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桑柳说她的愿望和白桨一样,也只是希望白舟能够幸福。
他这一生过得实在太苦了,出生贫困,父母双亡,被逼至退学,相依为命的妹妹又随即离世。程桑柳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白舟慌张地递纸,努力想着安慰人的话:“也不是那么惨的,至少我遇到的人都对我很好。”
“这和你吃过的苦相比,也太微不足道了!”
白舟想不到该怎么继续安慰了,好在程桑柳哭了一会儿就平复下来,问白舟打算怎么办。
白舟实则并无长远的打算,目前是想着有空的话就去长云医院。
“贺望泊会放你走吗?是不是每次你要走,他都得大闹一场?”
“一开始的确得打针才能让他安静下来,后来他发现我还会回来,就不需要了。”
“从你租的地方到长云得有一个半小时的路吧,你是打算一辈子都这样往返了?”
“车上能睡觉,没事的。”白舟笑了笑,其实他在车上睡得并不好。
程桑柳停了两秒,问:“小白,他有完全康复的可能性吗?我指的是变回一个能独立生活的正常人。”
白舟低下眼眸,“我不清楚……他服用的是很强效的精神药物,对大脑造成的影响一般难以逆转,但是……”
“但是什么?”
“贺望泊的大脑构造或许和我们不太一样,他有超忆症。”
程桑柳讶异道:“还真有这种病!”
“嗯,他甚至有宫内记忆。”
“难怪容易疯,记得太多是很痛苦的……小白,如果他有机会恢复,你要和他重新开始吗?”
出乎程桑柳预料,白舟没有给予肯定的答案。
“我不知道,”他迷茫地说,“如果他真的好了起来,我的赎罪似乎就结束了,可万一我离开以后他又……”
程桑柳理解这道题的无解之处,于是她换了种问法:“那你想和他重新开始吗?”
白舟又一次给出了令程桑柳惊讶的回答——他摇了摇头。
贺望泊的爱像一把烈火,焚烧白舟也焚烧贺望泊自己,除了同归于尽外,白舟看不到其他结局。
“你被自己的道德困住了,小白,”程桑柳长叹一口气,“这是你和他都不可能幸福的死局。”
-
两个月后,贺望泊已能下床走路,但他还是不曾开过口讲话。这令林玉芳和白舟都困惑不已,更让他们奇怪的是,贺望泊不会回应他的名字。
叫他吃饭、洗手、走路,这些基本的指令他都能完成。可要是单独叫他名字,他不会给出任何反应。
林玉芳推测是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或是某种其它的艰深复杂的精神科疾病,白舟记不住,他只感到难过。
只剩下他和贺望泊的时候,白舟会一遍遍地喊他名字,连名带姓,“贺望泊”。
他始终不曾对他的名字作出回应。
换季时第一医院爆发了一场小的流行感冒。尽管已经打了疫苗,白舟依旧在一个清晨起床时不幸地察觉自己被传染了。
流感在他身上的主要表现为疲惫,当然他也喉咙疼鼻子塞,但这些症状相较起那如同泥沼一样将他狠狠往下拉拽的疲惫感而言,都算不得什么。
他打了个电话给林玉芳,林玉芳又将电话拿给了贺望泊。白舟隔着虚无的通话线路跟贺望泊说话,声色因病失了真,“望泊,我生病了,我过一个星期再来看你。”
病重时连说话都变成一种负担,白舟和林玉芳交代有事随时通知他以后,就重新陷入了睡眠。
这一觉有要把所有的疲劳都抵消的势头,白舟连梦的碎片都没有,满世界都是黑沉沉一团。
他再睁开眼睛是因为饥饿,一看时间已是第二天了。他被自己吓坏了,他竟然连续睡了二十四个小时。
林玉芳没有发消息给他,看来贺望泊没有闹。朋友都在问他身体怎么样了,他一一回过信息,尤其叮嘱程桑柳不要来他家,会被传染。
第五天的时候白舟才感觉到康复的迹象,于是趁着还有假,在家里里外外做了个大扫除。刚拖完地,裴远向不知从哪里得到他病倒的消息,心急如焚地打电话来问没事吧。
白舟心想好在裴远向的消息不灵通,等自己快好了他才来问,要是换做前几天,自己的嗓子可骗不过他。
“没事了,”白舟尽量使语调轻松,“都好了,大概明天就能上班。”
“明天我来看你。”
白舟心一紧,“不、不用了!”
“你什么时候下班?”裴远向的语气不容拒绝。
“真的不用,远向,我已经好——”
“我只是来看看你,”裴远向突然打断了白舟,“这样也不行吗?”
白舟告诉裴远向他六点下班,挂断以后他想,自己才刚康复,烦恼就找上来了。
他要怎样才能狠下心,拒绝这个孩子的心意。
-
第二天下班前程桑柳也来探望白舟,白舟正为裴远向的事苦恼,就征询了程桑柳的意见。
程桑柳不算吃惊,病人爱上医生并不罕见,在一院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她只是感叹:“你还真是受欢迎啊,从大学开始暗恋你的人就一抓一大把。”
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审视了白舟的脸,理所当然道:“不过也正常,你这脸太有杀伤力了。”
可裴远向在看见自己的样貌之前,就有明显的表现了。
“应该不关长相的事,”白舟懊恼地反省,“我到底是哪做多了?”
“你哪都做多了,哪有天天在查房时间之外跑去陪病人说话的。那孩子在大好年华得了恶性肿瘤,你每天都去做他的情感支柱,他产生依赖很正常。”
程桑柳双手抱臂,“你得和他说清楚,医学伦理不建议我们和病人发展亲密关系,你得斩钉截铁地说清楚,知道吗?”
“我尽量……”
“不能尽量,”程桑柳认真道,“一定要强硬。你要是真的为远向考虑,还得在告诉他不可能在一起以后,再加一句,‘你会影响我的事业,不利于我的升职评核’。”
“啊?”白舟摇头,“这太伤人了!”
“必须要这样说,他才会死心——如果你撒不了慌,那你就把贺望泊搬出来,说你已经准备把下半辈子都奉献给个精神病了——这是事实,你总说得出口吧?”
白舟头疼愈裂,他揉着太阳穴道:“好吧,我想想……”
-
裴远向已经在等着了,然后白舟不妙地发现,裴远向是开车来的。
白舟的预感下一秒就成真了,他打开副驾的门让白舟进去,说送他回家。
白舟满脸难色,彷徨不前。
裴远向道:“我刚成年就考到驾照了,到现在也开了有五六年的车,你不用担心。”
“我没有怀疑你的能力,只是我……我不是要回家……”
“不回家?不回家去哪?”
“去长云医院看一个朋友,很远的。”
“很远不是更要坐我的车吗?省钱省时间又舒服,你才刚病好,不要太劳累了。”
“这太麻烦你……”
“不麻烦,”裴远向说,“上车吧,我都开过来了,难道你要让我就这样回去吗?”
要强硬,白舟想,一定要强硬。
……
又失败了。
白舟无比后悔地扣上安全带,想这是最后一次,不会有下次的。
裴远向轻松地找着话题,问白舟会开车吗。白舟摇摇头,又想起裴远向开着车可能看不到他的肢体语言,于是开口道:“不会。”
“有没有打算学?”
白舟想了想,有辆车的话以后往返长云确实方便一些。可是在这之前他要学车、考驾照、买车、租车位……他目前的工资供他一个人生活是够的,要是背上车贷那就吃力了。
“应该不学了。”白舟说。
“南淳交通便利,如果你之后一直在南淳发展,确实没有学的必要。”
裴远向顺着车的话题聊了下去,很快发觉白舟的谈兴不大。白舟平时也不擅讲话,但现在更多的是想避免开口。
自己或许还是太进取了,裴远向想,可是出院以后他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天天见到白舟了。如果他不主动创造机会,白舟或许很快会忘记他。
白医生毕竟有那么多的病人,他裴远向只是其中一个。
可裴远向到底不想逼白舟太紧,“白医生要是累了的话,就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白舟不好意思睡觉,这像是把裴远向完全当成了司机。可车里的气氛安静下来,大病初愈时的那种疲倦感便席卷而来。
他醒来是因为听到手机的快门提示音,咔嚓一声,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裴远向失措的神情。
“我在截图。”他抢先道。
白舟脑子里还有团雾,昏昏沉沉的也没有深究这个劣质的借口。他一边打开车门,一边朝裴远向道谢,并请他先回去。
大概是在为偷拍的行为感到羞耻,裴远向没有说些什么。白舟以为他这就回去了,高兴地朝他挥挥手道别。
-
护士们全认得白舟,问过好后就将贺望泊病房的钥匙给了他。一个星期没见贺望泊,白舟心里没底,但林老师没有发消息来,说明这段时间贺望泊没有胡闹。白舟深呼吸,定下心神,推开门。
贺望泊在折纸船。
他知道折纸船是林玉芳摸索出来的针对贺望泊的治疗手段,原因其一是折纸动作的机械性和重复性能够安抚焦虑,其二是象征性。贺望泊从来只用白色来折纸船。
但自从白舟回来以后,贺望泊就很少需要这项治疗了,所以这还是白舟第一次亲眼看见贺望泊折纸船。
正是日落后天黑前的蓝色时间,贺望泊的房间没有开灯,于是整间房都充盈着一种冷调的蓝。他坐在床边,专心致志地将纸沿着折痕叠来覆去。他的手边是一个塑料收纳盒,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排已经折好的船。
他太过投入。额前的碎发落下,挡住了他的视线。
白舟看了贺望泊一会儿,而后走上前,轻轻抚摸贺望泊的头顶。
贺望泊抬起头,然后,令白舟震惊的事发生了——他张嘴说话了。
“你要重新开始养了。”
这是道难以揣度的谜题,白舟怔怔地问:“什么?”
“白米饭死了。”
白舟如坠五里云雾,“白米饭?”
贺望泊拉起白舟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一言不发,只是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他。
白舟忽然有了猜测。
白舟用大拇指摸了摸贺望泊的脸,在他身边坐下与他平视,问:“为什么白米饭死了?”
“因为你好久没来看他。”
“我生病了啊。”
“死了就是死了,你要重新养。”
“望泊,”白舟平和地问,“你觉得你是白米饭吗?”
【作者有话说】
电子宠物小贺会梦见舟舟吗?
(这章超长,耶!)
第39章 “我打算接贺望泊回家。”
贺望泊朝白舟点了点头。
一切都串起来了。觉得自己是白米饭,所以不会回应“贺望泊”三个字。白米饭是电子宠物不懂说话,所以他也不说话。现在白米饭死了,所以他能开口了。
白舟问:“为什么你觉得自己是白米饭?”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
“那贺望泊呢?”
“不知道。”
贺望泊的自我认知十分混乱,白舟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贺望泊微微蹙眉。
“你记得我们是在哪认识的吗?”
贺望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还记得白桨吗?”
“白桨……”
“对,白桨。”
贺望泊的双眼流露出痛苦,他摇摇头。
白舟又问了一些问题,来理清贺望泊失忆的时间节点。
贺望泊忘记了包括他跳楼在内的所有事情,只记得两个月前白舟重新回来了。
白舟踌躇了一时,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鸡蛋状的机器,屏幕里面蹦出一只既像狗又像熊的不明动物。
“这才是白米饭,”白舟说,“你是贺望泊。”
贺望泊盯着荧幕,似懂非懂。白舟摸了摸他的头发,唤“贺望泊”,他还是一声不吭。
白舟收起白米饭,将贺望泊的脸微微转了过来,与他四目相对,缓慢但清楚地说:“贺、望、泊。”
贺望泊终于有了反应,他眨眨眼,重复着他自己的名字:“贺望泊。”
然后他伸出手,掌心贴上白舟的侧脸,一字一字极其认真道:“白舟。”
-
白舟凌晨两点要值夜班,不能呆太久,但这次离开有些麻烦。本来说好明天会再来,白舟走到门口了,贺望泊又冲过来自后抱紧他,不许他走。
隔着门玻璃外面的护士都看见了这一幕,白舟感到相当尴尬,只得退回床边好言相劝,再一次解释上回是病了才那么久没来,这回不是。
贺望泊对白舟的离开有生理性恐惧,只是一叠声地说:“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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