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望远镜。”沈清和纠正,四大发明在战场上能够展现着关键性的用处。遥光从前一视同仁对所有书院都看不大上,但等这些装备一配到军上,可攻可守,可进可退,他是半个不好也说不出了。
“真把我当是神仙了,这东西一时半会儿可造不出来。”窃听设备需要的科技可比望远镜高了不止一点半点,有生之年能不能摸到边角也难说。
遥光身后的中年将领也引马上前,咧着嘴角道:“别说这东西,就是我们将士的盔甲刀枪也不可同日而语!又轻又硬,又快又利,寻常的箭镞破不了甲,其他的甲胄碰上我们的武器,就和纸片一样脆!”
后头有人应声:“是啊是啊,刚到手那会儿,将士们睡觉都要抱着,没见过这样的好的东西啊!”
“下次有这样的好东西,我们还要啊沈老师!”
西北军一群大老粗,也爱跟着学生一起叫‘沈老师’,北地出生,又常年行军在外,戍守边疆,脸颊上难免会有长久浸润风雪的红丝,说话带着西北当地豪迈的音色,嗓门又大又亮,敞亮的像天上高挂的红太阳。
天下闻名的神兵利器都归王侯将相所有,西北军知道清北郡能铸造武器后,一辈子粗莽难得爱俏,新一批军备在炉时,这个要往刀上刻字,那个要往弓里加上独有的装饰,明明是流水线产品,硬生生被搞成甲方的私人订制。接到这些花里胡哨的需求,不知道制造处流了多少血泪。
地方望族虽然也豢养府兵,有时还能撬动本地官兵作战,但和强健高大的正规军相比,这些地方兵要么是酒囊饭袋,要么站一起就和小鸡崽似的,更别提西北军还有清北书院军事学院捣鼓出的阴招——一颗催泪烟球就能让所过之处流泪喷涕,闭气禁口,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绝对的暴力是能够无往不利,但远不是最终达成目的的手段。
虽然这些东西被造出来,但有时赢也是输,沈清和担心过分先进武器会破坏这个世界的平衡,还是说道:“刀剑用不到实处,就是废铁一堆,但用得过了火,后果会更可怕。”
将领闻言笑了,认真说:“沈老师,我们都是明白的。西北军比任何人都希望天下太平,等哪一天小政用不到我们了那才好呢,这南边又湿又潮,没有奔马的草场,也没有大方的姑娘,我早就想回西北去。”他说着还弹了弹刀刃,一边听着清脆的鸣响,一边陶醉地说:“等我死了,这把刀就要挂在我的坟头上,人人路过时都会知道这里埋着个了不得的人物。”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赵伯也不晦气。”遥光没要新武器,他扛着御赐的枪,高束的发垂在脑后,和枪尖上的红缨一起飘荡。
后面跟着的士兵都在偷笑,像西北澄澈夜空中悬挂的明亮星子,沈清和暂扫在京都沾染了一身的糟心,忍不住也和他们一起笑。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好久好久没见到小政了,手书从前倒是不少,可这些年寄来的文书还没收到的诏令多。”
西北军是昭桓帝潜邸时候就伴生的亲卫,私下聊起那位时,几位叔伯也不常常把尊号挂在嘴上,旁的人一听就知道是关系亲昵。
“小政如今是皇帝,皇帝知道不!日理万机的,哪里有这么多闲话要和我们这些白头翁讲。”另一位将领插了句嘴,“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从前也是小小一个奶娃娃,一转眼也是当上皇帝了,嘿,真给咱争气!”
“京都是无聊了点,朝廷里又是一窝的牛鬼蛇神,都抛了和我们一起回去才好……诶,现在沈老师不是也在京都,还能和小政做个伴,挺好,挺好了!”
沈清和窝在马车里,他自认身体算是强健,但这强健也得看和谁比,和战场上厮杀出的西北军,简直是以卵击石。
就不该逞骑了那匹马。大腿内侧微麻的疼痛叫人难以集中精神,于是他靠在车窗边,一边控制着不要牵动伤处,一边听着外头叔叔伯伯热火朝天的白话打发时间,听到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探出头说:“陛下在朝中难道没有故旧?”
“故旧?”将领挠了挠头,“小政上位后将我们这些老臣都留在了苍州,要是元禾还在……”他想了想,摇摇头,所有的话都淹没在一声长叹里。
换做其他君主,这样做有藏弓烹狗之嫌,但留在西北的旧臣没有一人怨怪。他们在夺嫡风波中也只经历了一个尾巴,知道以一人之力斡旋五姓,调拨天下会有怎样的难处。他们在西北,粮草辎重不曾像往日那样处处紧缺,每日只管自己擅长的事,是无比逍遥了。
“那——”沈清和声音迟疑半刻,还是将话出了口:“姻亲呢?”
中年将领们爽朗一笑,“哪里来的姻亲,我们倒想牵桥搭线,奈何小政不解风情,谁家的姑娘守着块木头也是遭罪,就是再急也不能往那凉水上添火啊,也就只能干瞪眼了!”
木头?
沈清和持保留态度。
“好歹是个皇帝啊,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我们那儿像他这样的年纪,都该有两个娃娃了!对了沈老师,你是不是也早该到结亲的年纪?你人生的俊,又风趣,肯定比小政招人喜欢,有没有喜欢的,我们替你上门求亲啊?再不成,要小政替你们赐个婚啊!”
他们对小沈的家中情况也略知一二,一边骂着那礼部的没眼光,一边将他当亲子侄照拂。
北方不讲求什么弯弯绕的门当户对,两家儿女相看上了就定个时间,痛快得很。南边的规矩就要多,有时得兜兜转转半年才能将事给办完。
遥光侧眼看过来,“赵伯,你不能催我的婚不成,转道催起清和来,他也才刚过冠礼,书院这么多事要做,哪里有心思儿女情长。”
沈清和笑着大声抱怨:“我哪里敢让陛下赐婚,千里之外拔营而动,我都险些被陛下蒙在鼓里,各位叔叔伯伯们可要为我做主。”
将领瞪着一双虎目:“哦?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沈清和说个所以然,遥光眼尖看到远方地平线上看到了一缕金芒,日暮黄昏之下,赤底玄字的旌旗在烈烈风中飞舞,待命的士兵披着金色甲胄,云龙纹样肆意地伸着爪牙。
“是……萧大哥!”遥光一下精神,一马当先迎上前去,“陛下!”遥光跳下马利落地一抱拳,“尤严二党已尽数俘获,也引得周边氏族开始骚动,要一网打尽才好。”
萧元政单手提着缰绳,向他点点头,视线扫向后方的车队。
萧元政:“一路山高水远,你们辛苦。”
“一点儿也不辛苦。”遥光难得腼腆。
两边军卫很快汇合到一处,沈清和心里有事,本来想钻进车里躲躲,但看到越来越接近的车队,也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索性一掀车帘,朝萧元政做了臣子的礼数。
萧元政:“从京都途经这里,有片红杉林,甚是可观。”
领头的老将们互相看看,什么红杉林,咱们陛下喜欢红杉了?
沈清和看着显然是望过来的视线,“……”
萧元政:“不上马吗。”
“他骑了一路马,腿侧疼得厉害,现在只能坐车。”遥光是好心替他解释,反倒莫名被嗔了一眼,莫名其妙地摸摸鼻子。他也没说错啊,车都是爬上去的,可不就是腿疼得厉害?他不在的日子沈清和一定惫懒地厉害,得好好操练操练。
何至于这样的娇气嘛。
萧元政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松了缰绳下马,身后立刻有侍卫替他牵过马,换了主人的骕骦不满地甩了甩头,还是耐着性子被牵住。
君王和身后人说了什么,三两步就站到了马车之侧。
“腿疼?”
军众之中,多少熟悉或不熟悉的视线,沈清和承认自己有被折煞到。但他还是抽出心神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遥光这个管不住嘴的夸大其词替他说了话,摇头算是欺君,点头不正显得他软塌塌孱弱得很……?
车身一沉,一双玄底嵌玉织金履踏了上来,君王并未戴甲,但身形足够高大,本就简陋的车驾瞬间更为逼仄,帘席下落哗啦啦作响,摇晃的裂隙里能瞥见沈清和的满面惊异。
“继续启程吧。”
车内传来昭桓帝平静的嗓音。
人动车动。
今日出行,沈清和本来还穿了层夹袄,在车内坐着刚刚舒坦。但萧元政一进来就不一样了,他不仅生的高大,整个人的热腾他也领教过多次,现在他反倒要怨怪纺织厂这批棉花夹袄生产得太过真材实料,热得他要冒汗。
他收了收胳膊,勉力保持着二人间的社交距离,“陛下不骑马吗……?”
萧元政露出一个明显思索的神色:“驭马疲乏,偶尔乘车也是好的。”
沈清和:“……”是这样吗?
窗边被叩响,萧元政接了侍从递来的瓷瓶,“蒲英散,能治擦伤。”
沈清和:“……其实也没这么严重,不用上药,我休息会儿就好。”
萧元政不赞同地皱起眉:“不要轻看,一点伤口也可能侵染……”他看着黑发青年面色有异,猜测道:“沈卿是不愿在这里上药?”
这……
这一下问到了点上。
沈清和实在不想就这个问题与萧元政掰扯过多,劈手躲过那蒲英散揣进袖里,“陛下好意我领了,臣不该讳疾忌医,等回到京都就上药,保准不会让伤口侵染。”
“……嗯。”
萧元政没再说什么,他今日穿的便服是醒目的靛蓝,在行动间有层层波涛一样的锈绿光泽,他伸手将膝上歪斜的玉牌联珠组玉摆正时,沈清和注意到了绣娘倾注其上的巧思,还有那颗颗如血的玛瑙珠。
虽然昭桓帝本人喜欢简素,但天子衣饰再怎么化简也是实在不一般,即便见过那君王正衣,沈清和也少见他穿得这样的……高调?他笑起来,忍不住问:“陛下什么时候也研究起穿搭了?”
萧元政听出他在打趣,抬起自己的袖子视线上下晃了晃,“是从前制的旧衣了。”他看沈清和双眼追着自己身上的玛瑙串珠看,伸手解下递到他眼前。
“给我?”沈清和茫然接过。从前只在平云郡主身上见过这样华丽的玛瑙,忍不住与之比较了起来。微凉的珠串细细长长拎在手里,看着比萧玉姬的成色还好。
他瞬间什么杂念也没有,这妥妥是传说中的‘战国红’,在他那时候得上拍卖行,能拍出个天文数字啊!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萧元政安静地说,“放在库内也是沾染浮灰,在沈卿手里还能常见见太阳。”
沈清和:“那——我可就收下了,陛下可不好要回去。”老板大气啊。
萧元政:“嗯,不要回去。”
沈清和眼珠一转,从鲜亮的玛瑙跳到皇帝的俊脸上,有心地叹了口气,“陛下送我两串珠子了,想必宫中的珠子是多得要泛滥成灾了。”
“没有。”
“嗯?什么……”
“宫中没有泛滥成灾的珠子。”萧元政笑了笑,“只戴在你身上,我看着喜悦。”
第84章
很快就沈清和就见到了萧元政说的那片红衫林。
陆上是红的叶, 水中是红的影,清一色的漂亮,恍惚真到了仙人之境。
沈清和这样不太有艺术细胞的人一时也被吸引, 他掀了车帘张望这般美丽景致——这个时代虽然够原生态,但交通不好, 多的还是无人修缮黄土泥路,南方密林又多烟瘴, 人触之病疟,这样天生地化的漂亮风光相见还是颇为不易。
萧元政看他喜爱, 就让军队留在此处休整。兵士灌满水囊, 驱马在湖中喝水。他下了车, 先是不大擅长地整理了身上摇晃纠缠的配饰, 随后向着车内伸出手。
“下来松松筋骨吧。”
沈清和是想下去的, 但这只尊贵的手一递过来, 他立刻如芒在背, 如坐针毡, 偷感很重。又不好真把这位大雍君主晾着,他犹豫再三只是虚虚地碰到了那只袖子, 逃也似的跳了车。
萧元政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袖,上头还残存着轻而浅的触感, 笑了笑收回手。
鞋履踏在枯叶之上, 温吞地陷入,有嘎吱的脆响, 像踩入一捧新雪, 鼻尖有清冽而绵长的木质气息。
大雍名士总爱在山涧流水的幽僻处集会,这处杉林也是秋游的好去处啊。
身后有另一重更沉的脚步,沈清和似有所感, 回头心道了声“果然”,靛蓝色身影跟在他身后,没有一个兵卫相随。
“陛下。”
“嗯。”
沈清和回想了一下,总觉得从前他与萧元政相处是没那么多局促的,现在弄得奇奇怪怪,不好不好,抛掉抛掉,影响他们君臣的纯洁的往来了。
昭桓帝为人正,正得都要发邪,怪他兴起时奇怪的举动,也怪自己胡思乱想,尽是天马行空不切实际了。
将脑子里的怪东西清了空,沈清和率先起了个话头:“陛下怎么出宫来了,早朝怎么办?”
“微服出来的。”萧元政似有苦恼,“朝中日日奏禀议论的只有一件事,听多了觉得烦。”
沈清和失笑,原来是请了年假出来旅游了。听到后半句又正色,朝中能齐心一致的是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西北军龙骧营一举挑破地方世家割据的大网,各家哀呼声讨的不过一件——
宫宴上的表态,本以为昭桓帝会偃旗息鼓,不曾想现实却是变本加厉。
他戏说:“那陛下是出来躲个清净?”
萧元政大方承认,“实在闹得头疼。”
赵统领说如今的皇帝是块木头,谁知道端庄持重的昭桓帝也会偶有风趣呢。
虽然是打趣,但沈清和该做的、能做的,一分也不会少。打仗嘛,比的不就是兵马粮草,虽然条件有限,但他能提供丰产的粮仓,独步天下的军备,前无古人的战术,难道拉不起一支拳打贵戚,脚踢门阀的百胜之师?
他想得很美妙,忍不住将脑中的话顺溜说了出来,“我从前只是听书里说过,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千秋万代之后,世上只有一个彪炳日月的昭桓帝,什么五姓世家,早就不知道姓名……最好再封我做天下兵马大元帅,至于我拥立的皇帝陛下,当然就是天下最贤明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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