睐儿言辞带怒,说得一句却又想起肖少卿的吩咐。
他松开手,轻而又缓地抚平扯出的褶皱。
将染了丹蔻的指尖轻点在对方胸前,不急不徐地画着圈。
“长夜漫漫,先生既识风月,何不春宵一度,共赴巫山?”
这厢说得含情带痴,顾眇却忙不迭把人推开,随后迅速关上了窗户。
“你这人什么意思”睐儿骂道。
伸手却已经推不开窗户,他只好忿忿地走到门口。
呼地一声推开门,那人已经坐到了软垫之上。
“顾先生——”睐儿放缓了声音,低身挨了上去,对方却只顾着往远处挪。
眼见得他就要从软垫上掉下去,睐儿伸手勾住对方的脖子一用力,后者手忙脚乱地朝他这边跌了过来。
睐儿唇角一勾,另一只手轻轻把琵琶放好,同时顺势往后倒,将顾眇禁锢在了自己身上。
对方惊呼一声,连耳朵尖都红了。
这一抹绯红着实可爱,睐儿轻笑一声,抬头将唇靠近这人的耳垂。
还未等进行下一步动作,肩膀忽然被人按着往下压,毫无防备之下,睐儿重重地往后跌去。
这个疯子手劲儿还挺大,睐儿撑起身子吃痛抚上肩头,眼见得顾眇趁机躲出了老远。
“公子自重。”
说话的嗓音干涩沙哑,应该是久不开口了。
“自重?”睐儿嗤笑一声,腾地站起身走向对方。
“你让我自重?”他一步步贴近,“你告诉我,我如何自重?”
被逼到墙角的人忽而叹息一声,在睐儿的耳边低声开口。
“公子奉命行事,万般努力后皆不成方才有离开的机会。”
睐儿闻言一怔,抬眼望着顾眇。
那人却绕过他坐到了软垫之上,腰背笔直。
怨怼的心思被人看破,睐儿一时不知作何响应,拿着琵琶出了门。
走出十几步,他又蹙眉转身急急转回到门口。
“真是迂腐,做个清高的样子给哪个看?好像谁愿意伺候你似的!”
*
房内的人仍旧一步不出,对着睐儿费尽力气的勾引,也混若未觉。
只有在自己信手弹奏的时候,那人才会有所反应。
隔着一重院落,睐儿好几次看到,自己随意拨动琴弦时,对方便会开窗呆立。
可捧了琵琶在他房间里弹,他又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枯坐,甚至连头也不愿抬。
肖启蛰明日就会过来,自己这里一点进展都没有,睐儿急得跳脚。
他心绪烦闷地拨动琴弦,弹奏得五指翻飞却不成曲调。
忽然,他又转头看向那个房间。
捧着琵琶走到对方的院落,睐儿悄声靠近窗户,而后猛地扯开,果然见顾眇立在窗口。
他瞬间火起:“好好弹给你你不听,反倒要偷听,顾先生这是什么爱好?”
顾眇却不回答,伸手就把窗户关上锁好了。
睐儿气结,终于没忍住撕碎了窗纱。
然后他就知道窗纱为什么这么黑了。
上好的碧色软烟罗,刚糊上就被顾眇厚厚地涂了一层墨汁。
*
肖启蛰一来就问起了顾眇的情况。
真是个没心肝的,睐儿依偎在对方的怀里开始叹息:
“顾先生想是看不上我这等残败之人,衣角都不给碰呢。”
“这就偃旗息鼓了?”肖启蛰挑起怀中人的下巴细细打量,“这可不像我认识的丹桂。”
一听到这个称呼,睐儿垂眸暗暗翻了个白眼。
刚到这处别院的第一天肖启蛰就嘱咐过,在此地不可再叫睐儿,得改名丹桂。
丹桂,以他信息素的味道为名字,还真是旖旎淫靡。
心中的情绪不好表露出来,睐儿翻身看向对方。
“少卿又何须如此顾虑,他都给自己起名眇了,又怎会在意……”
话没说完,唇上就被贴了根手指,对方贴近后用嘴唇摩挲着他的耳垂。
低沉的耳语传来:“他叫眇,你叫睐,这不是教我吃味儿么?”
睐儿心脏猛然停拍,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纵使知道对方不过是逢场说笑,可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佳公子愿意陪自己如此柔情蜜意,他又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呢?
睐儿顺势伸手勾住对方脖颈、攀附上对方的肩头,也凑近了耳边悄声说话。
“少卿真真儿贪心,要了奴的身心,还要奴的名字,怕不是要把奴嚼碎了吞下去。”
说着,一只手灵活地探进肖启蛰的衣领,循着那两颗珠子而去。
被拨弄的肖少卿呼吸一滞,哑着嗓子低声开口:“本少卿就遂了你的心意嚼吃干净。”
说完将那只尤在作祟的手抽出来,而后垂首啃了上去。
一声惊呼,睐儿被打横放到了书桌之上,经史文章掉了一地。
肖启蛰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只杯子,睐儿被他半扶着喂了一杯酒。
灯昏酒酣,眼花耳热。
睐儿再次察觉到了与上次一样的饥渴感。
怎么回事?难道又是上次那种酒。
他奋力咬破舌尖努力挣出一丝清醒,防着肖启蛰再度咬上来。
如此时候,这位少卿大人却开口提了件毫不相关的事。
“听说那日顾眇同你耳语了几句?”
“是……”睐儿弱声开口,“他说我只是奉命行事。”
意乱情迷时自然出口就是真话,但睐儿何许人也?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动作慢了下去。
脑子里警铃大作,但出口却依旧是方才迷乱的嗓音。
“还说……还说我不是真心实意……”
身上的人轻笑一声,肩膀不着痕迹地松了下来。
“那你就去真心实意。”
铁力木的桌案不断摇晃着,将白玉酒杯抖落到了地上。
随着清脆的碎裂声传来的,还有不知从何处响起的混乱呼喊声。
“少卿!少卿,不好啦——”一个小厮突然闯了进来。
肖启蛰迅速扯了袍子束在腰上,随后一脚踢了过去。
“找死!”
小厮未及反应就被踢飞撞到了墙上,口中瞬间咳出血来。
他立刻跪在地上颤声说:“顾先生他……他投水了。”
睐儿只觉头昏脑涨,朦胧中看到肖启蛰黑色的身影闪了出去。
他颤抖着摸到了自己的外衣,胡乱披好后跌跌撞撞地趴到窗户边往外看。
只见一个枯瘦的身影从水潭里被拉了上来。
那人被小厮左右架着,头发上的水顺着脸颊淌下来。
顾眇嘴唇煞白,脸颊上却泛着诡异的潮红。
对上那双灰白无神的眸子,睐儿不由得心头一颤。
这双眼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好像正痛苦地望着自己。
第3章
顾眇当夜就发起了热,昏天黑地地吐了好几遭。
房间里那股酸馊味久散不去,睐儿待得一会儿就再站不住。
刚要起身离开,眼角忽然扫到地上的一堆纸。
那是一堆沾满了墨汁的纸,都被胡乱涂上了漆黑的颜色。
某页隐约露出来的一角上仿佛勾勒了几根手指。
睐儿抽出了那张纸,巴掌大的纸片上画着的是一个弹琵琶的侧影。
纸上的线条十分潦草,人像甚至有点歪曲走形。
但依旧能从那极目远眺的侧脸上看出愁绪。
这使他忽然想起了刚到这西郊别院的那一夜。
虽然画上的人辨不清面容,但他能确定那就是自己。
失神不过一瞬,睐儿的嘴角忽然翘了起来。
他掀起眼皮,轻微煽动的长睫如同蝴蝶振翅。
盈盈的一双秋水盯住蹙眉熟睡的顾眇。
真是,假正经……
此后,睐儿开始瞅着空就往顾眇的房间里钻。
只是再不如原来那般焦急,他捧了琵琶坐在顾眇的对面细细弹奏。
美人奏乐总是赏心悦目的,更何况是教坊悉心调教出来的头牌。
含情凝睇、衔嗔带怨,葱白似的指尖撩在琴弦上,流出轻烟般缥缈的曲调。
只是奈何面对的人是个瞎子,看不到如此美妙的画面。
当然也就看不到美人眼底收不住的神气和戏弄。
忍得三四日,顾眇就再忍不住了。
他难得开口使唤守在旁边的小厮。
“你,把他拖出去!”
初愈的嗓音虚弱无力,但语气里却夹着不耐烦和愤怒。
睐儿闻言停手,而后双眼一瞪,侧头瞥向那小厮。
被这美目盯着,小厮瞬间红了脸,手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说,你把他拖出去,否则,我有一百种让你察觉不到的自杀手段。”
顾眇转过头,灰白的眼珠就这样和小厮的眼睛对上。
小厮的脊背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前面那两名下人是怎么死的,他可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
“我自己会走!”
不等那双手伸过来,睐儿就腾地站了起来。
忿忿不平地转身回到了住处,他不慎将琴轸磕到了墙上。
难得的昆仑玉就这样被碰掉了一小块,他心疼地几乎要跳起来。
授业恩师赠的琵琶,他向来珍爱有加,如今却因为那人坏了一角。
他一边使了钱让人去寻玉匠给自己再刻一只一模一样的,一边在心里将顾眇又记了一笔。
却怎奈那人偏偏得罪不得。
据少卿所说,此人本来画技高超,眇了双眼以后脾气变得古怪,几次三番寻死觅活。
少卿受了请托照看顾眇,请托之人还希望能得他一副画。
这个任务就交给自己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他肯作画就行。
至于请托的人是谁,又要画什么画,少卿没说,他也不敢问。
他只问了一句:“为何是我呢?”
少卿闻言便笑:“睐儿玉手琵琶名噪京师,撩得动天下人的芳心,还怕激不起一个画痴的心气吗?”
这能一样么?睐儿心中嘀咕,嘴上却不敢再回。
以琵琶之曲激起志气,睐儿虽以技艺自矜,但也不敢说真能做到。
更何况如今琵琶损伤,不够完美的琵琶他是不弹的。
*
过了一日,睐儿心中仍旧有气。
推开那人的房门,对方那气定神闲的作派更是激起了他心中的怨怼。
“做这清心自持的样子给谁看呢?”他讥讽开口,“我问你,我那张弹琵琶的小像是不是你画的?”
顾眇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掉进桌子上的纸堆里,在本就满是墨汁的纸上又重重添了几笔。
睐儿只管好整以暇地望着对方僵硬的脸色。
他本不愿说破对方这隐秘心思的,是这人自己不识趣,偏要装什么清高。
一只手伸到了面前,睐儿疑惑:“干什么?”
“还我。”顾眇的语气异常冰冷。
“把我的画还我。”他又添了一句。
“呵!那是我的小像,凭什么给你?”睐儿高昂头颅。
“再说。”他铆足了劲儿要激对方一下,“我已经交给肖少卿了!”
顾眇的脸色果然阴沉了下去。
缓缓贴近眼前的人,察觉到对方在轻微地颤抖,睐儿轻蔑一笑。
这种假清高的人就是如此,做着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样子,内心里其实还比旁人更为腌臜,如今心思被揭破可不就气地抖如筛糠?
到底还是对自己动心了,哪怕他是个瞎子。
看来自己也并不全靠一张脸。
睐儿轻抚自己的脸颊,双目弯成月牙,展露一个绝美的笑容。
“食、色性也,顾先生不必觉得羞赧。”
说着,他就抬手轻触对方的脸颊,身子渐渐欺近。
“枕席之乐妙至毫巅,正可以让先生灵思如泉涌。”
“别碰我!”顾眇移开了自己的脸。
闻言,睐儿只当他继续在演。还待近前,下一瞬却听到了个冰冷异常的字。
“脏。”
“什么?”他一时有点愣神。
顾眇没有说话,而是迈步朝他走了过来,但已经反应过来了的睐儿只连连后退,生怕对方碰到自己,
不知为何,他的双唇不可遏制地抖动,霎时间泪盈于睫。
一滴清泪刚出眼眶,就被他抬手抹去。
“好,你很好!”教坊头牌此刻仪态全无。
“顾眇,你给我等着!”
睐儿几乎是逃出门的,而后一步不停地朝着自己的住处奔去。
本以为……本以为顾眇是不一样的。
虽然总是嘲笑他故作清高,但睐儿却不得不承认,在自己心底,总是盼着他是不一样的。
他从不以玩物的心态面对自己,他称呼自己“公子”时是那样诚恳,不带一点戏谑调笑。
最重要的是,他听得懂自己的琵琶。
他的那张画,那张画……
睐儿坐到床前,从中空的枕头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匣子;打开匣子,那张小像就出现在眼前。
有多少人为睐儿画过像,却只有这一张是真正画的他自己。
他怎么可能舍得给别人?
轻薄的纸张被揉成一团,高扬起来的手却停在半空。
睐儿颓然坐在榻上,细细将纸展开,指尖划过画中人的眉眼。
可不就是脏么?他咧嘴苦笑。
但至少,这画儿是不脏的。
这画上的人,这会儿是不脏的。
2/1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