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吹箫啊。”沈清和闭眼聆听,房间被绣屏分做了两边,萧声就是从另一边传来的。他不通音律,只能听出萧声清幽凄切,吹箫者技术不错,手中乐器价值应该也不菲。
柳向麟见他被萧声吸引,朝屏风后指了指,“此人可不常吹奏,听他这么吹一曲可要好大的脸面……你要不要去看看?”
这么说,还是好大牌的乐师啊。
他又想到书院里,似乎就缺这样的‘大牌’坐镇,于是走向那精绣着亭亭翠竹的屏风,
那乐师也似乎动了起来,沈清和只听萧声愈近。二人隔着屏风,透过纤薄的丝帛,能看到对方的身影。
对面这气场身形,倒是很有名乐师的气度风骨。他没再进一步打扰,站在原地听他讲一曲吹毕,柳向麟拍拍手,几个小厮瞬间上前,合力抬走那扇阻隔房间的翠竹绣屏。
扎在石缝中的青竹缓缓脱开,沈清和见到了一屏之隔的吹箫人——眼皮瞬间疯狂跳动。
越氏尊贵的长公子,气定神闲地持萧站在他面前。
柳向麟极有眼色地叫人都撤到外头浮廊上,偌大一个房间,就只剩下两人。
沈清和只愣了一会儿,随即咬牙切齿:“真是在哪里都能碰见你,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
越霁:“你是我见过这天底下,命最硬的人。我有时都要怀疑,难道你真是天下百年难遇的大气运者?”
“哼哼。”
屏风撤去,两人相隔一臂之距,越霁要高一些,是素日习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似与人对视,同人说话,都是舍一般,沈清和盯着他的脸,突然抬手出拳,猛地往他面中袭去!
越霁一惊,侧身避过,沈清和这一拳实在叫人太猝不及防,还是擦到他的脸,白皙的脸颊边瞬间烙上一块残红。
越霁不敢置信地摸上作痛的脸,越氏长公子,天之骄子,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继承人,还从未有人敢在他脸上比划过!
他的从容端静散了,脸色绝对算不少好看。
“大气运者赏你一拳,怎么,还不好好接着!”沈清和边说着就又是一拳,越霁眼神一锐,退后两步,指尖长萧半转,挡住了他的攻势,皱眉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清和:“你是疯了吗?”
沈清和不言不语,他这些年也同遥光学了几招,虽然常被笑说只是皮毛,寻常防身也不成问题。没想到越霁这样看似文弱的书生,武力竟也不差,一时不防被他打中几次后很快找回章法,沈清和一时间难从他手上讨着好。
手臂被长萧震得发麻,黑发青年甩了甩手,看着越霁难看的脸色确是一阵畅快。这条成日衣冠楚楚,扮作高尚君子的吐信毒蛇,也有他色变的一天!
越霁很快冷静,他看着沈清和:“每次见面,怎么都要剑拔弩张。沈清和,我们不是敌人,希望我们能坐下好好谈谈。”
“我和你,有什么好谈。”沈清和环顾四周,找寻着趁手武器,舔舔干涩的唇,“越霁公子,茶楼斗殴,我一定亲手把你送上京都明日的头条热搜。”
沈清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亮,越霁忍无可忍地又接了几招,衣袂飘飞间,他抓住机会握住手腕,将他按到了透雕兰草的杆罩上,“沈公子既然不愿意听越某说话,那我只能想办法让你安静点。”
沈清和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掉。
今日会见到越霁实属意料之外,他直接出手,一为当初的事讨点利息,二来故意激怒,越霁这个人,越是谦恭有礼就越要提防小心,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吞入腹中。
就是要他失态,才能找到可乘之机。
“你在云中郡时被皇帝所救,如今得诏回京,起复履新,是不是以为皇帝对你有私,爱重你,依仗你?”
沈清和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或许有吧,一份真情,十分扮相,毕竟内宫里人都会演戏。”越霁的眼里划过冷然,“而我们的皇帝陛下,演了这么多年,是技艺最精湛的一位,真是……把所有人都骗过了。”
因为控制的姿势,越霁的话清晰响在耳畔。沈清和凝神听他这番藏有巨大信息量的话,面上混不吝地讽刺:“我倒觉得,还是越公子的大戏唱得最好。”越霁真是用了很大的力道,沈清和被压得有些喘不上气,说话也断断续续,“世人赞为士族标榜,哈……他们知道自己的标榜,是个居心叵测,狼子野心的伪君子吗?”
劈头盖脸的唾骂,越霁一点也不生气,甚至有闲心抓起沈清和的后衣领,另一只手向前覆在他裸露的脖颈间,蛊惑的语气,微凉的温度,像极了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冷血动物。
“大雍气数已尽,日薄西山,我们的陛下再怎么硬撑,也不过苟延残喘。辞旧迎新,改换门庭,另择新主,或许还有能存续的新气象。”
沈清和垂眸,忍受被轻扼住的致命处源源不断传来不适。
“越霁,你想当皇帝啊。”
“当然不。”越霁下巴扬了扬,矜持开口:“我会扶持一位明主上位,甚至可以保证,新君还是萧家血脉。”
到底是新君还是傀儡啊。
他掉以轻心之际,沈清和汇聚全身力量,手肘向后一顶,越霁不察被击中胸口,向后连退数步,沈清和见他吃痛,顺势向他身上一扑!
‘咚’地一声,二人交叠着倒在地上,沈清和稳稳压在他的上方,卡住身下人的双腿双脚。
攻势逆转!
大雍第一贵公子,还有京都新官上任的中书舍人,就这么形容狼狈,发衫散乱,扭打在一处,这画面不知会叫多少人惊掉了下巴。
越霁明明身在低位,却没有半点弱势。玉冠掉落,长发披散,色淡的双眸冷冷地扫视压制他的人,现在才显露出伪善皮囊下真正的倨傲与冷漠。他轻声说:“你就这么乐意给皇帝当狗啊。”
沈清和报复性地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拽起,黑发青年的双目灼灼宛如有火焰熯天炽地,一冰一火,一冷一热。
是水火不容。
沈清和喘着气大笑,露出洁白的犬齿。
“是啊,皇帝对我好,我不乐意给人家当狗,难道给你当狗啊?”
第80章
这样近乎是羞辱的动作, 越霁被迫抬眼看着面前人,没有丝毫多余的波动。就是这样的狼狈姿态又如何,他始终在上, 从未改变。
越霁:“皇帝是对你另眼相待,你觉得是为什么?——因为你的能力?才华?还是一心为民的仁义之心?”
沈清和自然不听他鬼扯, “你要挑拨离间?”
越霁嗤笑一声,反覆住他用力拽自己领口的手, “陛下行师动众,劳师袭远, 这个关口却将你调回京都, 你猜他想什么?”
“开办书院, 广开民智, 你自以为当了天下的救世主, 普度众生的菩萨。愚民之计, 最大的受益者是谁啊, 古今多少例证, 若普通人有了屠刀,第一个要劈砍的, 不就是龙座上的人主,什么萧家, 什么大雍, 民怨沸腾,油煎火燎, 终不过是一坯黄土了……眼见着会有这么一天, 最想要取你性命的,难道还会是我么?”
沈清和瞳孔一震,原以为离开京都后自己就成了透明人, 没想到越霁一直在暗中探看。
越霁感受到他的迟滞,勾起唇复又说道:
“萧家都是疯子,若没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规劝束身,虎兕无柙,之于天下,该是多大的祸患啊。”
“说的这么好听是为我好,开了民智,最忧惧的难道不是你们吗?”沈清和听他胡说八道,“王朝有兴替,但是以越氏为首的世家,可是会彻彻底底消失啊。”
“是啊。”越霁低低笑起来,挺直起身,在黑发青年警示的目光中,附在他耳畔轻轻道:“越氏消失了,你猜猜谁会蔚起呢?”
“笼络民心,把持朝局,怎么会有人能做得这样周到,听起来真是可怕得很呢。”越霁乜见沈清和震颤的瞳孔,温热的吐息伏在耳畔。
“老实点。”沈清和不适地和他拉开距离。
“若我是君王,那我也要将这股尚且孱弱的力量,早早的铲除干净啊。”
“现将你拢在手中,等到时机合适,便叫你毫无缘由暴毙家中,再杀鸡取卵,你的书院,你的学生,可用的留,不可用的杀……看看你,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一心爱戴拥立他,要不怎么说我们的陛下厉害呢。”
“……”沈清和拧紧眉头看他。
“萧元政意欲向士族动手,今日之我们,就是明日之你。我可惜你才华,与其见你他日零落,不如早些告知,也叫你明白——”
越霁像一只算计凝聚成的怪兽,眼中酝酿起盘桓不散的恶意。
“我们才是真正该日久的好友啊。”
……
沈清和从房间走出,柳向麟的招呼也没搭理,一路径直回去宅邸。
越霁不可信,但他说的难道没有半点道理吗?
擢升回京的诏令是毫无缘由下的,别院也是昭桓帝私产,身边侍奉的都是昭桓帝的人,他传信出去也是过得这些人的手。
自己在京都的一切,似乎都与萧元政密不透风地关联着。
他是一心向上,那萧元政呢……?
但身处至高之位,前朝后宫都在逼迫,孤家寡人孑然一身,难道不会变却故人心?
就是萧元政始终如一……那昭桓帝呢,他手握的东西能叫整个王朝巅峰,昭桓帝一清二楚,对于人主来说,难道不会视作是悬顶之剑?
珑璋台前引退,安宁殿上漠视,沈清和苦笑一声,难道真是将自己视作威胁了?
轰然巨响,沈清和猝然回神,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是天上雷动。
长街上的人马匆匆赶回家避雨,沈清和在府邸前的石阶下,感受到雨水里似乎还杂着碎雪,冷冰冰地砸在身上。
届时什么故人,什么知己,都通通翻了脸,沈清和啊沈清和,历史上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下场可都难看得很啊。
门房见大人直直站在门口,忙不迭撑了把伞迎上:“大人?”见大人脸色不好,小心翼翼问:“是还要去什么地方吗?要不要叫人备车?”
沈清和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门房,神思仍飘在空中。
他敢赌吗?
他敢赌的。
自己从不惧怕风险,甚至还很乐意将风险推得更高,来换取想要的东西。
这是自己一人的选择,生死不论。
可要叫书院百来号人,将身家性命押上,也陪着下注吗……?
沈清和心中已乱成一团乱麻,连系统都感受到宿主紊乱地心绪,疑惑问:“宿主?你你,你别激动啊!”
黑发青年深吸口气,大步迈入府中,叫来了长吏。
“你现在就递消息给内宫,说我沈清和请见陛下。”
今日小沈大人不开心,厨房特意添了好多菜式,沈清和神思不属,也食不知味,但总算得到宫里传回的消息,长吏嗫嚅着嘴唇犹犹豫豫回来禀报。
话是晋昌回的,倒是说了很多,左右就是陛下事务繁忙,抽不开身,总之两个字——“不见”。
外面下起瓢泼大雨,偏偏长吏在内室也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架势,正眼观鼻鼻观心等着贵人发作,没想到贵人只是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嘴。
没生气那便是好的,长吏擦擦额角惊出的汗,忙不迭又报上个好消息:“方才在街上听说有人打听大人住所,下面人一问才知道是您的学生,几位淋了雨,我便擅作主张先将人安置在府中了。”
沈清和闻言一愣,“谁?哪个学生?”
长吏使了个眼色,支使仆役快去将人请来,沈清和看到朗新月时,脸上只剩下惊讶。
“你怎么来了?”
朗新月身上湿漉,可见是没避雨,着急从堂中一路跑来的。他剜了眼一直不许他即刻来找老师的长吏,抿着嘴没说话。
沈清和见此,叫屋子里其他人都先下去,才听他急急道:“老师,那些狗世家……”
沈清和面色一凝,为他倒了杯茶,“你别着急,慢慢说。”
朗新月镇定些许,单学长担心会流失泄露,叫他连夜赶往京都传消息。他将被交待的情况一五一十复述,沈清和听了面色逐渐沉下。
书院学生也毕业了两三波,有的建设家乡,有的留校返聘,当然也有一部分受小世家延揽,成为门客之一。人各有志,沈清和对他们日后去留并未多做干预,能谋条生路就好。
结果今日就收到朗新月的口信,这群学生还没站稳脚跟就摩拳擦掌着整顿职场,总归是说的话做的事过于迥异,被主家发觉,不仅‘清理门户’,还着手要顺藤摸瓜往下查。这不查不知道,合计起来一查,才发觉满口异端邪说的人都来自一处。
“平云郡主将几个被关押的学生要了回来,还说尚且顶得住,叫你在京都不用担心,但清北郡那边就不好说了,单师兄已经亲自启程过去,叫老生新生都低调一些。”
门客有性情也是有的,多少能人异士秉性古怪,仍被世家奉作上宾,何至于到要将人监禁的程度……沈清和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原委。西北军加上龙骧卫,借着忤逆的书信,一连拔除了几个氏族,正是他们担心受恐,人人自危之时,自然要内窥一番,倒腾清楚家族里到底是不是藏有祸患,这几个学生初出茅庐,正好装上枪口了。
但既然已在世家耳畔敲过警钟,就不能再和从前一般横行无忌。朝里的暗流都开始冒泡,涟漪推到大雍的末梢,又将会掀起怎样的狂澜,几乎可以预料。
沈清和推开窗扉,狂风裹挟着暴雨倾入内室,闷雷滚滚,天公作怒,一声响过一声。
电光划破天际,照彻根根银针般纤毫毕现的雨丝。
青年雪亮的面庞在黑暗中显现,发丝黏湿在颊,水珠盈睫坠地,显现出一双点漆般的眼眸,只瞬间的惊心动魄。
晋昌屈身撑伞站他身侧,都快叫人祖宗了,“陛下在处理政务呢,您就先回去吧!这风大雨大的,当心风寒,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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