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对方的讲述,睐儿好似置身于画中的天地,将那些事情一一亲历。
兴来弹奏,随手拨划并无章法,但他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这一日,窗外乌云堆积,沉甸甸的帷幕从上空降下,几乎要将天遮得一丝光也不露。
屋内点了灯,烛光轻颤,小小的光晕驱不散沉郁的气氛。
睐儿听顾眇谈到风急浪高、猿啼鸟号;看着画上悬崖处狭窄的栈道、颤巍的行人;衬在这昏暗的环境里,心中的恐慌越来越深。
倏地,他四指扫弦,怀中琵琶铮然出声。
既而,那激越的曲调一阵急似一阵,譬如在森然绝境下的瑟瑟发抖。
顾眇在一旁合着曲子以指击案,咚咚咚响起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两人好似穿透纸面,投身入画。
脚下的栈道老旧残破,踩上去嘎吱作响;水浪被狂风推着不断拍在山壁之上,溅起的水珠接连打在腿上,刺骨生寒;高山深处传来阵阵猿猴的啼叫……
忽然,砰地一声从外面传来,门撞在墙上的声音好似要将所有的画面尽皆击碎。
“二位真是好雅兴!”
萧瑟的秋风陡然袭来,叫睐儿悚然一惊,仿佛要被卷入水浪中。
啪——弦断了。
“肖少卿!”看着忽然闯入的肖启蛰,他猛地起身。
仓皇之下,睐儿甚至来不及去够从怀中滑落的琵琶。但一双手却稳稳将其接住,琴弦发出了沉闷的嗡响。
“少卿今日得闲过来。”顾眇放好琵琶,轻笑开口。
肖启蛰探究的视线便从睐儿身上移开。
他看了看顾眇,而后又抬眼环顾了一圈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画作。
“听小厮来报,顾公子近来作画之兴盎然,肖某今日特来一观。”
他定定望着顾眇,继而露齿一笑:“果然可喜可贺——”
顾眇萧然站立,淡淡接话:“火候尚欠,少卿心急。”
“顾东望。”肖启蛰冷声开口,“我的耐心可不多,孰轻孰重,你可要好生掂量。”
说完,他扫了一眼睐儿,然后挥袖而去。
*
乌云翻涌,层层迭迭如排山倒海一般,窗外的天愈发黯了。
主院厅堂内,肖启蛰手捏一枝丹桂,好整以暇地观赏着。
对面的睐儿束手而立,不断轻咬着下唇,时而打量一眼对方的神色。
“你可还记得我那日说的?”肖启蛰忽然开口。
“奴不敢忘!”睐儿抬眼。
虽然不知对方要说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应答。
“不敢忘,但你却敢做。”
轻飘飘的一句话,叫睐儿如临大敌,他断然跪倒,道:“少卿明鉴,奴实不敢。”
肖启蛰施施然走过来,以丹桂枝挑起对方的下巴:“睐儿,你可知那究竟是一幅怎样的画?皇上为何一定要求那画?又为何偏偏要他来作?”
三句话,每一个字都问在睐儿的心坎上,他恍然抬首,就见肖少卿的嘴角噙着一丝玩味儿的笑。
睐儿直觉不对劲,但对方却已经转身负手。
“你可知道太子吗?”
轰——
酝酿许久的那声雷终于在天边炸开,惊得睐儿浑身战栗。
“看来你知道得还不少。”肖启蛰看着他的神色冷笑出声。
如今的皇帝尚未立太子,此时提起的太子自然就是先皇长子、如今天子嫡亲的大哥。
一年前,先帝尚在世,有传言道太子谋反,未过多久,抓捕的圣旨就从御案上发出。
当时,太子正在江南一带赈灾,听闻此事后当机立断,领着一众心腹驱船入海逃往外邦。
当时还是三皇子的今上亲自率兵连追数月,终于在某个岛屿附近全歼了太子一党。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
教坊里来往的达官贵人不可胜数,几杯下肚后总有些秘辛流出。
有人说太子根本没有死,他和心腹逃到了泰西,随时准备再杀回来。天子令常恒将军剿灭海寇是假,暗中访查太子踪迹是真。
还有人说,太子根本没有谋反,这一切都是有人陷害于他。
更有人说,陷害他的人正是当时的三皇子、如今的天子。
天愈发沉闷了,压得睐儿喘不过起来,寒冷的深秋,背上却起了一层薄汗;他不明白肖启蛰为何会提起这事,但他知道“睐儿”已必死无疑。
看着眼前之人被吓得面无血色,肖启蛰眼角微微上扬。
“传言半真半假,但太子确实没死。”
“太子与一画师交好,此画师曾在某夷人处见过从我朝去往泰西的海路图。画师感慨于天地辽阔,突发奇想,将海路图改成了一幅青绿山水画献给了太子。”
说到这,他转过身子居高临下地盯着睐儿,阴冷的神色叫乍现的闪电一照,更显可怖。
“顾眇见过这画,而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睐儿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半晌,他倏地膝行几步,紧紧扯着肖启蛰的衣摆。
“少卿救我,少卿救我!”
“我本可以救你的,睐儿——”肖启蛰忽然将手中的丹桂折成几段紧握在掌中,“可你不听话,你动心了。”
睐儿刚想要反驳,肖启蛰的手指就抵在了他的唇上,一阵浓烈的丹桂香冲入鼻腔,激得他呛出了眼泪。
“你当我为何要将你安置在这里?真因为你是琵琶绝手,撩两下琴弦就能让顾眇作画么?”
睐儿仰头,一双桃花眼惊疑不定。
[注1]、[注2]:出自汤显祖《牡丹亭·惊梦·醉扶归》
第7章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如杂乱的鼓点敲在天地间的每一处地方,扰得人心神难安。
狂风吹开了大门,睐儿转头去看,夹缠着雨水的冷风如猛虎般扑过来,将他囫囵个儿吞吃入腹。
可他却恍若未觉。
守在门外的小厮匆匆将门关上,肖启蛰拢了拢衣袖,开口:“他早已钦慕于你,如今为了你他不敢死,也不得不听命作画。”
睐儿再度抬头,正对上一双打量的眼神。
“怎么?觉得他很痴情?”肖启蛰嗤笑,“痴人从来只会做痴事,他本来已经上了太子远赴泰西的船,但到中途竟又偷偷溜了回来,你道为何?”
睐儿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眉间不由得蹙了蹙。
一个物件被甩到了眼前,待看清后他瞪大双眼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木片,不用细看睐儿便知其上刻着一支鲜艳绽放的丹桂枝条,凭借此物可与自己共度一夜。
他就是为了这个?
“缝在衣带里,珍而重之。“
肖启蛰的话语里藏着难以忽视的讥讽。
“他随身的包袱里还有五百两黄金的银票,想必是预备着再买一块……”
咔——细微的断裂声被惊雷掩盖,木片在睐儿手中折成两节,他牙关紧咬,额间青筋暴起。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教坊头牌,艳冠京华,叫他连命都不顾也想一近芳泽。”肖启蛰吐出的每个字都刺在睐儿的心口,“这份痴情你可担待得起?”
睐儿眸中怒火愈盛,下巴突然被重重地捏住了。
肖启蛰挑起他的脸,四目相对后又松开,手掌顺着脸颊一路摸了上去,掌心的丹桂花瓣与汁液全糊在上面。
“这么美的脸,本少卿也还想多看几眼。”他抹掉其上垂挂的泪珠,“睐儿,痴心莫要错付,代价你承受不住。”
*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顾眇依旧僵立原处。
门未关,不断涌进来的秋风挟着冰冷的雨水刮在身上。他尽力想去思考些什么,但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急切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顾眇嘴角扯开一丝苦笑。
“睐……”才吐出一个字,脸上就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砸中了,未及反应,又被甩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的力度太大,顾眇趔趄了几步,血腥味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
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一股更大的力道当胸袭来,他连退几步,后腰撞上了桌沿。
剧痛瞬间袭来,顾眇闷哼出声。
睐儿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声色俱厉:“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害我!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
冰冷的雨水顺着睐儿的发丝滴落在顾眇的脸上,胸口的衣服也被他湿哒哒的衣袖浸透。
顾眇感觉对方周身好似裹着一泓无形的秋雨,寒气逼人。
但不知为何,还有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丹桂香夹杂其间。
他耳尖微红,抬手想要去暖一暖睐儿的指尖,还未靠近就被掼到了地上。
猛烈的撞击让他的五脏六腑剧烈翻腾,一股腥甜的味道直冲喉头。
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顾眇就听到睐儿在咆哮。
“不就是想和我上床吗?这些日子在装什么清高?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哈哈!很好玩吧?把我当傻子玩!”
睐儿目眦尽裂,转眼又看到那挂了半室的画作。
“还有这些该死的画,送给我?呵!老子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画!”
话音未落,纸张撕裂的声音应和着响起,顾眇慌忙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循着声音扑过去。
“不要……睐儿,不要——”
虚弱的语气被连续不断的骤雨声浇灭,睐儿依旧发狂地撕扯着那些画。
“骗子!骗子!骗子!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腰忽然被一双手缠住,他发疯般挣扎,两只手不顾一切地在对方的手臂上推搡、扣抓着,直到指尖一疼,腰上的束缚忽然松开。
“指甲伤了?伤了几根?”顾眇慌忙开口。
睐儿转头,看到对面之人颤颤巍巍地抬手预备着摸过来,他脸上的嫌恶便毫无保留地展露了出来。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装什么!”他一把推开伸过来的手。
顾眇踉跄几步撞上了桌子,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猛烈地咳出几口血后,他才有足够的气息开口。
“我没有装,睐儿……”
“不要叫我的名字!”睐儿上前再度扯住顾眇的衣领,“你最好早日将少卿要的画作出来,否则……”
他腹内搜刮许久,竟找不出对方的软肋用以威胁,于是只好转口:“我会盯着你的!”
纸张、墨迹的味道叫潮闷的水气一蒸,满室充盈着叫人不快的气味。
睐儿环顾一圈,看着这一地狼藉,眉头越蹙越紧。
他松开手,又扯了扯身上湿透的衣服,心中暗骂一句,再不愿待在此地。
匆匆迈出房间,打掉小厮递过来的雨伞,他一头扎进了狂风骤雨之中。
另一名小厮此时才敢上前去扶顾眇,却被对方推开。
“你下去吧,让我自己呆一会儿……”他几乎脱力。
“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还有……还有十分要紧的事等着我去做呢。”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诚恳,小厮竟也听了进去,低头行了个礼后就关门出去了。
顾眇却再支撑不住,顺着桌案慢慢滑了下去,手挨近地面时碰到了一个薄片。
这对象的触感他再熟悉不过,捏起来却发现木片已不完整,在地上寻摸一阵,才又捡起了另外半块。
他将两块木片合在一起,指尖细细摩挲着上面雕刻的丹桂图案。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只是可惜了那些画……
不该这样挂着的,该好好收起来才是……
也不该这么早就说明是画给他的……
顾眇心中苦笑,面对他,自己还是忍不住想要卖弄、想要哪怕用极度隐晦的方式去表露心迹。
不过这样也好……
他收紧拳头,将木片攥在手心。
日后再也不需要遮掩了……
他缓缓起身,一步步挪到门口,而后将门打开。
雨声潇潇,将天地间的沉闷一扫而空,顾眇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心中竟然涌起一丝快意。
他接过小厮递来的雨伞,提步迈进了骤雨当中。
*
“公子,顾先生来了。”
“叫他滚!”睐儿抓起手边的杯子掷向传话的小厮,后者慌忙闪躲,茶杯就碎在当场。
“睐儿……”顾眇踏着碎裂的瓷片出现在眼前。
睐儿登时闻到了极淡的、夹杂着寒冷水气的血腥味。
他没好气地皱眉道:“听不懂人话吗?不是说了让你滚吗?”
顾眇并不搭话,只形销骨立地站着,发丝和衣摆处滴落的水立时将脚下的地板打湿。
睐儿心中烦躁愈盛,刚想开口就见对方伸出了手。
“你应该……没有仔细看过吧。”顾眇气息微弱。
睐儿看着对方手心里碎成两块的木片,气极反笑。
“哈哈——你这会儿倒想通了?”
“不是……”顾眇循着声音移步走近,语气急切。
“好了,你不要说了!”睐儿双手一挥,迈步上前。
“我睐儿向来守诺,你既有丹桂牌,我自然好生伺候。”
一句话说得婉转娇媚,到最后几个字却是切齿发出,而他的手已然抚上顾眇的脸颊。
“睐儿,莫要……如此。”顾眇侧过脸,连忙后退。
“你还要如何!”睐儿声音陡然拔高,疾走几步贴近,以手扣着顾眇的后颈就要吻上去。
5/16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