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耽搁到九点了,白舟还没吃晚饭,两点要值班,再不回去他今晚不用睡了。
“我很饿,也很累,”他说,“你不要这样,好吗?”
贺望泊只是紧牵着白舟的手。正当白舟一筹莫展,有护士推着车进来了。贺望泊预知到即将发生的事,企图挣脱保安的桎梏,终于不敌人多势众,被狠狠扎了一针。
在失却意识之前,贺望泊哭着望向全程都在旁观的白舟,一对眼里是情天恨海。白舟一震,直觉贺望泊此刻是清醒的。
“无论是贺望泊还是白米饭,都留不住你是吗?”
贺望泊问完这一句,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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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远向看见白舟出来,还未及高兴,就发现他的状态不对。
白医生永远温和,永远良善,但此刻裴远向从他身上感到了一种很陌生的疏离感。
“你怎么还没走?”白舟问。
裴远向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这一面的白舟,不由发慌:“我……我想送你回去……”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是我的恩人……”
恩人,又是恩人。
这一桩桩恩债盘根虬曲,将白舟钉进了醒不来的噩梦里。
“肿瘤科的柯医生,骨科的程医生,他们都是你的恩人,你为什么只对我这么好?”
裴远向没有见过这样咄咄逼人的白舟。事实上,连白舟自己也没见过。他说完这句很快就后悔了,叹着气摇了摇头,低下眼,又变回了平时那温柔的白医生。
“对不起远向,我不是想凶你的,我太累了,谢谢你等我。”
见白舟收起了那罕有的攻击性,裴远向才敢问:“白医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而白舟的回答令裴远向僵在了原地。
“我来长云是因为我的前男友,他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
“虽然我不再爱他了,但我依然会照顾他一辈子,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的。”
“所以远向,”白舟抬起头,“你还要送我回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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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远向还是送了白舟回家,不为别的,单纯是因白舟身上的疲劳太显眼,即便已经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他也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恩人。
他调低了副驾驶座好让白舟躺得更舒服,知道他没来得及吃晚餐,在他出来前已特地去医院小卖部买了个三明治。
白舟身心俱疲,没有拒绝的力气,吃过三明治就在副驾里睡着了,做了一些七零八碎的混乱的梦。他离开水木上居的那天除了白米饭,什么都没带走。而后画面变幻,贺望泊在暗蓝色的病房里一只一只地折纸船。
等他醒来时裴远向已经送他到了家楼下,应该很早就送到了,只是一直没叫醒他。
四围昏暗,只余车前一盏路灯,为裴远向年轻的脸庞抹上光与暗。他的眉毛很浓,眼窝深邃,鼻子高挺而笔直,有一种明晃晃的帅气。白舟看着裴远向,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贺望泊,于是这三年多的时光尽数消失,白舟重回情窦初开时。
但是裴远向开口,打破了白舟半梦半醒时的幻境。
“你哭了。”他说。
白舟碰了碰眼角,是冰凉的湿润。
“你刚刚一直在说对不起,”裴远向沉着声问,“这样真的开心吗?”
白舟避而不答,解开安全带道:“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先走了。”
裴远向也打开车门,想要送白舟上楼,白舟婉拒,他就一反常态地不再坚持。
两人道别后白舟往上登了几阶,忽然停下脚步,还是想跟他说些话。裴远向一直在目送他,白舟一回头,就和路灯下少年落寞而忧郁的双眼对上。
于是白舟本来想说的话就消失了,一切都化为乌有,什么言语都是多余,只有这对视得以长久地存在。
直到楼梯间的声控灯熄灭,白舟单方面地陷入了黑暗,他才重新转过身。
有了足音,声控灯复又亮起,但这次裴远向只看见白舟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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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这一件事算落幕了。事后白舟一边后悔一边又庆幸自己对裴远向说了重话,毕竟这些话放在平时他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程桑柳倒是满脸的欣慰,“你终于肯强硬一回了。”
“好难,”白舟拨着餐盘里的米饭,“我不是这种人。”
“你哪里不是了?小白,其实你最倔了,认定了就要一条路走到黑。我让你别管贺望泊,你不还天天跑长云医院——这块肉你还吃不吃?”
白舟摇了摇头。程桑柳就夹了他的肉放入嘴里,继续道:“人是不能被定性的,你别老觉得自己做不到,你能做到的事情多了去了,差别在于你想不想做而已。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白舟一愣。
程桑柳问:“那么,你那个以为自己是白米饭的前男友怎么样了?”
“有些难办,总是不肯让我走。”
“哼,跟个巨婴似的。小白,你要这么喜欢照顾小孩,不如直接转行去儿科。”
程桑柳一谈到贺望泊就会变得阴阳怪气,白舟已经习惯了。
“林老师有说是什么原因吗?突然变傻。”程桑柳问。
“讨论过,可能是药吃多了,或者是我再次出现给他的冲击太大,没有结论,”白舟顿了顿,道,“小组长,有件事你可能听了不高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程桑柳登时警铃大作。
“你说得对,这样往返长云医院确实辛苦,有时候我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很影响工作,上次我还差点开错药了。而且自从我生病一个星期没去看他后,他又开始不肯我走了,每次都得打针,这样长久下去不是办法。”
“所以,我打算接贺望泊回家。”
要不是顾忌着他们在食堂,程桑柳就要拍筷子发作了。
“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她压下音量却压不下怒意,“在医院他要是发起疯,还有护士保安来控制他打镇静剂,在你家谁管他?”
“不要担心,只要我在,他不会失控的,我就是多煮一碗——”
“你说得好轻巧,我们这点月薪只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还要养个不干活的闲人?”
“我之前在伊尔伯斯打工还有点储蓄……”
“那房东呢?房东知道你要在他房子开精神病院吗?”
“我会和他沟通的……”
“两个下场,要么把你赶走,要么加你租金,前者的可能性最大。这社会多忌惮精神病你不知道啊?”
白舟本就笨嘴拙舌,在这种不占理的情况下,根本说不过程桑柳,只干巴巴地低头由她数落。
程桑柳骂完喝了口水,平复了一下心情——根本平复不了!白舟需要足够的精力工作,又不可能抛下贺望泊,综合考虑下来,接贺望泊回家确实是最优解。无论她程桑柳怎么反对,白舟都不会改变主意的。
程桑柳越想越气,端起还没吃完的午饭站起身,掷下一句“我不管你了!”就愤愤离去。
白舟抬起头看程桑柳的背影,想自己原来真挺倔的。
小组长都那样生气了,他还是完全不打算改变决定。
【作者有话说】
受伤的永远是小组长(所以小舟到底还爱不爱小贺捏?
第40章 有关他父母的故事
这间儿童福利院坐落在远离南淳市中心的一个居民区,附近没有商厦或是有名的地标,白舟费了一些工夫才找到。
接待处旁是儿童游乐区,有些学龄前的孩子本来在里面玩耍,见了白舟都定住了。白舟朝他们笑了笑,想陪他们玩一会儿,但时机似乎不太合适。接待员让他到会客室等,白舟和小孩们挥了挥手,转身上了楼梯。
转角迎面遇上旧识。
多年未见赵明仰,他还是一样的风度翩翩,见了白舟,很是惊讶,“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
“我来找文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我本来想请您吃饭的。”
白舟感念赵明仰当初的恩情,尤其他对白桨相当照顾,本想等回国安顿下来后请他吃餐饭,结果突如其来地发生了贺望泊的事。
见白舟面露难色,赵明仰不理解地问:“发生什么了吗?”
白舟迟疑一时,还是选择坦白:“我回来以后,在长云遇见贺望泊了,我打算接他回家。”
赵明仰皱起眉,“我去长云见过贺望泊,他对我敌意很大,护士说他上次甚至想伤害文姨,你确定他可以离开医院?”
“他最近好很多了。”
赵明仰还要问,文姨的声音在白舟身后响起:“赵先生,我都忘记今天你会来了。”
赵明仰的眉心舒展开,朝文姨问好。白舟回过头。三年过去,文姨的样子并未出现变化,还是一样的和蔼亲人。
“别在楼梯间干站着了,”她说,“我们去会客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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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送贺望泊入院的不是贺择正,事实上,这三年来贺择正一次都没有来探望过贺望泊。这点白舟很早就从林玉芳那里知道了。贺家父子俩的关系极其怪异,白舟没有心力深究。
白舟今天特地来见文姨,是想请她陪同一起办理贺望泊的出院手续。
当初贺望泊自杀未遂,是因被文姨及时发现,后续他诊断出了一系列精神疾病,也是由文姨主理,送进了精神病院。这三年来会定期探望贺望泊的人不多,文姨是其中一个。
在会客室里他们交流了一会儿近况。文姨未婚未育也没有这个打算,从贺家离职以后就一直在这间孤儿院,而赵明仰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日会来这里做义务工作。
至于白舟,他在伊尔伯斯修毕了硕士学位,本来可以申请奖学金继续读上去,但和导师商量了以后,还是想做临床,所以回来了南淳。
白舟简要地讲述了一遍自己在长云遇见贺望泊、以及在那之后的事,并且朝文姨表明了来意。
文姨听了白舟的请求后,首先问的是:“您还喜欢少爷吗?”
“不,并不是,”白舟摆着手,“我只是没办法视而不见。”
文姨沉默了些时,忽然道:“我想告诉您一个故事,有关他父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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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姨是在贺择正娶了伊遥以后,来到贺家干活的,主要的工作内容是照顾伊遥的起居饮食,并向贺择正汇报。
那时候贺择正的事业在上升期,整日整夜地忙,有时会几天几夜不着家。是在那段时间,伊遥第一次尝试出逃,手段很稚嫩。她说想摘芒果,叫佣人取了梯子来;又说树里头好多蚊子,支开他们去找驱蚊水,然后就藏在浓密的树冠里,用那梯子翻了墙。
那次她没有成功,因为文姨在佣人回房找驱蚊水的时候起了戒心,跑出来一看,芒果叶还在簌簌作响。她立刻命人去追。被抓回来的伊遥满脸是泪,恳求文姨不要将此事告诉贺择正。
“然而我还是告诉了老爷。”文姨低垂着眼,声音很疲惫。
贺择正大发雷霆,当晚伊遥第一次被他侵犯,那激烈的反抗、惨叫、哭喊,成为困扰文姨至今的梦魇。那一次——或许是之后的其中一次,总之那段时间伊遥怀上了贺望泊。
女孩极其恐惧,她瞒着所有人,千方百计地想要杀死腹中的孩子,捶打子宫,生吞冰块,她什么都干过。可那个孩子像恶性肿瘤一样粘死在了她的身体里,汲取她的养分,一天比一天长得好。
最后伊遥走投无路,放下了尊严去引诱贺择正。她本想用这个方法拿掉孩子,未曾想她在无意中为自己创造了第二次逃跑的机会。
贺择正以为伊遥回心转意,欣喜若狂地允诺了她许多事,包括出门。
“但这次逃跑的结果,您应该也能猜到。”文姨说。
“第二次被抓回来以后,她怀孕的事情就瞒不住了。老爷不清楚夫人恨这个孩子,恨得只想杀死他,还以为能用孩子拴着夫人,于是强迫夫人把少爷生了下来,从此夫人万念俱灰。”
“医生的诊断是荷尔蒙失调导致的产后抑郁,但你我都明白,这不是唯一的原因,可老爷偏偏固执地以为这是少爷的错。后来夫人吞药自杀,老爷更是将这一切都归咎到了少爷的头上,以为要是没有少爷这一切会不同。”
赵明仰早前听过这段恩怨,今天才真正地得知了来龙去脉,倒和他猜想得差不多。
相反,白舟很震惊,“可之前望泊每年都回家吃饭,他们不像仇人啊……”
“因为夫人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曾和老爷说过,要好好照顾少爷,”文姨道,“我也是不小心听到的。现在想想,夫人那时候分明是在交代后事,但我们谁都没发现,原来她一直偷偷在攒医生开的安眠药。”
贺择正成为父亲的初衷是想拴住伊遥,这注定了他不会成为一个好的父亲。
更因为贺望泊与伊遥长得相似,尤其那一头天生的卷发,令贺择正每每看见这个儿子都十分痛苦。
他的确照顾好了贺望泊,不过只在经济与物质方面。
而目睹了这桩家庭惨案的贺望泊也变得十分古怪,相当惧怕自己会重蹈父亲的覆辙,爱上一个人,从而身陷绝境。因此他悖逆天性里的痴情,欺骗自己做一个浪子,从不在任何人的身边停留,直到白舟的出现结束了这一切。
这是出彻头彻尾的悲剧,上一代的债由这一代来还。
“夫人死后,老爷一直在想,是不是能有不同的结局。老爷与夫人是青梅竹马,曾经那样亲密。三年前老爷送你出国,其实是在拿你赎罪,但……”
文姨苦笑了一下,“但这相当讽刺,因为那房间里就放着夫人一直没能下葬的骨灰。夫人死后,老爷一直将她的骨灰放在家里,甚至做了风水局不许她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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