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就打算回楼上去,动作到一半,被白舟轻声叫住:“小组长。”
程桑柳回过身。白舟双手紧握在身前,面色窘迫,像个做错事惹人生气的小孩在罚站,而他接下来的话的确令程桑柳生气:“我想……我想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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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望泊又挨了一支针,被五花大绑在床上,整个人晕死了过去。
他瘦了极多,仿佛只剩一副骨架,一层皮肉薄薄地挂在上面,随时可以揭起。白舟站在他床边,低头看他的眼窝凹陷,发色枯黄,有一种濒死的气味从他的躯体深处传出来,并不好闻。
“看过了,”程桑柳的语气是难得的冷漠,“可以走了。”
白舟知道自己不能再惹程桑柳生气了,自他从伊尔伯斯回国、重新联系上程桑柳,她已为他操了许多心。他乖乖地离开了单人病房,回到了肿瘤值班室。
柯兴怀还在写论文,见白舟回来,不得不问了:“你这一趟趟地跑骨科去干嘛呢?”
“问点事。”白舟含糊其辞。
“……你怎么收拾起东西来了?”
“有点累。”
“你还会累啊?不是特地跑来上班的吗?”
白舟是真的疲于应付柯兴怀,只勉强地笑了一笑,转而就进了更衣室。
柯兴怀是在一个星期后才从流言里得知。骨科收了一个病人,好像和白舟有点联系。
再多的柯兴怀就打听不到了,听说那病人身份特别,里外都做了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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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舟是真的累了,回到家后就一头倒进沙发昏睡过去。梦境是断断续续的,像是无数玻璃碎片,有着锋利如刀刃的边缘,一碰就流血。
他梦见那个暴风雪天,停电又停水,贺望泊的脸在烛火里明明灭灭。那时他还生得很英俊,那一对深邃的双眼一对上白舟,就使白舟面红心跳。
然后他的脸迅速变老、变憔悴,失却光彩,仿佛一具活着的尸体——或者相反,他的灵魂已经死去,但肉体尚未腐朽。他张开那枯枝一般的双臂,用尽所有的力气紧紧箍着白舟,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质问:“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白舟,你说过会永远在我身边,是你亲口答应我的。”
而后白舟闻到了血的气味,他愣愣地转头看贺望泊。他已经消失了,眼前是一片红色的大海。
“你杀了我。”他听见贺望泊的声音从这血海深处传来。
“白舟,是你杀了我。”
白舟从沙发里摔下地,张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伸手碰了碰眼角,全是冰凉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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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镇静剂的剂量……”
“剂量很安全。”
“可是老师,病人从第一医院回来以后就几乎木僵了,下一步可能就得考虑鼻胃管进食了。”
林医生合上病历本,朝年轻的医生轻轻叹了口气,“剂量很安全,你知道这点就行了。这个病人身份特殊,不必事事追根究底。行了,去忙你的吧。”
贺望泊像木头一样躺在床上,对人来人往全无反应。林医生尝试与他沟通,无果。她撕下病历本的空白末页,熟练地折成一叶小船,在贺望泊眼前晃了晃。
贺望泊眨了眨眼。
“想折纸船吗?”林医生问。
贺望泊的手指动了动。
房间里只剩林医生和贺望泊,她上年纪了,要扶贺望泊坐起来其实有些吃力,可她没有叫人进来帮忙。
贺望泊的动作速度是原来的一半、或者更慢。他的手指在纸面上极其缓慢地移动,折叠、翻覆。
病历本上记录他此次发作刺激不明,突然从病房跳窗,抱住了一个前来探病的过路人。
林医生推测问:“你看见他了,是吗?”
贺望泊没有答话。
通常林医生会避免使用“白舟”这两个字,这很容易触发贺望泊。
但这次在得不到贺望泊的回复以后,她直接问道:“望泊,你看见白舟了,是吗?”
贺望泊的动作猛地一停,而后他抬头四处张望。
“他不在这里。”林医生道。
“那去哪了?”
“对不起,我也不清楚。”
贺望泊低下头,重新折起纸船。虽然他的动作迟缓,但折纸船的步骤本身并不繁琐,过了一时他就折好了。
“纸。”他说。
林医生声色和蔼道:“我去拿,但你要先吃饭,可以吗?”
“纸。”他只晓得这一个字。
林医生步出贺望泊的私人病房,往护士站走去,刚打开存放A4纸的柜子,就听见有护士喊“林医生!”。她回过头,护士指了指探病室:“有人找您。”
“知道了,”她说,“1号房的午餐,麻烦你们重新热一下,他肯吃饭了,就把纸给他。”
林医生推开探病室的门,里面坐着一位样貌极其出色的年轻男子,二十五岁左右,见了她就马上站起身,恭敬地点着头道:“您好,林医生,我叫——”
“白舟,”林医生说完,锁上了探病室的门,“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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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贺望泊的主治医师的?”
“我是第一医院的医生,看了贺望泊的病历……那么……您是怎么知道我是白舟的?”
“之前贺望泊需要安抚治疗的时候,我用过你的照片。”
白舟抿嘴不语。林玉芳接着道:“他没有你的照片,我是用了你南医大的学生照,希望你不要介意,那时他的情况很差。”
“我不介意。”白舟立刻回答。
他其实在此之前就认识林玉芳。她是他们南医大的精神科临床教授,专攻人格障碍,他还上过她的大课。
“不过我早就认识你,”林玉芳道,“你当年的事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
白舟窘迫地低下头,听见林玉芳让他别多想,事情全都过去了,“你今天来找我,是因为贺望泊吗?”
“嗯,我想了解一下他的病情……不知道老师方不方便……”
“你也是医生,应该清楚我不能向第三方透露病人的隐私。”
白舟的头更低了。
林玉芳轻声叹息,问:“你为什么想要了解他的病情?”
“我……”
林玉芳耐心地等待。
“我……我觉得我要负责……”
每当白舟闭上眼睛,他就会看见瘦得不成人形的贺望泊,以及他那痛苦又绝望的眼神。
“我能见见他吗?”白舟问。
【作者有话说】
完全被道德绑架了啊舟
第36章 “弟弟?”
林玉芳最终并没有让白舟跟贺望泊见面,理由是他现在的状态不宜再接受新的刺激。林玉芳说的是“现在”,她并没有锁死以后白舟和贺望泊接触的可能性,甚至还主动留了白舟的联络电话。
在白舟离开长云医院前,她语重心长地说贺望泊有精神病的家族史,童年又过得相当悲惨,心理问题早就根深蒂固。她的言下之意白舟听明白了,是要他不要将一切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贺望泊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不全是因为他白舟。
白舟当下回了“谢谢”,之后在离开的公交车上,白舟想的依旧是他得负责。
尽管贺望泊的人格障碍早已形成,但三年前自己的离开到底是个巨大的打击。如果没有再见到贺望泊,或许他还能继续自欺欺人,骗自己可能他离开以后,贺望泊不会出什么事。
可偏偏他看见了贺望泊,他实在没办法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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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舟从伊尔伯斯回来以后,等了一段时间才拿到南淳市第一医院的聘请通知。此院最出名是外科,肿瘤科不算特别拔尖,南淳市最厉害的肿瘤中心在南医大附属。
按照白舟的资质,他应该有研究生毕业以后直接入职南医大的机会,不必再专门往上读,或者可以走科研方向在南医大做个教授。可惜后来发生了太多事。
白舟刚回国的时候,王南春曾经问他如果想去南医大做肿瘤,她可以帮忙问一问。白舟婉拒了,一是他觉得在哪工作都是工作,二是因他在南医大太多熟人。
时至今日,白舟当年那些风风雨雨都是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多数病人是因为外科无法处理的癌症才转来肿瘤科,预后普遍不乐观。白舟有位胰腺癌末期的病人,是他主诊的第一位病人,时常出入肿瘤科,每次都是笑眼眯眯地来见白舟,亲切地喊他小白医生。
这位病人是名中学老师,她的丈夫在前年因为心脏病去世,她只有一个儿子,已经结了婚搬出去,常年不着家。白舟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她儿子的角色,甚至私底下帮她整理过房子。
但白舟其实是有些害怕见到她的。
她的癌细胞已经转移至腹膜,无力回天。她对白舟越友善,白舟就越害怕她的结局。
第一次亲眼看着自己照顾的病人离世,是每个医生的必经之路,无可避免,白舟很清楚,但是……
大多病人都令白舟感到不安,只有裴远向让他好受点。
这位年轻男孩的肿瘤虽然是恶性的,但因发现及时,还有机会切除干净,再配合积极的化疗,要论长期预后,他是白舟所有的病人里最好的。
正因如此,白舟一有时间就会去探望裴远向。他让白舟感觉自己还有点用,他的工作不全是看着病人等死。
裴远向的父母仔细考虑过白舟的几项方案,最终选择了比较激进的切除手术。手术当天,白舟在交班之前最后一次来检查裴远向的情况,他现在确认这男孩对他更容易露出脆弱一面了。
别的医生护士,甚至是父母问他情况,他都能反过来安慰人,到了白舟跟前就不撑了,坦白道害怕。
白舟道:“主刀医生经验很丰富,到时候你全身麻醉,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裴远向摇了摇头,“不是怕这个。”
“是术后恢复的问题吗?”
“嗯……我怕以后不能打球了……”
“我们一关一关过,先清除你身体里的癌细胞,再做康复训练,再去想打球的事。想得太多就会忧虑太多,能过了当下这关已经很了不起了,”白舟难得说这么多话,“客观来看,我觉得你是有希望恢复成之前的样子的,不能说百分百,但努力一下应该有七八成。”
白舟的声音熨帖入耳,再一次印证裴远向的猜测:白医生有种天生的魔力,在他身边自己就会感到安心。
“白医生,你会打球吗?”他问。
白舟摇了摇头,笑道:“我是个书呆子。”
“你不喜欢做运动吗?”
“这倒不是,”白舟道,“我喜欢水上运动。”
“游泳?”
“嗯,还有……”白舟走神道,“滑水……”
三年前贺望泊带他出海的画面忽然浮现,那好像是妹妹病重的日子里,他难得开心的一天了。
“我也会游泳。”裴远向道。
白舟朝他笑了笑,道:“游泳是很好的复健项目,对负重的需求没有那么大,你之后做训练可能经常有机会游泳。”
“你会来看我吗?”
白舟谈过一次失败的恋爱,吃了很多教训,长进了许多,再也不是一开始那个青涩的大学生。
他能感觉到裴远向对自己是不同的,偷瞄的目光,撒娇的语气,尤其在发现他只对自己喊疼后,白舟更加确认了。
他不想自恋地以为裴远向会喜欢上自己,但裴远向对他的依赖与渴望接近却是毋庸置疑的。
“来看我吧。”裴远向再次重复。
这不公平。手术有许多难以预计的风险,在这个节骨眼上,裴远向提什么要求白舟都没办法拒绝。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就差不多到了裴远向父母探病的时间。
在白舟离开之前,裴远向忽然道:“我听那些护士说,你长得很好看。”
白舟一愣,对裴远向突然提起这个感到惊讶。
“但我每次见你,你都戴着口罩,”裴远向别开目光,“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
这实在是不公平。他明天就要被推进手术室砍掉一截骨头了,白舟的一颗心又向来软得不行。裴远向现在提的所有要求,白舟都会答应的。
于是隔着防护门的玻璃,裴远向看见白舟摘下了一边的口罩绳,露出了那张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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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远向的手术很成功,复健也进行得非常顺利。白舟履行诺言去看他游泳,他反而不高兴了。因他这才意识到他大病一场瘦了很多,肌肉线条全垮了。
白舟的关注点显然不在此,他很高兴裴远向这么快就适应了新造的关节,逐渐恢复正常的行动能力。
裴远向换下泳衣后两人一起离开医院,白舟提起他上次的抽血报告出结果了,各项指数都达标,等下次裴远向和父母一起来门诊的时候他再详细解释。
裴远向说白舟太正经了,除了病情还是病情,他们之间难道就没别的话题可以聊了吗?
白舟侧头努力地想了想,“那你最近学习怎么样?”
“这条问题不一样正经吗?”裴远向忍俊不禁,“白医生,你才比我大三岁,怎么跟个老年人一样。”
他虽然笑白舟古板,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已经回去读书了,因为骨癌的关系他落下了不少学业,好在他的朋友都积极向他提供帮助。
白舟倍感欣慰,有一群善良又热情的朋友对病人的康复无疑是件好事。他跟裴远向提起了他和程桑柳的友谊:“参与你手术的程医生,她是我的大学同学,她那时候也帮了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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