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听着顾眇的啰嗦,睐儿局促之间又在心中泛起几丝甜意。
门关上了,他抬首,一张素白的绢布便映入眼帘。
睐儿蹙眉:“你怎么将眼睛盖上了?”
顾眇摸了摸眼睛上绑着的白绢,道:“听说盲人的眼睛看起来都很怪异,着实是不太好看的。”
睐儿闻言便是一笑,打趣道:“这都多久了,以前怎么没想着遮一遮?这会儿倒在意起来了。”
问完,他就感觉手上的力道重了一分。
“如今自然与以往不同了。”
睐儿微微上扬的嘴角渐渐收住,他望着顾眇,此时才发觉对方原来比自己高出一个头。
靠得这般近,他得昂着头才能看到顾眇的面庞。
眼前之人的满头青丝梳理得一丝不茍,发冠上插着一根竹簪,洁白的绢布盖住了眼睛,更衬得眉如扫墨、鼻若悬胆。
顾眇以前不修边幅,显得潦倒凌乱,之后虽也衣冠整洁,但从未像今日这般精心打理。
睐儿自然听懂了对方的弦外之音,但这般句子落到自己身上,他脑中闪过的却只有受宠若惊。
还未想好如何回话,就听见顾眇急促地咳嗽了起来,睐儿连忙扶他坐下。
“我就说不该这么早挪动的,怎么不好生休息?”
“放心。”顾眇顺了气,“不过是咳嗽罢了,其实我已大好了,你来看看我的画。”
睐儿凝眉看他几眼,最终还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桌案上看,见到一幅与之前不同的画作。
“还是送给我的?”他问。
“是,还是送给你的。”
“那……那幅画你准备何时作?”
顾眇在画的留白处盖好了印,才又开口:“不急,时候未到。”
听他这么说,睐儿就只当是对方还未将画作的技法练到火候,于是就撂下不提,只日日过来陪着他练习。
还如以前一般,顾眇对着画作与他说起旅途见闻,听到兴头,他依旧会捧了琵琶弹奏。
隔三岔五,顾眇仍旧会打发他外出采买,他也只是没好气地数落一番后又照实买来。
闲时围炉煮酒,聊起汤显祖《牡丹亭》中《写真》一回里,杜丽娘唱段“个中人全在秋波妙”中所描绘的眸子该是何等样子。
说不到几句,顾眇便起身去桌案前取笔描画,口中说道:“口说无凭,我画给你看。”
睐儿凭着三分醉意,抱了琵琶信手撩弦,将这段《雁过声》缓缓唱来。
未几,顾眇停笔,睐儿探头去看,琵琶声就此错了个音,唱词就断在一个“妙”字上。
这画上“杜丽娘”的眼睛分明就是照着自己的画的!
“好你个顾眇,竟拿我取笑!”睐儿佯怒,美目一凝,伸手戳在顾眇的心口。
顾眇握了这撩人的手往近一扯,睐儿便连人带琵琶倒进了他的怀里。
琵琶的闷声与睐儿的惊呼应和着响起,他轻轻捏着睐儿的手道:“说了,叫我东望。”
不容置疑的语气将睐儿的三分酒意吓退了二分,他仰头,隔着绢布看不到对方的眸子,但蹙起的眉宇却昭示了眼前之人的不满。
睐儿心中惴惴,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手却被对方牵引着贴到了脸颊上。
掌心传来不合时宜的温热,此时他才察觉到,对方向来苍白的脸上仿佛染上了一层胭脂,泛着淡淡的红晕。
“顾先生……”睐儿迟疑开口,“你醉了。”
“我没醉。”顾眇另一只手摁了摁太阳穴,而后拿过睐儿手中的琵琶放到桌案之上。
他跌跌撞撞地挪动几步朝睐儿这边靠,直将睐儿逼得连连后退。
“睐儿莫躲……”他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伸手将人整个束缚在怀里,俯下身子,鼻尖几乎要顶到睐儿眉间,闷声开口。
“你该唤我东望。”
上好的秋露白,香沁眉角,而今萦绕在二人相拥的方寸之间,更觉酒意浓郁、醉人心脾。
顾眇已经贴上了他的额头,睐儿脸上发热,心中忐忑,却也只好抿紧了双唇,将两眼一闭。
半晌,不见唇落下来,他试探着掀开眼皮,见对方就这么抵着他的额头,不再动作。
“顾……”才吐出一个字,腰上的力道忽而一松,顾眇整个人倒在他的肩头,就这样醉倒了。
*
又过了十来日,这天午后,顾眇立于案前琢磨该如何落笔。
有脚步声从院外传来,原先他还扬了眉,不过几瞬却又按下了嘴角。
如他所料,门被轰然推开,肖启蛰如一阵风般撞了进来。
“你还在干什么!”喉咙被一双冰冷的手掐住,顾眇霎时间头昏脑涨。
肖启蛰一把攥起旁边桌案上的纸,怒吼:“还在作这等无用之画,你不怕死,就不怕我杀了他吗?”
说完,他转眼看向跟上来的小厮,问:“睐儿呢?还没带回来?”
“回少卿……已经派人去催了。”话音刚落,小厮就被肖启蛰一脚踢翻。
“没用的东西!”
“少卿太急,我说过火候……。”顾眇话未说完,就被一把推开撞上了桌子,继而昏天黑地地猛咳起来。
他这一咳,好似将肖启蛰冲天的怒火咳掉了不少。
“是我低估你了,那般情景都能叫你翻转过来。”
顾眇扶着桌子,堪堪稳住身形,而后轻蔑一笑:“少卿位高权重用不着那牌子,自然不知其中门道。”
说罢又低咳了几声。
肖启蛰冷哼:“顾先生这病症怕是落下根了,美色误人,我还是将睐儿接回府邸,等顾先生的画技火候到了再说。”
“你敢!”顾眇止住咳嗽,阴沉出声。
“我为何不敢?不要忘了,你们的命可都捏在我的手里。”
“你若不想要那画了,只管试试!”顾眇直起身,挪到肖启蛰跟前,“他若被带出这方别院,你永远都别想得到真正的画!他若少了一根头发,我也不在乎废了这双手!”
“你威胁我?”
“我自然可以威胁你。”顾眇嗤笑,“肖少卿所求者多,自然就能被威胁到。”
肖启蛰闻言面目狰狞:“你便无所求?”
恰此时,小厮来报说接睐儿的马车到别院门口了。
“好!”肖启蛰冷声一笑,“给他灌酒,灌一坛!”
“你敢!”顾眇失声大喊,发狂般朝肖启蛰扑了过来。
肖启蛰向后一撤,顾眇还未贴近就被守在一旁的小厮左右扯住。
瞥了眼满脸愤懑的顾眇,肖启蛰转头怒吼。
“还不快去!”
小厮闻言打了个寒颤匆匆离开。
第10章
辣!
睐儿被左右按着灌酒,浓烈的味道直冲咽喉和鼻腔,辛辣的感觉刺得他不断挣扎咳嗽。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今日是去给顾眇采买朱砂和猪骨胶的,才刚拿到手,就有小厮匆匆赶来说少卿有请,让他即刻回别院。
马车一路颠簸地赶到院门口,才掀了帘子就被小厮一路紧急地带到了主院。
展眼未看到肖启蛰,他刚想发问就被人按进了椅子,而后浓烈的酒就灌进了喉咙。
这熟悉的味道让睐儿瞬间分辨出来,这便是前几次自己喝过的、惨了□□的酒,他顿时慌乱不已。
无论肖启蛰这次又是出于何种目的,睐儿都不愿再喝此酒。
他奋力挣扎,但是无法,他强不过这班小厮。
就在睐儿体会到溺死感时,一坛酒终于倒尽了。
身上的束缚一松,他立刻从椅子上跌落,弓着身子猛烈咳嗽。
头已经不是晕了,凿骨般的疼痛伴着颅内不断响起的嗡嗡声,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在不断变大,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
睐儿捂着脑袋低吼出声,身边的小厮却没有停下动作,只将酒坛一放,就七手八脚地架着他往外走。
等走出了主院的回廊,他才稍微缓过神来,眼见得西院的大门越来越近,他瞬间瞪圆了双眼挣扎着大喊。
“不要……我不要去那边!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心中焦急,但浑身却使不出一点劲儿,睐儿自觉的“挣扎”不过就是扭动了几下身子。
两边的小厮对视一眼再度提气,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架了他跨进了西院的大门。
大门正对着的房门敞开着,睐儿一眼就看到了满脸怒意的肖启蛰,心中的惧意刚起,又发现一旁同样被左右挟持着的顾眇。
还未反应过来,他就被抬到了肖启蛰的身边,而后下巴就被对方捏住了。
睐儿吃痛出声,顾眇在一旁怒吼:“肖启蛰,你放开他!”
“呵!”肖启蛰冷笑,并不搭理顾眇,只将阴鸷的视线在睐儿脸上打量,“长本事了,连我的话都敢违抗。”
“哦,对了……”忽而,好似想起了什么,他嗤笑一声放开手,转身面向顾眇。
“听说……”他幽幽开口,“顾先生还未尝过这头牌的滋味。”
“你要干什么!”顾眇闻言瞬间暴起,挺直腰背想要扑上去,却被生生按住。
“啧啧啧……一个教坊伎人,腌臜玩物罢了,竟也当个良家子一般哄着。”
讥讽轻佻的语气叫顾眇怒不可遏,若不是左右扯住,他几乎要啐在对方脸上。
肖启蛰却不顾这挑衅,冷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忽然,他微微仰头,接着闭上眼一步步挪到睐儿身前。而后垂首凑近,将头埋进对方的脖颈处,深深一嗅。
“真香啊……”他喟叹一句,转眼看着顾眇。
“有花堪折直须折……顾先生不愿享用,肖某近来公务操劳,却已是渴得紧了。”
说着,他一把扯过睐儿,将人抵在了桌案之前。
“放开!你给我放开!”顾眇挣扎嘶吼着,嘴里喷出的都是血沫子。
布帛撕裂的声音还是响了起来,肖启蛰一口咬上肩头。
睐儿浑身瑟缩滚烫,提不起一丝力气,甚而连话都几乎说不出来。
“不……要……”破碎的字词带着喘声从唇边溢出,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身体内翻涌的饥渴不断吞噬着他的思维,微微张嘴,却发现自己连咬破舌尖的力气都无。
当感到冰冷的手掌从腰间往下探时,睐儿瞬间心如死灰。
“停下!你给我……”顾眇气血翻涌,话未说完就发疯似地咳了起来。
呕出一口血后,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从小厮的桎梏中挣脱。
他冲向肖启蛰,拽住对方不断动作的手往外扯。
肖启蛰横眉倒竖,一把推开顾眇,紧接着怒斥:“一个废人都按不住,我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小厮早已奔了上来,千钧一发之际,顾眇抢先一步扯着肖启蛰的袖子哀求:“求您,放过他,我愿意画了,我马上就画!”
肖启蛰这才直起身子,望向再次被按住的顾眇,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服,然后转身迈步。
“最好记住你说的话,否则,我不介意再来一次!”
肖启蛰走出了房间,顾眇吼道:“还不放开我!”
小厮这才迟疑着将他松开。
察觉这两人还愣在原地,顾眇怒火愈盛,指着门口扯开了嗓子大喊:“滚出去……滚吶!”
门被关上了,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他们两人。
顾眇强忍着喉头的不适,迈步朝睐儿走去。
睐儿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上半身躺在桌案上,他双眼迷蒙、嘴唇微张、露在外面的肌肤上泛着红。
“睐儿……睐儿……”顾眇将自己的外衫脱下裹在对方身上,一遍遍呼喊着他的名字。
睐儿忽然嗅到了一阵夹杂着冰冷气息的竹子清香,那股清香自鼻腔涌入,一路钻进了脑中。
混沌的思维被渐次驱散,他缓缓睁开眼,便看到一双灰白的眸子。
睐儿浑身一颤,紧接着双手往身上乱摸,而后怪叫着把顾眇推开。
“没事了,睐儿……”顾眇再次张开手想抱着他,却被睐儿避过。
“不要……不要碰我……”睐儿不断摇头,瑟缩着裹紧身上的衣服往后退。
顾眇尽量放柔了声音,哄着他道:“不要怕睐儿,没事了,是我,顾眇。”
睐儿却如遭雷击,拔高了嗓音惊叫一声:“不要!”
顾眇动作一顿,紧接着就听到了一个颤抖的字。
“脏……”
砰——
顾眇脑中炸开惊雷,霎时间心如刀绞。喉头的不适再忍不住,他咳嗽着滚到了地上,整个身子蜷成一团。
那一日慌不择言吐出这个字,顾眇瞬间就后悔了,而后的日子也想解释,却都没有合适的机会。
没想到,此时此刻,对方会在如此情形之下这般说出口。
顾眇肝肠寸断,强撑着直起上半身,朝着睐儿的方向膝行而去。
“对不起,睐儿,我错了……”
“不要过来。”睐儿气息微颤、声音慌乱,一步步往后退。
循着声音,顾眇一点点膝行靠近。未避免吓着他,尽量放柔了声音开口。
“听我说,睐儿,当日是我失言,妄想以此打消肖启蛰的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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