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拂袖,入殿而去。
皇帝一离开,那人冲着左相叫喊:“左相,此事荒唐,陛下偏袒,国法何在。”
左相止步,望向对方:“有因必有果,你只看到右相弑父,可曾想到上官泓残忍,挖长女坟来逼迫右相就范。”
“那也该有律法来惩处,轮不到她派重兵围剿。”旁人来参与一句。
事已至此,左相也无言以对,跟随皇帝脚步入殿。
殿门关上,左相走至皇帝跟前,一眼可见她面上的愤怒之色,“陛下……”
“你也来劝朕赐死老师?”循齐语气冰冷,冷冷抬首,望向对方:“朕以为,你会顾及你二人之间的情分。”
“陛下这般动怒,对身子不好。”左相心平气和,望着她这般模样,自己何尝不心疼呢。她劝说皇帝:“陛下,非臣自私,而是、这是右相所求之路。”
不是被迫的,是她愿意走的路。她隐忍了二十多年,为的就是今日。
小皇帝神色不好,昨夜一夜未睡,朝会与群臣对峙,筋疲力尽。她说道:“我不想与你吵,你出去。”
“陛下。”左相提起衣摆,屈膝跪下,“顺应大势,废上官礼右相之位,交予刑部处置。”
“颜执安。”小皇帝不怒反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知晓,臣劝陛下顺应大势。”左相抬首,平静地对上皇帝震怒的眼眸,“此刻,您护不住她。若是谋逆,尚可偏袒,可这是颠覆人伦之大道,天下人唾弃。陛下该想想,安王为何败得那么快,您登基为何如此顺利。”
“皆是因为天下人唾弃,失了民心。这就是先帝以命换来的局面,同样,天下人不会饶了左相。”
小皇帝不甘心,“可安王活着。”
“他的命是先帝保下来的。”左相提醒皇帝,“您不要任性,她做了这件事,更没有想活下来。这是右相自己选择的路,这是她心甘情愿的。”
循齐冷冷地看着她,眼神越发冰冷,像是裹了寒冰一般,无声中带着失望。
左相像是没有察觉一般,倔强地跪在她的脚下,这一刻,循齐知晓她的身后再无靠山了。
“你退下。”循齐开口,朝左相摆摆手,“朕想静静。”
“小齐……”
“我想静静。”循齐重复开口,“别再逼我。”
她低头,双手捂住脸颊,头顶上的人伦孝道的高山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但她没有哭,亦或是哭不出来。
颜执安没有走,更没有起身,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你走罢。”循齐重复一句。
颜执安没有动。循齐起身,搀扶她起来,自己背过身子,心痛到无法言语,更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颜执安。
“臣、告退!”颜执安弯腰,行礼,步步后退,退至门前,转身打开门,走出去了。
走出大殿,群臣在等候,她扫了一眼,面对众人的追问,她也只是漠视。
走下台阶,她忽而止步,看向头顶的殿宇,所有人都在逼她,我也在逼她,她会恨我吗?
脑海里浮现一个想法,恨我,就不会再爱我了,及时醒悟也很好。
她阔然走了,步履如旧。
殿内的循齐枯坐,不知坐了多久,想起还有未处理的奏疏,木然起身,走过去,坐下来,麻木地去处理要务。
她被阴影笼罩着,身上裹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悲伤。
天色黑后,朝臣陆陆续续散去,循齐踱步回到右相暂住的宫殿。
女官见到她,屈膝行礼,低声说:“臣去送药,右相不肯喝。”
“朕知晓了。”循齐摆摆手,步履沉重,迈过门槛,一阵暖意袭来。
她记得每逢休沐日去右相府,进书房,便见到老师一袭家常服饰坐在案牍后,早早地在等她到来。
今夜,老师坐在榻上,笑着同她招手,容颜憔悴,不变是她温柔的笑容。
她走过去,老师起身,朝她行礼,她伸手,托住老师行礼的手,“怎地起来了,还烧吗?我方才听女官说,你不肯喝药,您是长辈了,怎么还不喝药呢。”
“陛下年轻,怎地唠唠叨叨。”右相莞尔,拉着皇帝一道坐下,语重心长道:“出去一趟,该知晓外面的局势了。”
“老师,你别逼我。”循齐心疼如被刺了一刀,浑身紧绷。
右相凝神看着她,心中温暖,道:“你还护着我,可见,阿姐没有看错人,我也是。小齐,有些事情强求不得,不如后退一步,海阔天清。你与左相一事,十分艰难,臣去后,一切仰仗左相。”
“老师去哪里?”循齐故意问一句。
右相慨然笑了,“别装糊涂,左相必然找你了。旁人劝你,你纵生气,不会伤心。你瞧你这等模样,分明是伤心。”
“我不会听她的。”循齐倔强地说一句,“她是臣,我为君,合该她听我的。”
“是吗?”右相笑容深深,觉得她此刻莫名可爱,若是阿姐看到了,肯定会嘲笑她一句。
阿姐心爱的孩子,自己不能毁了。
右相收敛笑容,起身,弯腰跪下,循齐惊讶,起身要拉她起来,她摇摇首,道:“臣苟活二十余年,已然足够了。陛下该知晓,臣不死,朝纲大乱,民愤四起。”
“臣恳请陛下赐死臣,正朝纲、平民愤。”
第77章 闭嘴,吴祖宗。
正朝纲、平民愤。
循齐听着熟悉又陌生的六字,心中如刀绞,她低眸看着老师:“你早就做好决定了,对吗?”
“陛下若不回来,臣早已行事。”右相笑了笑,满是苦涩,为了让循齐毫无压力,她说出实情:“殿下若不回来,我会继续与上官家虚与委蛇,寻一良辰。”
循齐垂下了头,泪水轻轻滑过,右相说:“臣至少多活了两年,此生能见到阿姐的孩子,我已足够了。”
“你也逼我。”循齐凝着她,“疯子很惜命,她想活着,所以,我那么恨庸医。”
右相阖眸,眼角滑过泪水,“是呀,她惜命,却将活着的机会给了我。循齐,放我自由吧。”
唯有一死,才是自由。
循齐低头,握着她的手,屈膝跪下来,埋头痛哭起来。
“老师,别逼我。”
“循齐,我没有逼你。”右相无奈,抬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循齐,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循齐没有回应,放肆痛哭,右相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声,眼中无一丝畏惧。
多年前,她遇到天为惊人的长姐。
那一年,她十一岁,衣衫褴褛,整日脏兮兮,那一日,城西有人施粥。她挤了进去,想要得一碗粥。
她看到人群中与自己同岁、衣衫鲜亮的世家女子。
她痴痴地看着,妄想自己也是那样尊贵的孩子,妄想过后,她又在想,其实自己只要有父母就好了。
父母是孩子的依靠,自己可以得到避风港,可以得到依靠。
她得到一碗粥后,转身就走,可有人扑过来,抢走她的粥,她愤恨又委屈,与那人打了起来。
许是闹出了动静,方才那名衣衫富贵的少女走了过来,看她一眼。
一眼过后,对方走过来,牵着她的手,带去屋内。
她问我:“你多大了?哪里来的?父母呢?”
她低眉,笑容明亮,身上赋予书卷香气,像是降落世间的神女,那一刻,自己是羡慕的。
她没有回答,阿姐告诉她:“我唤上官礼,礼仪的礼,你呢?”
“我没有名字。”她摇首,上官礼‘哦’了一声,给她手里塞了一块点心,“先吃。吃完再说。”
外面吵闹,人人都在抢那一碗粥,而她不仅得到了粥,还得到了一块点心,入口即化带着甜味的点心。
那块点心的味道,她始终记得。
后来,她洗漱,更衣,穿上明亮的衣裳,上官礼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惊讶,她害怕极了,以为上官礼想要卖了她。
然而,上官礼没有。而是将她放在学堂里,给予束脩。
上官礼初一十五都会过来,送好看的衣裳、好吃的点心,还有首饰。
她看着她,情意萌生。
上官礼如同神女,降临人间,救她出火坑,教她诗书,授予礼仪。
她的一切,皆来自上官礼。
右相阖眸,唇角颤抖,伸手将痛哭的孩子抱住,抵着她的肩膀,“若找到她的尸骨,将我们同葬。若找不到,循齐,将我尸骨烧了,随风而去。她将身份给了我,我给了她最好的答卷。”
“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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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将群臣的奏疏压在案头,不予理会,日复一日,愈演愈烈。
上官家旁支写了万民书,递到了皇帝的跟前。
循齐望着,无动于衷,朝臣跪了满地,她深吸一口气,道:“朕知晓了。”
她想发怒,想杀了眼前逼迫她的人,甚至,想一走了之。可不行,她是皇帝。
又过三日,刑部在上官家祖坟中发现一座新坟,挖开来看,确实是上官礼的棺木。
当年是左相安排人安葬,是何棺木,左相府尚且有记录。
可棺木摆在了上官家祖坟,该不该挪出来,挪去哪里,刑部不敢过问,特来禀明皇帝。
循齐也拿不定主意,转而去寝殿询问右相的意思。
右相感染风寒,不肯吃药,一日复一日,寒气入肺,刚过殿门就听到了她的咳嗽声。
循齐欲靠近,右相唤住她:“别过来,小心过了病气。”
循齐恍如未闻,大步走近,眼眶发红,道:“疯子的棺木在上官家祖坟,您看”
“挪出来,别脏了她的身子。”右相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旋即又是一阵咳嗽,循齐忙给她倒了杯热水,她摆摆手,反而抓住了循齐的手,“陛下,挪出来。”
“朕知道了。”循齐点点头,将水杯递至她的唇边,“老师。”
右相就着她的手喝了半杯水,转而推开她,道:“陛下,保重自己的身子。”
她再度赶人,循齐只当未闻,放下水杯,“朕在先帝的陵寝之侧,安葬疯子。”
右相欲拒绝,她说:“疯子是朕的养母,朕还未追封了,至于老师,朕会以右相之位下葬,至于您的名字,朕想了许久,不如取之一‘仪’字如何。”
右相看着她憔悴的面庞,拒绝的话吞了回去,索性闭着眼睛,“陛下高兴便好。”
“好,朕去安排。”循齐深深望她一眼,“朕去忙了,老师好好休息。”
她转身离去
右相叹息一声,靠着软枕,浑身无力,淡淡一笑,真是个傻孩子。
她仰首,望着横梁。皇帝以一己之力与朝臣对抗,护她一时。她阖眸,眼前浮现阿姐的容颜。
上官礼。
上官仪。
她笑了笑,喉咙一阵干痒,她忍不住咳嗽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她抓住身上的毯子,眼前阵阵发黑。
她缓过一阵,起身走到桌旁,看着桌上的画像,伸手轻轻抚摸画上人的脸颊。
初相见时,她十一岁。
分别时,她十三岁。
阿姐说她有喜欢的人,要去追问自己的梦中情人,那一别,再未见过。
她坐下来,痴痴地看着画像,想象着她在山野间生活,金尊玉贵长大的小姑娘如何活下来的呢?
二十二年了,她没有哪一日不想她。
她伏案痛哭,无法冷静。压着二十多年的感情,在这一刻迸发。
门外的循齐听着殿内的声音,仰首不语,她深吸一口气,抬脚离开。
回到大殿,她亲自打开空白的圣旨,提笔去写,可到了这一刻,她依旧做不到去赐死老师。
她顿了顿,放下笔,凝着殿内双龙柱,内侍长走近,悄悄开口:“陛下,左相来求见。”
“不见。”循齐摇首,她不想再听左相以大局出发的言辞,听够了,听厌了。
她低头,带着抗拒,内侍长说:“外面天寒,您若不见,她不会离开的。”
循齐的心又悬了起来,“让她进来。”
内侍长退了出去,颜执安便缓步走进来,皇帝坐在案牍后,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随着她走近,皇帝抬起头,指着一旁的坐榻,示意她坐下。
颜执安没有如她的意,而是走到她的跟前,提起衣摆跪下,这一跪,让循齐心中的野兽闯了出来。
“够了,朕不想听到你的声音,颜执安,你日日劝,日日谏,朕烦透了。”
她怒视眼前的人,恨不得将人赶出去。
颜执安微颤,低声说:“陛下不想见臣,臣也不想见陛下,可无法,臣得还先帝当年的赏识之恩,臣不能看着陛下徇私而被臣民唾弃。”
循齐精疲力尽,闻言,“为何就不能让她活下去了?”
“天道、律法、国法、家法,皆不能。”
循齐沉默,再度低下头,累到不想言语。半晌后,她说:“右相、高烧后不肯服药,太医说、风寒入体。”
不用你们喊打喊杀,她的时日也不多了。她累到极致,想要劝说颜执安不要再逼自己了,可自己没开口,颜执安开口:“这是陛下不肯降旨的理由?”
“你……”循齐被她步步紧逼的态度刺激到了,猛地一拍案牍,“颜执安,朕是皇帝,不是你府上的小厮。”
两人谁都不肯退让,颜执安也不起身,直起脊背,仰首望着皇帝,“陛下错了,臣不该劝谏吗?”
“闭嘴!”循齐烦不胜烦,冷冷地睨她一眼,觉得这座殿宇待不下来,抬脚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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