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东望心中急切,将牌子往怀中一塞,三两下捧了水往身上浇。
待许文恪走近,看到的就是一个面红耳赤、浑身滴水的人。
“你怎么了?跑这儿洗澡来了?”
顾东望眼神闪躲,嗫嚅着说:“没什么?天气太热了,缸里的水凉快。”
许文恪狐疑地打量着他,揉揉鼻子,分辨出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哎呀!”他双手抱胸,环顾一圈,拉长了声音开口,“这院子真怪哈,明明没有种竹子,怎么还有股竹子的清香呢?”
“你!”顾东望羞臊不堪,指着许文恪的鼻子又骂不出什么话,只能憋着气甩手而去。
许文恪顿时爆笑出声:“哈哈哈,你这呆竹子也有开花的一天,快跟哥说说,看上谁了?哥亲自替你说合。”
回应他的是响亮的摔门声。
翌日,罗尚谴人过来,令他十日后共赴江南。
罗尚之意顾东望自然不敢不从,只是他心中仍有一事放不下,递话的小厮走后,他便起身往山上去。
凉亭依旧,大石依旧,只是盛夏梅花难寻,他等的人也不见前来。
手中捏着丹桂牌,他也不是没想过直接到教坊去找睐儿,只是手中积蓄已空,不够赎身的银子。
若只是将话说了,让对方等着,未免被当成是一般寻花问柳的浪荡子。
他也曾将心意融于画中托人递进教坊,但都如泥牛入海,没有下文。
如今,满京城里盛夸睐儿玉手琵琶,撩人心肠,期间又不免夹杂王孙公子为他一掷千金的笑谈。
顾东望心中惶恐,他怕他已经习惯了那黄金笼子里的鼎沸笙歌,自敛羽翼,再不愿飞出。
所以,他盼着能在凉亭里看到那人,听他或怨愤或哀婉地弹奏些不会在教坊里出现的曲子。
但日落月升,那个没有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他也只能揉揉酸痛的双腿自往山下去了。
此后的日子,他得了空就往凉亭处去,但睐儿始终没有出现。
十日后的清晨,罗尚家的小厮来请,让他先往罗府再一同出发。
坐上马车,他掀了帘子往外看,街道旁的小摊热气腾腾,络绎不绝的人群穿梭在一栋栋建筑之间。
马车路过教坊,顾东望凝神望着,心中的念头越来越重。
终于,他掀了车帘。
“劳驾停一停,我有点事,烦你先带着我的东西去,再替我告个罪。”
他跳下马车,往那座凉亭的方向发足狂奔。
一路穿过街道、走过羊肠小道、爬过满是泥泞的山路,他气喘吁吁地靠在大石上。
而后,有琴声传来,悠扬空洞,他猛地弹起,攀着大石去看。
凉亭中那道熟悉的身影正极目远眺,怀中的琵琶下露出的半边脸上只有疲惫。
顾东望心脏狂跳,撩起袍角就想冲过去,刚探出身子就看到凉亭的另一侧坐着那名小厮。
抬起的脚还是放下了,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深深望了睐儿一眼,而后原路下山。
*
丹桂如火,一簇簇地坠满枝头。
闻到这馥郁的芬芳,顾东望才从长久的惊叹中回过神来。
方才他被罗尚叫到房内指点画技,无意中看到了一幅青绿山水画。
金山碧水、浓墨重彩,用色大胆却精细,他正感叹于自身的不足,罗尚接下来的话更令他惊讶。
原来这图是依照一幅海路图描绘而成的,见他愕然不已,罗尚便将其中曲折的海路一一指了出来。
顾东望越听到后面越心惊,山路、树干、水岸……这些竟然都是海路,偏偏这幅图整体看去却没有一丝违和。
“哈哈哈,瞧你这样。”罗尚将画卷起,“若不是太子已说明了要此画,我倒可以容你留着临摹几日。”
“学生不敢。”
罗尚忽然又长叹一声:“只是我观太子之意,在意的倒不是这幅画……”
话说到此又停住,罗尚携了这幅山水画便离开了。
抬头看着簇拥在一处的丹桂花,顾东望想起罗尚那时略显怅然的神情。
想来太子看重的是山水画之下的海路图吧,纵然同样在诗词字画上颇有造诣,太子终究也是储君。
无声地长叹一声后,顾东望就摇头将这些琐事抛出脑中,专心观察起眼前的丹桂来。
花朵小巧、圆润可爱;花瓣厚实、内有嫩黄的花蕊;橙红的丹桂一朵又一朵地挤在绿色细长的树叶间,细看起来,竟有种吵闹的感觉。
就好似胡乱弹奏的琵琶声,嘈嘈切切、密密匝匝。
顾东望脑中浮现出一只纤长的手,指尖快速在琴弦上拨动。
往上,按弦的六相旁粉腮含春,檀唇点朱。
再往上,一双剪水明眸秋波暗送……
恰此时,铮地一声,琴弦断了,顾东望猛然回神。
江南湿热,如今已入秋,但空气依然黏黏糊糊、溽热难耐。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只想着回到住处沐浴一番。
日子平淡地往前,深秋,顾东望对着作了半幅的画发愣。
两个月了,这幅丹桂图依旧没有作成,不是落笔太重,花不成型,就是就是枝干死板,毫无生气。
正思考怎么落笔,忽听得院外有人高声喊叫。
“不好啦——太子谋反了——”
啪地一声,手中的笔落到画纸上,顾东望愣在原地,直直地看着越跑越近的小厮。
等他回过神来,这浑身发抖的小厮已经被团团围住,抱朴院中的画师们惊疑不定,七嘴八舌地问个不休。
半晌,才从杂乱的回答里勉强拼凑出事情:朝中有人告太子谋反,如今皇帝已经下旨令三皇子到江南来拿人了。
“怎么可能!”有人失声大喊,“太子可是储君,怎么可能谋反!”
“可是……圣旨都已经下了!”传话的小厮几乎要哭出来。
“此事非同小可,得赶快通知先生!”说话的人提脚就要走,却被顾东望叫住。
“且慢,此事既然传到我们这儿了,先生想必早就知道了,兹事体大,我们得尽快……”
话音未落,又有声音从外面传来。
“出事了——出事了——”
顾东望一看,来人正式罗尚身边的长随。
长随的一番话证实了之前小厮所言,并带来了罗尚的吩咐。
“赶紧收拾细软,务必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到到渡口。”
第18章
船是在半个时辰前靠岸的,秋风萧瑟,顾东望看着不断拍打着礁石的海浪出神。
登船后不到三日他便后悔了,此一去可谓十万八千里,恐怕是再无返回之日。
一想到睐儿还被困在教坊,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他,顾东望便恨不得胁生双翼,立刻飞回京城。
“看啥呢?”
肩头被人推搡了一下,转头就看到了探头探脑的许文恪。
“海水有啥好看的!”许文恪倚在船舷上,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脸上嬉笑的神情缓缓收住了。
“还想着回去呢?那个睐儿就这么让你放不下?”
见对方不回答,许文恪的眉头皱起,站到了他的对面。
“你见了那幅画的事可有不少人知道,你又是个过目不忘的,知道回去以后会面临什么吗?你不要命了!”
顾东望嘴唇开合几次,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不远处的海面泛起嘈杂的声音。
白色的水浪从声音传来的方向越涌越近,紧接着他们就看到七八个人头在海面上上下翻腾。
“那个岛屿的后面有另一处海岸,岸上有好多果子。”
“我看那里的地也好,想必种个两三年就能打好多粮食。”
“就是没看到房子,可能没有人住,林子里会有野兽吧?”
“那也比去泰西,跟吸血的洋鬼子……”
泅水的人陆续登岸,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不远处海岛后面的景象。
听了许久,顾东望忽然开口:“文恪兄,你更愿意去泰西,还是去那处海岛之后?”
*
顾东望的水性并不好,便雇了几名同样准备去海岛那边且擅长泅水之人领着他。
已是深秋,纵然南方的天气尚算得上热,但在水中泡了这许久,依旧感觉到了寒意。
靠近海岛以后就是一段颇长的甬道,他深呼吸了几口,然后扎进了水中。
一路上被前后两人扶持着,但游到中途他依旧昏死了过去,等到再次睁眼时,已经躺在篝火的旁边。
伸手探向怀中,摸到那个裹着牛皮的荷包还在,顾东望长舒一口气,然后才坐了起来。
“醒来了?饿不饿?吃左腿还是吃右腿?”
两只鸡腿被递到眼前,油脂灼烤的香味瞬间勾起了顾东望腹中的馋虫。
接过一只鸡腿,他轻声说:“抱歉,连累你了。”
正在啃鸡腿的许文恪动作一顿,而后摆摆手:“谁能知道一幅画能闹出这么大的事呢?要怪也得怪那皇帝老儿,自己的……”
“禁声!你不要命了!”顾东望低声呵斥。
“说说而已嘛……”许文恪嘟囔一句,而后又说,“还好这次我跟着一起到江南了,要还待在京城,这会儿只怕已经吃了好几顿板子了。”
眼见顾东望举着鸡腿却又不往嘴里送,许文恪摸了一把嘴边的油,伸手去抢。
“不吃就给我吧!”
顾东望立刻跳起去追。
“许文恪,把鸡腿还我!”
翻过年来,树林间春意盎然。
对着漫山遍野的花草,顾东望却生不出观赏的心情。
距离到此处已经过去了数月,众人心中渐渐放松,已经有人想着回去看看。
顾东望与他们约定好了日子,让水性好的几人领着他一起去。
为此,许文恪已经和他吵过很多次了,但思索半天,他还是敲了敲对方的门。
“什么时候走?”
“后天。”
“行了,我知道了,滚吧。”
许文恪倚在门框上,满脸不耐。
顾东望沉吟片刻,才又开口。
“若是一切顺利,我会带着他一同到这儿来,若是不顺利……”
他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这是我留给他的信和画,麻烦你……”
许文恪挥手将东西拍在地上。
“爱给你自己亲自给他,我才不乐意做你们的媒。”
看着顾东望将东西捡起来,许文恪彻底爆发,他一掌拍在门上。
“就这么紧赶着去送死吗?睐儿到底给你喝了什么迷汤让你这么日思夜想?不过是一个……”
话被及时收住,许文恪大口呼吸了几次,又说:“纵使你不顾自己的性命,那我呢?这里的其他人呢?万一你被抓住了……”
“你知道我不会说的!”顾东望开口,“再说了,他们也只会当我是从泰西回来的,不会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那他们要是用睐儿的性命逼你画那幅画呢?你就不顾你老师的死活?”
“我有药,喝了以后会瞎,就画不……”
说到这,顾东望嘴唇颤抖,声音逐渐微不可闻。
许文恪则是瞬间跳起,逼他将药交出来。
“你找不到的。”顾东望挣扎着推开对方,“文恪兄,对不起,珍重。”
他将东西捧在手中,朝着许文恪长施一礼。
许文恪咬牙切齿,最终伸手接过,而后转身将门重重地关上。
顾东望伫立良久,正准备转身离开,就听见门后传来声音。
“活着回来。”
“好。”
*
月明星稀,刚下过雨,山林间满是泥泞,顾东望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树林间狂奔。
他没想到消息走漏得这么快。
摸黑上岸,又是分散着走的,他刚到乡野中的一处破庙里换过衣服,就听见外面传来搜捕的声音,他瞬间拎起包袱往山上跑。
眼见得身后的追捕越来越近,他闪身到一处灌木丛中,手忙脚乱地将腰带扯了下来,又将原本系在里面的那条埋进了土里。
做完这些以后他才一边重新系剩下的那条腰带,一边往另一个方向跑了起来,不过片刻他的脸就被按进了泥水里。
还好,他暗自松了口气,缝在腰带里的东西不会被他们知道了。
顾东望被关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房子里,面对逼问,他只说自己受不得背井离乡就在中途返回,其余则一概不开口。
鞭笞、烙铁、银针……一遍又一遍的私刑都被他扛了过去。
直到某天半夜,一个通身贵气的男子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将一沓宣纸扔在了他的面前。
他像往常一样,把纸一张张撕碎,那男子狭长的眼眸略眯了眯,招来身旁的小厮耳语几句,然后讥讽地朝他看了一眼后就离开了。
过后的几天,顾东望的眼前一直燃着几根蜡烛,他被绑在椅子上,蜡烛的光被几张磨得光滑的铜镜反射过来,令他睁不开眼睛。
每当他要睡过去,身边守着的小厮就会用尽办法将他唤醒。
整整三日,他滴水未进,也没有睡过觉,眼睛干涩地几乎要裂开。
脑子胀得难受,已经难以进行任何思考,耳中不断响起嗡鸣声,胃里不时翻腾,却连酸水都已经吐不出来。
不能再这样了,顾东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用力咬了一口嘴唇,疼痛让他的意识清醒了不少,于是他嘶哑着声音开了口。
“我愿作画了……给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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