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齐帝。这些时日耳濡目染之下,贺绥也不似先前那般对坐在皇位上的那人愚忠,诸多事情累加到一起便也失了尊敬之心。
“别看咱们这位皇帝刚愎自用又多疑多思,他有时候还是拎得清,知道北境在贺家人手里轻易不会有失。再则…程昌年在北境已是土皇帝,即便他投诚燕国也拿不到什么好处,自然就没有通敌卖国的必要,当然放心把杜慷丢到我身边来,左右是笃定无事。”当日那封奏折其实更多是让朝臣心慌,以齐帝的心思也只是当日萧恪算计着利用旁人拱火,才推动齐帝下令彻查,可但凡单独冷静两日也就没有那么多担忧了。
之所以不撤,不过是心中那一丝丝怀疑加上皇命已下,齐帝不好收回成命,伤了帝王颜面,索性就随底下臣子去了。
“若是说得远一些……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善于攻心,却不善于行兵布阵,边境战事更是未曾亲临过。北境远在千里之外,在京城坐享其成的权贵皇室自然不觉得边境的事有多重要。”正如前世疲于算计夺权的他一般,战场凶险和残酷大抵只是当年听闻贺绥死讯时才有了那一丝丝透彻的领悟,“不说他们了,阿绥你……”
贺绥突然伸手打断了萧恪的话,压低声提醒道:“有人过来。”
外面的人推门进来的时候,萧恪正捧着试过毒的茶,听到动静抬头瞥了一眼,而贺绥又重新伪装成哑侍卫贺陆站在他身边。
那鸨母愣了一下,左右瞟了眼,似乎在寻找杜慷的身影。
“怎么?挑人还要等杜老板在场?”
“啊~没有没有。只是楼里人没告诉妾身那位爷出去了。人…妾身已经为小公子带来了。”那鸨母挥了挥手,约莫有十来个清俊的少年走进雅间列成一排,他们瞧着同萧恪差不多的年纪,甚至有更小些的。
可真到了鸨母展现口才的时候,他却有些犯了难。若是换了寻常生客,自是没有这难处的。可面前这贵气的小公子瞧着比她楼中的兔儿爷都要水灵,只是眼神太吓人了些,让她一时琢磨不出该推荐哪一个伺候。
好在杜慷这时候拿着胡饼匆匆回来了,那鸨母一见杜慷人便像是寻到救星一样,抓着就让他帮着给萧恪选一位合适的伺候。
“呃…不是雏儿的都不要,太瘦太嫩的也不要,最好高大英俊些的。”杜慷本人并不好男色,他只是想着京中那些传言随便来了两句,一下子就刷掉了好几个。
尽管杜慷已经说得够隐晦了,但这种风月之地的老鸨都是人精,她立时就琢磨出别的味儿来,只是碍于贵客面子不敢说。况且来着这种地方寻欢作乐的都是富家老爷公子,哪有喜欢高大的。
“不瞒爷说…咱们这南风馆都是些美人,您要的……”
杜慷这回眉头一竖,没有顺着那鸨母的话说,反倒是开口斥责道:“堂堂南风馆,连个称心的倌儿都没有,信不信爷叫人砸了你的门脸?”
萧恪在旁突然嗤笑一声道:“杜老板,你再嚷嚷下去,别说吓不吓人了,怕是要把全楼的客人都招过来瞧一瞧这奇景。”
刚刚杜慷也是使了一贯的跋扈性子,那本是因为他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可听到萧恪的警告后,登时气势就挨了几分还不忘赔上笑脸。
那鸨母松了口气道:“谢公子体谅。其实咱们馆中也有英俊些的小子。只是不是家养的,性子泼辣难驯了些,被卖来时年纪就不小了,规矩也难教,怕扫了客人的兴致就一直没叫他挂牌子接客。”
“泼辣难驯,有意思……那便他了。”
那鸨母得了吩咐自不敢怠慢,忙招呼着让人给后院砍柴的那个小子梳洗一番速速带来,又打发了其他男倌,才折返回去陪着。
约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人就被龟公挟着送来。青年身上虽换了宽松的新袍子,但因是匆匆梳洗换上的,衣裳尺寸小了些,露出了手腕和胸口的绑缚勒痕,长发披散着还淌着水,眼神确是如那鸨母所言甚是不羁,被匆匆带来见客这事十分抵触、
唯一古怪的是,这青年被领来时瞧见旁边的杜慷脸色陡然一变,不过很快就掩饰了下去。
“还不过去给小公子请安!”瘦高的青年被一踹一推,踉跄了两步跪在了堂中。那鸨母凑过去解释道,“小公子,这是咱们楼的新倌,刚卖来两个多月,没有接过客人。这伤不是病,是这小子不懂规矩,楼里教了他段日子,不碍着伺候公子。”
“叫什么?”萧恪放下热茶,看了眼跪着的青年,瞧着应是比他和贺绥大上几岁,模样倒是斯斯文文的,只是在这种风月之地确实是年纪大了些。
青年没有说话,那鸨母变了脸色,抬手就要教训,青年下意识闭上了眼,只是意料之中的巴掌并没有落在脸上,睁眼一瞧是剑鞘挡下了鸨母落下的巴掌。
“王…呃公子……”
这是杜慷今日见‘贺陆’放肆的第三次了,他张口变向斥责,只是被萧恪的眼神骇了一下,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了。
萧恪抬手示意身边的侍卫撤后,笑着道:“别动不动就掌掴,好好一张脸被扇难看了还有什么兴致。”
“王公子说的是。妾身也是怕这小子不懂规矩冲撞贵人。”
“无妨。劳烦给杜老板找个雅间先歇着,我这儿怕是要待上些时辰。”
“那王公子自便。”那鸨母临走前还瞥了眼面无表情站在萧恪身边的侍卫,客客气气将杜慷请了出去。
雅间的门一关上,便只剩下了萧恪和贺绥…以及那跪着的青年。
青年本以为萧恪是哪家的急色鬼少爷,却没想门一关,那少年脸上的假笑陡然消失,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反倒是拉着身边侍卫的手,将人带到了自己另一侧的主位上。甚至亲自为对方斟了一盏茶。
“这茶水涩口了些,阿绥权当是润润口,回去我再让魏家那兄弟俩泡府里带来的茶饼。”
“嗯。”贺绥应了一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朝青年跪着的方向扭了下头。
萧恪自然也看到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耐性十足。
只等着青年跪得双膝如针扎般的痛时才服了软,主动开口道:“公子。”
萧恪这才转过头看那青年,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愿意开口回话了?”
“……是。我…奴…家叫含竹?”纵然心有不甘,但终归是势必人强,青年终究是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只是那句奴家的自称,他说得十分艰难。
“允宁。”贺绥在旁开口,只唤了一声,萧恪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罢了,你站起来回话便是。”
“多谢公子。”青年知道是那侍卫打扮的人开口才让小公子宽容了些,也晓得面前这两人并非明面上的主仆关系,起身后还朝着贺绥的方向躬了下身子,算是摆明自己的态度。
萧恪见状却是笑了一声道:“你这小子倒是聪明。这个年纪入贱籍,从前是什么出身?”
青年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家父曾做过京官,后来辞官返乡做了些笔墨生意。”
“我瞧你方才进门时多瞧了眼杜老板,旧相识?”
提到杜慷,青年脸上盈满了恨意,紧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道:“化成灰都认得。”
“呵。你倒是耿直,不怕我同他是一伙的,转头就叫人打死你?”
青年毫不避讳答道:“怕。但我已家破人亡,堕入风尘,除了一条命再无什么可失去了!公子若是真想打死我,方才看到我瞪着杜慷时便不会特意留下我了。”
“倒有几分道理。那含竹也不是你的真名对么?”
青年点了点头,却并未告知自己的真实姓名,而是大着胆子反问道:“公子便是昨日入城的京中贵人吗?”
“为何这样问?”
“楼中人昨日从客人口中知晓了有京城来的贵人入住了驿馆。杜慷此人与我家有深仇大恨,他能迫害家父正是因为女儿入宫得宠,他封了官才串通上下陷害我父。杜慷此小肚鸡肠又欺软怕硬,他方才对公子甚是谄媚,想必公子便是京中来的大人物。”
“猜得倒是准。杜慷的官位是本王谋划保举的,他自是要供着敬着本王。”
萧恪的话让青年脸色一变,当日朝堂中的事只在京中传了许久,寻常百姓无从知晓。萧恪却不瞒着,直截了当摆明,便是要瞧青年在听到他保举自己的仇人时是何种表现。
贺绥在一旁也是有些提着心的,他有些明白萧恪说那话的用意,却忍下没有阻拦,只是在打量了青年许久后,伸手过来在萧恪手背上轻敲了敲。
萧恪没出声,只是回看了一眼,冲贺绥点了点头表示了然。
青年的拳头攥紧又松开,脸上神情挣扎了许久才松了劲儿,没有被萧恪那句刻意的话激着。他重重叹了口气,抬头直视萧恪道:“王爷是在怀疑我吗?”
“是。本王在京中的处境并不轻松,若是身边人脾气急躁沉不住气,还不如让他永远说不出来话。”
本来摒着一口气的青年在听到萧恪的话后又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王爷是说……愿意帮我脱离苦海?”
萧恪瞥了面露诧异之色的青年,淡淡道:“不过是从一处火坑跳到另一处火坑罢了。到了本王身边说不准仇报不了自己先不得好死。”
“王爷为何愿信我用我?不怕人非议您为烟花柳巷之人赎身还……”
萧恪敛了面上笑意,冷冷看向青年道:“若你说的是假话,你就不可能活着站在这儿同我废话这许多了。再者,并不是我要信你,是阿绥信你,我听阿绥的罢了。至于旁人口舌,与本王何干?!谁敢嚼本王的舌根,本王就割了他的舌头。”
“……”面前的少年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身形瘦弱,但言谈举止却老辣狠绝,让青年觉得后背发凉。
“时辰差不多了,我去给你赎身,你在这跟着阿绥。”萧恪撑着站起身,越过青年向外走去。
贺绥走上前,拍了拍尚有些呆愣的青年。
“公子……”
见对方回头看自己,贺绥明白告知道:“英雄不问出处。允宁只看中品性和才能,旁的只要你不犯了他的规矩,他是不会多说的。”
走到门口的萧恪突然回过神,似是想起来什么事,问了一句:“小哥,忘了问你爹叫什么?”
“啊?…呃,家父梁惜年。王爷可是认得家父?”
“不认得。”萧恪歪了下头,笑得意味深长。
第七十七章
杜慷对于萧恪从倌馆买了个男人的事并没有说什么,在他看来,这和他梳拢妓子为妾并没有什么区别。
旅途困乏,萧恪便干脆带着贺绥和那叫梁砚秋的青年窝在马车里不出来。
贺绥的身份并没有瞒着梁砚秋,毕竟三人日日朝夕相对,贺绥顶着哑侍卫‘贺陆’的身份总不可能将他也瞒了去,但详细些的身份并没有同梁砚秋和盘托出。也幸好萧恪在京中虽已声名扫地,但远没有传到其他州府去。梁砚秋也不知道那许多,并没有立刻猜出贺绥的身份来。
不过梁砚秋这么个挡箭牌在,倒是方便萧恪谋划着脱身前往大军扎营之地。
自朔州启程之后,车马几乎没歇过几次,日夜兼程到了燕州。只是这燕州刺史的人还没见着,萧恪便先‘病’了。
一连请了无数城内的大夫问诊,倒都说不重,不过是车马劳顿、水土不服等等不适之症,说着养几日便好。燕州刺史听说了之后,当日便到了,三请四请将燕郡王一行请到了自家在城郊的别庄养着,待亲自见了萧恪的面,那刺史才安下心来,嘱咐庄子里的人好生伺候着,又颇表了一番忠心才言明州府事务推脱不开走了。
当晚萧恪和贺绥便两人一骑悄悄出了别庄。
越往北走,寒风就越是刺骨。纵然身上穿得衣裳夹了绒,身后又挨着人,疾驰时迎面的风仍如刀割一般,刮得脸上生疼。
似贺绥那般身子较旁人热上许多的,两个时辰下来双手和脸上都有些冻红了,但这并不能阻碍他心底想见亲姐姐的急切和激动。萧恪也是看出了这点,一路上并没有劝贺绥慢些,再则他们是做戏蒙骗旁人偷偷去的大营,时日也确实耽搁不起,也只能趁着每每马儿歇息的时候拢着贺绥的手,替他搓着取暖。
临近冬日,齐燕两方都是暂且休战的时候,大军会后撤十几里扎营,虽还需放着燕国的小股散兵偷袭,但中古离得边城近些,也好教兵卒们过个富足安稳些的冬日。
只是这也是每年他们的难处。
现在的北境军并不隶属于安北节度使管辖,原是从前贺崇疆收编整合。贺老将军死后,齐帝将其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归于安北节度使管辖,另一支则独立出去归骠骑将军直领,伏郡王萧琢和贺绥长姐贺牧夫妇所领的便是这一支。
边境苦寒,粮草每每运到边关量少不说,还总要耽搁十天半个月。他们催得紧了,那几个州府便是一问三不知,安北节度使更是一问就撂脸,即使是萧琢这个堂堂郡王去,也换不来什么好脸,要么不见要么几句话打发完事。多数时候还得是他们拿出自己的俸禄银子给将士们置办些过冬的粮米棉衣,可这么多年耗下来,再多的家底也得被掏空了,更不要说京中两家过得日子也没比边关好多少。
白子骞这边亲自领了人在外巡营回来,掀了主帐的帘子,裹着一身寒风大步走进来,便见妻子一脸愁容盯着粮草账册。
“白将军。”军中掌粮主簿侍立在一侧,见到白子骞进来,恭敬行了一礼。
“嗯。”白子骞解了披风,他身后的副将接过,想要过来帮忙解甲时,被他抬手挡了。
贺牧眉头紧蹙,可见军中粮草告急,便是知道丈夫进来,她也没顾得上抬头瞧一眼。
白子骞挥了挥手令主簿和副将退出去,而后自己才掀了盔甲下摆在一旁坐下道:“成玉前些日子启程去要粮了,听说京里派了巡察御史来,兴许这次会有转机。”
贺牧却叹了口气合上了册子,她对于萧琢能要来粮草之事并不抱什么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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