后背,他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却被抱得更紧。
喷洒在耳畔的呼吸很沉很重,林喻之没再挣扎,轻轻叹了口气,双手也垂了下去。
“真的,和你没关系。那天清晨有人起了点争执,我爸去拉架,结果被推了一把。我看了监控,那人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很随便地推了一把。”
说这话的时候,林喻之怔怔地望着阳台的方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很不真实。
他和周时也在自己租住的房间里拥抱。
而这段对话更不真实。
父亲明明明年春天就要出狱了。
“你说,人怎么能这么脆弱呢。”他喃喃地说,“还是说,这就叫天谴,就像四年前的那把火。”
周时也的体温透过衣料传了过来,林喻之感觉得到他的心跳,甚至能感觉到他微微颤抖的呼吸。
“可是,为什么宋忆武没有被老天爷带走呢?”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周时也,声音也抬高了,“过不了几年,他就要出来了。你说,老天爷是在惩罚我爸,还是在惩罚我?”
不待周时也回答,他又垂下眼,自言自语似的说:“一定是在惩罚我。我做错了。我有好多事情都做错了。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周时也是没错的。
可事情走到这一步,一定有人错了。
林喻之肯定地想。
“林喻之,”周时也扣住他的肩膀,沉声打断道,“别说这种……”
“你知道我爸出事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吗?”林喻之像没听到一样,语速很快地继续,“我在酒店房间里看着你,还天真地想,等我爸出来了,我们三个,我们三个……”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紧绷的肩膀也随即塌了下去:“也许可以见一面。”
可那个想象中的画面,已经永远不可能成真了。
他垂下脑袋,低声说:“别让我一错再错了。放手吧,周时也。”
周时也不再说话了。
林喻之推了他一把,却没能把人推开,下一秒,周时也弓起后背,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林喻之的身上还残留着墓园的纸灰味。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周时也哑声说。
林喻之疲惫道:“我不关心你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
周时也话说一半,却迟迟不再继续,只是把林喻之的肩膀捏得很痛。林喻之愣了愣,抬起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
微凉的液体沾湿了他的指尖。
仿佛再一次陷入梦魇,周时也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了。
昨天夜里,准确地说是今天清晨,他再一次梦见了罗韵兰。母亲还是记忆中最美的模样,她把睡梦中的周时也轻声唤醒,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塑料袋交到了他的手上。
周时也呆滞地望着手中的东西,再抬头的时候,眼前人早已变了模样。
“我梦见……”他深吸一口气,虚脱的颤音闷在林喻之潮湿的颈间,“你给了我三千七百三十二块钱。”
第46章
阴云裂开缝隙,太阳钻了出来,斜照的夕光将两人的影子沉默地拉长。林喻之解不开那句“三千七百三十二块钱”的哑谜,却也挣不开周时也的桎梏,直到一通电话扰乱了凝滞的空气。
周时也松开他,单手按下接听键,喉结滚动着清了清嗓:“对,三单元。”林喻之这才反应过来,快步走到窗边往下看——一辆厢式货车已经停在了他家单元门口。
他立刻转身:“你这是什么意思?”
“搬家。”周时也挂断电话,径直走到门口,给搬家公司提前开了门。
林喻之急道:“我说了今天不搬!”
“地址。”周时也置若罔闻,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几下,抬眼看着他说,“新家的地址,给我。”
楼道里传来搬运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林喻之攥了攥拳头,说:“还没到签约日。”
他别过脸,避开周时也的视线,又补充道:“上一户还没搬出去。”
“签约日是哪天?”周时也咄咄逼人地追问。见他不说话,声音陡然拔高:“哪天?”
他的暴喝惊得门口的搬运工缩回了探进门的半个身子。
林喻之垂眼盯着脚下略微变形的木地板,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
哪有什么签约日。
这套房子的租约即将到期,可那套早已看好的两室一厅早在两天前就被他解了约。
他隐约有种感觉,周时也发现了。
可他是怎么发现的,林喻之不知道。
“我问你——”周时也放缓语速,一字一顿地问,“签约日,是哪天?”
屋内的气氛剑拔弩张,搬运工站在门外不知所措,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门:“现在搬吗?”
“搬。”
“不搬。”
两人又是同时回答。
周时也不再看林喻之,躬身抱起一个沉甸甸的纸箱,不容置喙地重复了一遍:“搬。”
林喻之僵在了原地。他见过冷漠如冰的周时也,见过温柔如水的周时也,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周时也。
他是真的动了气。
周时也的侧脸绷出冷硬线条,没再和他多说一句话,也没继续问他要新居地址,只是走到哪就把他拽到哪,林喻之被拽着上了自己的老奔驰,眼睁睁看着车窗外熟悉的街景不断倒退,可离目的地越近,他的喉咙越紧。
一前一后的两辆车最后驶入了一个四年前他曾来过好几次的老旧小区。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周时也,而周时也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把车驶向了小区最边缘的那栋高层。
*
最后一线天光湮灭在天际,最后一个纸箱也落了地。
仅仅用了两个小时,十三个纸箱就从一间客厅转移到了另一间客厅。周时也送走搬家公司的人,反手带上门,在浴室里找到了林喻之。
水龙头往外哗哗流着水,林喻之一动不动地站在洗脸池前方,望着眼前那面碎裂的浴室镜发呆。
24/33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