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的下人面面相觑,低着头,全都不敢说话。林汐惊得瞪着眼睛,石榴连忙回头看一屋子的下人奴婢,没几个是她认识的。应该都是西苑的。
“反了,真是反了。口出狂言!你是不要命了,整个林家都要被你拖累了!”林夫人气急攻心,指着林渊骂道,“你不用在我这里逞威风!你继续骂,我现在去把老爷请来!”
林渊指尖重重点了点桌子,听着不过小小一声闷响,隔了一秒,杯子应声裂开四五瓣,茶水撒了一桌。林夫人恐得一愣,下意识带着林汐退了两步。
林渊嗤笑道,“不用你请,我把这边说清楚了,自会去父亲那问个明白。夫人还有空管我?你想想自己是怎么对老爷报告这件事,报告得老爷心火起的?而实情是林潋根本没有孕,且她不知情!我们要不要再请个宫里的姑姑来给她验验身?反正这事迟早闹上天的。你猜到时候老爷怎么想?怎么事情跟你说的完全不一样?”
林夫人一拍桌子,“你胡说,我不过是据实报了给老爷。这件事本就蹊跷,怎么怨得老爷多心!”
林渊咧嘴一笑,轻声道,“你也知道老爷多心啊。现在事情水落石出了,反正你说了个错的版本,确实让他白打了人,确实让他白毁了这么多年的英明。你猜他会不会慢慢细想,这么些年,到底有多少事是他被蒙在鼓里的,听了个颠倒黑白的版本的?”林渊凑近林夫人,压低声音,“夫人贤惠,定然记得七出之条,第四,妒忌乱家,可去;第六,多言挑拨,可去。”
林夫人看鬼一样看着林渊,眼里湿湿的,心里一阵疼,“林渊,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我待你也不薄啊,你竟这么恨我?”
林渊久久地望着林夫人,眼神无悲无喜,终于缓声道,“夫人,我感激你多年尽心尽力顾着府里。我只愿两个妹妹都好好地、风光地出阁。母亲,我们互相成全吧。”
林夫人一脸倦容,垂眸羞恼道,“我不是有意的,你以为我是有意要打她的吗?打了她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就是慌了,真的怕她做了什么,那你和汐汐怎么办…”
林渊默默听着,没再说话。沈嫣送完大夫回来,立在门旁,面无表情地听着林夫人的辩白。
林夫人边擦着泪边自言自语、自我安慰地搭着林汐回东苑去了。下人们都走了,几个丫鬟才敢帮林潋换了身衣裳。沈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脱了林潋的衣服,盯着她那瘦的飞起一片锁骨的肩上、微凸的手肘、细细的手腕、还有一段长长的后腰,上面全都布满了一团团的淤青。
怎么来的?是打她的时候那些人按的吗?
林渊叹着拉她到桌旁坐下,“大夫怎么说,她的腿要养多久?”
沈嫣双眼噙着泪盯着她,“你不问问她还能不能走?”
如果不能走,大夫刚才就交代了。林渊沉默半晌,愧歉道,“这次是老爷夫人莽撞了,我这边的人又无能。”青玉低头,默默无语。
“我不是怪你,”沈嫣木然地扭头望着床上的人,“我是才发现,除了小青,你是唯一一个问她腿的人。其他人呢?”沈嫣迷茫地望着林渊,突然泪如雨下,恨道,“其他人呢!这不是她娘家吗!”
林渊不忍,拉过她抱着拍拍,挥手让青玉她们都出去,轻声哄道,“好了好了,她也快出去了。她以后跟着你,我也放心了。”
“林渊,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恨她?她做错了什么?”
林渊喉咙也堵着,在沈嫣肩上陪她流了一脸的泪,不想她看见。
林渊想说,其实这里没有人恨她。人们对一个人不好,通常不是源于恨,只是源于过分的自保。老爷、夫人、石榴、按着林潋的婆子、动手打她的小厮,没有一个是真恨她的。但每个人都有更想维护的东西——也许是另一个人、也许是名誉面子、也许是尽忠职守——他们觉得林潋比不上这些。如同掐花戴在美人鬓边,没人会去想花的死活。如此而已。
林渊沉默着,她知道这么说,阿嫣只会更难受。阿嫣笃信的是立心纯正,世间就会好,其实不是的。
林渊擦了泪,扶着沈嫣双肩,“阿嫣,别哭了。潋潋既然受了这一场,就不能白受着。她躺着,那我们可要为她站着了。”
沈嫣点点头,“我知道,我看见你刚才骂林夫人了。”
林渊平静道,“我骂人,可不是为了泄愤的。”
沈嫣呆呆地思索了一下,“林夫人,能帮潋潋什么?”
林渊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原来你还没哭傻。”沈嫣瞪了她一眼,林渊收起一脸的表情,认真道,“等一下我也去我爹那边闹一场,让他也出出力。”
“你一定要去林伯父那闹吗?你们家老爷打起人来…我记得五年前那场,你也躺了不少日子。”
林渊沉默,五年前那场,是父亲最后一次打她,凶归凶,父亲是拿惯鞭子的,一手藤条很知道要怎么控力,才打的林渊皮开肉绽,但不伤筋骨。后来父亲再没打过她。一次他们对弈聊天,父亲说她长大了,大了的孩子不能再打,只能以别的方式制衡,让他们知道成人的世界有远比挨打更难受的惩罚。
那日父亲看着林渊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含着点点泪花。林渊知道,他又在感慨女儿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那么潋潋呢?
潋潋不是他长大的孩子,所以不用费心去教她制衡,所以多大都能打,而且一出手就伤了腿骨。今晚夫人来过,为了看潋潋是不是有孕来的,林汐来过,担心出人命来的。但父亲没来。他打完了,就回房了。
“林渊,”沈嫣担忧道,“别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林渊安抚道,“自然是不同闹法,夫人得吓吓她。我爹呢,得让他没面子,又得让他知道这事不全怪他,让他有个下台的机会。”林渊温柔一笑,“我们尽力,给潋潋争取最好的。她立了心要进六王府,我们成全她。”
沈嫣水盈盈的眼睛洗的发亮,往林渊望了眼,长睫毛羞愧地盖住了眸子,“你知道她是自己想去。”
“潋潋和六皇子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怎么忽然就情到浓时不纳不行?要是我不认识她,我都得怀疑她肚子里有事不能等。”林渊叹道,“但算算府里最近的事情,还不一清二楚吗?这头夫人和我们忙着赶着帮她找人家,那头六皇子就上门要纳她。其实回想起这几个月,潋潋总叫我们别操心她的事,下课了又总和六皇子呆一起,就怕别人不说闲话。”林渊摇摇头,“处心积虑了就是要跟着你,怕你像上次一样不肯,干脆来个先斩后奏,把自己干趴下了。小妮子。”林渊恨得喷了一口气。
沈嫣扭头去看床上的人,铺了一身埋怨的、不解的、疼得生恨的目光在林潋身上。潋潋,真是你吗?为了跟着我,把自己搞成这样。
上一次是搭上林渊搭上自己地设计了嫁泽王那一出,这一次是搭上名誉搭上性命地设计了要进六王府。
潋潋为什么好像没有自己的人生计划和畅想,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唯一想做的,仿佛就是谁对她好过,她就加倍地全身心投进去。那么她自己呢?她对自己完全没有寄望的吗?
“阿嫣,”林渊轻声唤她,“你怕不怕,潋潋和我一样?”
沈嫣的目光从林潋身上收回来,“和你一样?”
林渊舔了舔唇,垂下眼睛,“和我一样,不正常。”
沈嫣猛然想起林渊小时候喜欢拉漂亮小女孩玩拜堂游戏的事,还对着林老爷说自己将来要娶个公主。自然被林老爷劝骂打个不停,后来林老爷亲自挑了青玉跟她,说青玉正气。林渊大了也渐渐不玩这些游戏了。
沈嫣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握着林渊的手,“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说完自己也心虚,毕竟确实不是正道,她还想着看林渊大婚的。沈嫣又握了握林渊的手,心虚浓厚,于是出口的话更笃定了些,“你放心,我会看着潋潋的!”
林渊笑着点点头,“好,要是有一日,你嫌她了,把她送回来。我把她收起来。”陪着她长姐。
————
最后放段小彩蛋,是林渊和青玉的相遇故事 =)
林渊,从小样样都拿得出手,背起书来滔滔不绝,下起棋来招招致命,唯有一个怪病,喜欢缠着漂亮的小女孩儿玩拜堂。直到她几乎“娶”遍了盛京各府后院的小姐们,开始“娶”自家漂亮的丫鬟,林将军才惊觉女儿的口头后宫已经建的比皇帝的还大了。林将军尝试了一下慈父,耐心跟林渊解释她不能娶,但她以后可以嫁,父亲会为她找一个最好最好的。
小林渊同意了,唯一要求,“要漂亮的哦。”
林父失笑,“男儿有才有德就好,要漂亮干什么?”
“我可以有才有德啊,”小林渊理所当然道,“不要男儿,我要嫁个媳妇儿。”
林父脸上抽了抽,“女孩子怎么能嫁女孩子呢?自古阴阳相合,男与女配,才是正理。”
小林渊皱着脸想了想,忽然明媚一笑,“行,那我是男的。”那是林渊第一次见到那条老树藤条家法。
后来林将军从新买的女孩子里亲自挑了青玉出来,说她正气。小林渊刚涂了药,趴在床上,扭头看了青玉一眼,笑了。嗯,挺漂亮的。
第二十章
立冬天高风轻,日光微暖,皇帝陛下率三公九卿并几个皇子至北郊祭玄冥,祈求冬日和顺,来年国泰民安。泽亲王留在盛京监几个时辰的国。上至天子,下至随行宫人杂役,清一色的墨色衣袍。浩浩荡荡的长龙车马铺着玄色锦缎车盖子,一道玄黑的神龙,从盛京宫里蜿蜒卷至北郊行宫。
道山国寺的一心大师如旧主持此次祭祀,众僧在三层祭坛楼前恭谨迎候天子。皇帝一踏下车銮,和一心大师互道了辛苦,龙目一扫所有僧人,神色自若,只是眼底淡淡失落。
一心大师温声道,“立冬节下,道山寺里信众多,贫僧到此主持祭祀,放心不下。大皇子自请留下,保寺里平安,让陛下能安心祭祀。大皇子让贫僧转达,冬日寒重,陛下爱的青茶得放一放,改为普洱才好。”
皇帝一手搭在大师手上,微微点头,半晌,散了口气。仰起脸一步步往祭坛楼走去,脚下红毯直铺到楼前,如踏紫云登天。郊外的风来去无阻,眼里那点点湿意很快就干了。
祭祀流程多,列队跪拜,大师祝祷,皇帝念辞,众臣再拜,弄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尔后再派冬衣,诏了几位亡将遗孀来代表接受抚恤,齐齐感恩。众人一清早从皇宫出发,直弄到了未时,才终于在行宫里摆了宴席,皇帝与公卿们一同飨宴。
美酒敬了两遍,菜从凉至热,三大盘五小碟在各人案上齐齐排开。皇帝的菜与众人一样,众臣感恩皇上亲民,酒又敬了一轮,脸上都纷纷有了微红的喜色。
一杯敬完,何丞相又斟了一杯敬六皇子,“刚才祭祀遥遥一望,哎呀差点认不出,一月不见,六皇子长高了这么多!颇有陛下年轻时的英姿啊!”
六皇子连忙回敬,自谦了几句。皇帝笑笑地瞪了他一眼,“就光长个子有什么用。夫子教的书,这头背完那头就忘了,要不是有个伴读陪着哄着,连学都懒怠去上。”
何丞相身量不高,生就一张天生的笑脸,年近半百的人了,呵呵一笑起来,乍看下还像个年轻公子一样,“那伴读,可是林大人府上的二小姐啊?”林太尉举杯自谦,小女不才,能跟着皇子读书实是祖上积福了。
何丞相抚掌赞道,“原来是她!跟着皇子读过书的确实不一样。我夫人不常夸人的,第一个夸的是你们大小姐,好谋略啊!第二个就是你们二小姐,那涵养!诶?不过听说昨日受伤了是吗?”
六皇子一下弹起,“潋姐伤了?!”
皇帝皱眉,怎么把人家姑娘的闺名当众给说出来了,“坐下!”六皇子不情不愿地缩回食案前。
何丞相戳着下巴想了想,“好像说是府里下人不尽心,绊得小姐摔了一跤。”
下人绊得小姐摔跤?六皇子一拍食案,“哪个下人绊的,打出去啊!”何丞相望着他笑笑不答,六皇子急着又问,“有没有说潋姐多久能好?那她还来北书房吗?”
皇帝喝道,“明宇!”
林太尉躬身请罪,“是臣无能,治家不严,着实汗颜。”
皇帝宽慰道,“林卿家治朕的军队都得心应手,怎么会治不好一个府呢?怕是夫人心善慈软,奴仆胆大欺主。卿家当心,若是乱了尊卑,可不是小事啊。”
林太尉拱手请罪,“陛下说的极是,臣回府定好好整顿。”
何丞相瞄了眼太尉,又瞄了眼皇帝。太尉没有再多说什么,或跪一跪的意思。皇帝神色如常,微微笑着。
丞相挣扎了一下,还是善良道,“林大人治军是熟手,又有陛下在上,自是顺利的。”林太尉心下一惊,他刚才竟默认了自己治着皇上的军队,忘了圣上英明了!
何丞相袖子一挥,丝滑转开话题,“这府里的情形可不一样咯,像我府里,夫人给我换了个侍婢我都得装着不知道。要是我知道了,那就是我认真看过了。哎哟,没完没了!”
席上顿时全笑起来。
何丞相惧内,在盛京可是出了名的。丞相夫人是将门之后,性子果决,奈何生了一身病骨。夫人贤惠,知道自己生育不多,于是主动给丞相纳了几房良妾。奈何丞相老爷不争气,躲妾躲得跟条泥鳅似的抓都抓不住。逗丫鬟奴仆倒是一把好手,时常屋里关着门,一屋子的下人被老爷逗得哄堂大笑,待夫人派的妾赶到,丞相又溜了。气得夫人逮着他就一顿骂,说他山珍海味吃惯了,就爱随手逗野花。
何丞相整整袍子,举杯敬太尉,“还是林大人有雄风啊!治军又治家。”
林太尉举杯,连忙接着何丞相递过来的救命稻草,“何大人说笑,治军,那是陛下英明,臣不过是借着陛下一点福泽。治家嘛,可惜我没何大人那样贤德能干的夫人。连累家里人受伤了,真是让人见笑。”
皇帝的表情看着温和松弛了不少。林太尉大大松了口气,杯中酒一饮而尽,感激地对丞相笑了笑。
何丞相温润一笑,暗暗腹诽,谁让他夫人多年只盯着林大小姐一个准儿媳妇,就是撒不开手呢。丞相对着杯子抿了一小口,又道,“等二小姐大好了,请她和大小姐来我府上玩玩,小住几日,”丞相眨了眨眼,一个说秘密的小表情,声音却一点不小,“让我夫人捧着她两个心肝儿,没空追着我念叨。”说着自己呵呵笑了两声。
22/106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