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图倏然抬眸,对上皇帝居高临下的视线:“皇上...”
“薛图你不知道吧,”皇帝语气中透着丝丝凉意:“喀咜赫,你的胞弟,向大梁宣战了。”
此话一出,薛图蔚蓝的眸子变得更加深沉,犹如翻涌的海浪:“他没那个胆子。”
“的确,他没这个胆子,”皇帝眉梢动了动:“那必是有人挑拨...”
“叛国。”
皇帝缓缓吐出两字,刹那间,薛图便知道皇帝打的什么主意。
薛图眼中的不甘几乎压不住,他质问道:“皇上,八年臣服、征战,换来的只有叛国二字吗?”
“朕和你说过,一个子走错,满盘皆输,”皇帝的手搭在薛图的肩上,语重心长道:“朝堂上最不需要有脑子的忠臣,你是如此,段青寂亦是如此。”
一切阴谋在薛图身上连成环,他低低地笑了:“段老将军的叛国之罪便是如此来的。”
“要怪就怪段氏父子太得民心,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皇帝直起身,冷声道:“王朝更替本就屡见不鲜,只要百姓有了趋势,拥立新帝便一蹴而就。”
薛图眼中漫上失望与后悔,他不解:“忠臣竟是落得这个下场吗?”
“够了!”皇帝甩袖,原本冷漠的眸子带上威怒:“朕最讨厌你们用忠臣自称,如若你们真的忠心便不是急于收拢民心,这都是你们逼朕的。”
薛图垂眸不应,失望是自己忠心耿耿之人非国之一君,而是怯懦孬怂的小人。后悔则是当初他动了请愿捉拿段青寂的心,但更后悔的是他未请愿捉拿,让段青寂蒙冤而殁。
“来人。”皇帝敛下神情,冷声呼道。
高长厚重的大门被推开,小德子迈脚在殿前应答:“在。”
“东夷喀咜图叛国,即日起革去官职,压入天牢。”
“是。”小德子挥了挥手中的拂尘,涌入的锦衣卫济济跄跄,将薛图反手押走。
薛图空了思绪,险些被御书房门前的阶槛绊倒。
“薛图,你还是不太聪明。”一道毫无情绪的话在耳边响起,不带一丝嘲讽的意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闻言,薛图侧首看去,一秒两秒,他笑了,蔚蓝的眸子里只有讽刺:“段老将军太聪明不也保不住命。”
梁衡眼帘掀了掀,唇角微勾,颔首道:“那倒也是。”
这一刻,薛图确信了,姓梁的都是疯子。看来三年前段氏灭门惨案也少不了梁衡的参与。
梁衡神色淡淡,目送薛图被押走,多一个支持者是好事,少一个竞争者也不见得是坏事。薛图不论选哪一条路都动摇不了他。
“是来问长延山之事?”御书房内传来一道稍显惫意的声音。
梁衡收回视线走入御书房,他低眉躬身行礼:“皇兄。”
皇帝揉了揉眉心,随意地摆手示意他免礼:“段怀舒比他老子难搞。”
“蛮山、长延山,人都折了。”皇帝愈说眉头蹙得愈深。
暗杀不成功,计谋不入套,年纪轻轻便如此老谋深算。
梁衡问道:“皇兄,薛图叛国的理由?”
皇帝转了转拇指上的黄玉扳指,道:“教唆东夷喀咜赫进攻大梁。”
此话一出,皇帝的计谋瞬间被梁衡刨析清楚。他眼中一凝,带有几分迟疑:“皇兄,喀咜赫嗜血无赖...”
皇帝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野心的确不小,还想占了邑阳城。他既能占领,那朕也能抢回来。”
梁衡拱手道:“臣弟明白。”
皇帝的心思,身处漩涡中心的人心知肚明,百姓却蒙在鼓里,听风便是雨,霎时间薛图变成那夜的段青寂。
“这个狗皇帝还真是一箭双雕。”少语大掌用力地拍在练武场的木桩上。
方才皇宫安插的密探传来消息:薛图叛国被押入大牢,同时一道圣旨传了下来,命段怀舒即刻捉拿薛应,上阵迎敌。
少语急得团团转:“现在好了,少主和薛将军都被绊住了。”
转头见元长还是坐在树荫下煮茶,更是急得不行:“元长你说一句话啊。”
子安从远处走来,步伐稳而快:“我已将情况通过信鸽寄出,应会比圣旨快些到,好让主上先行想好对策。”
少语问道:“子安,你最是知道情况,皇帝派兵多少?”
子安沉下眉,竖起一根指头。
少语蹙眉:“一万?”
子安沉声道:“一旅三千。”
少语拔高声量,不可置信:“一旅?三旅成军,狗皇帝连一军都不拨给主上!”
元长用杯盏中的余茶浇灭了烘煮的火,道:“皇帝的目的一直都很明确。”他直起身,花白的胡须似乎长了些,“三年前我们随主上出征逃过了屠戮,这三年我们在梁溪县遇了不少暗杀,皇帝从来没有放弃斩草除根的念头。”
子安颔首,儒雅闲淡的气质此时此刻变得沉重,连带着捏着羽扇的指尖也用了些力:“只要主上不死,皇帝就不会放弃。”
“既然无穷无尽,水火不容,”元长已是耄耋,眼中仍是一片清明:“那便背水一战,你死我活。”
少语咕哝道:“可我们就三个人...”倒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寡不敌众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元长拂了拂长须,道:“谁说我们只有三人?”
子安握着羽扇的指尖收了些力:“我们有万万百姓。”
少语顿悟,食指竖在面前点了点:“舆论战,你们熟。”
毕竟少主做得再好,没有被刻意的引导,根本不能在短时间内收获一片民心。东风吹微火,终将变成势不可灭的熊熊烈火。
元长幽幽地看了眼少语:“你可别想偷偷跑去找少主,支一小批精锐去支援战场。”
少语:“...好。”
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
少语舔了舔后槽牙,随后捂住肚子:“元长,你茶没泡熟,我肚子闹腾得厉害。”
话音还没落就跑没了影。
远处还有几声问候传来。
“少语先生,怎么了?”
“元长茶没泡熟。”
......
子安瞥了眼茶案上一口未动的茶盏:“泡了几十年的茶,今天名声怕是要被少语败光了。”
元长笑了笑,没说话,伸手将茶水浇到树下。
子安:“安排多少人前去?”
元长:“一千。还未回京前,梁衡妄图绞杀的那一批。里面出了一个叛徒,否则梁衡不可能知道这批人的存在。”
“可够?”
“这批精锐是主上亲选的,抵得上一旅,再从邑阳城调一些,勉强能凑一军。”
子安问道:“那我们可够?”
段怀舒当初让他们留下便已经开始划战场,京城、邑阳城,败一不可。
“盲山之事结束后,主上来过一封信。”元长从袖中拿出被折得方正的信纸。
段怀舒的字形同主人一般清冷劲秀,却又在顿勾处带上锋利的杀意。
子安阅过信件:“卫东将军之侄?”
元长道:“卫青,卫东将军姊妹的遗孤。”
子安将信件递回给元长,颔首道:“我亲自前往。”
——
“小主,你去歇息歇息吧。”白竹拿着伤药和干净的白布进来,看见江和尘眼底的乌青,有些心疼道。
回来后江和尘的神经便绷得紧,略微有些动静都能惊着他。
他缓缓吐了一口浊气,轻声嗯道:“给段怀舒换好药我就回去。”
除了胸口的伤,段怀舒的心脉受损也甚是致命。薛应和白竹换着,每隔两个时辰便来用内功为他顺脉。
平时见着冷冷的人,现在面色苍白躺在床上显得更加冷飕飕。狐狸眼眼尾上挑,平日里装温和的时候就扬扬唇。生气的时候唇线就绷得和现在一般直,眼尾一压,凶得不得了。
江和尘静静得守了一会,在白竹的强烈要求下来到空屋休息。
他垂首解开身上的腰带,这身衣袍也是受了不少苦,满目疮痍。
啪嗒——
一块被折得只有拇指大的纸片掉落在地。
江和尘迟疑片刻,俯身将它捡起。
一翻一转,这几秒将纸摊开的时间,他甚至忘记呼吸,直到胸口传来窒息的胀意,他才如梦初醒地吸了几口气,想把瘪挤的胸腔充盈。
——你不是他,但请你替他好好活下去。
这张纸什么时候被塞进来的他不知道,或许是交手的过程中,或许更早,在他上山之前。
风影什么时候发现他并非现世之人,他或许知道,在他第一次偷偷唤风影‘小萝卜头’的时候。
纯洁、坚韧的活下去。
风影送他的梨花,似乎打了水漂,他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人。
江和尘吹亮了火折子,将纸点燃。
他想。
他可以装一个温润纯洁的人,他一直都装得挺好的。
灰烬簌簌落下,两口窗子对着大开,一缕风刮过,灰飞烟灭。
酸涩的眼眸阖上时微微有些刺痛,这像极了小时候,在验尸房看着父亲解剖完尸体抱他回去午睡的感觉。鼻尖是血腥味,眼前是一片红色。
再次睁眼是白竹将他推醒的,带着担忧的眼神就这么看着他:“小主,是被魇着了吗?怎么出这么多汗?”
“无事。”江和尘又闭上了眼,干涩的眼睛转了几回,试图将缚于其上的‘藤条’尽数扯断。
白竹:“文娘做了晚膳,小主去用些吧。”
午膳那会江和尘思绪纷乱,囫囵吞枣地吃了几口便又去照看段怀舒,沉沉睡了一觉确实觉得有些饿。
江和尘掀开被褥,边问道:“段怀舒如何?”
他的刚问出口,白竹的声音便接在后头:“小主放心吧,方才少主醒了一刻,抿了些粥又睡了过去。”
“情况还好吗?”
白竹掩在衣袖下的手微微拢了拢,道:“少主没什么大碍,修养几天就好了。”
闻言,江和尘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
食桌上,文娘笑着为他们布菜。
三人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咸了、醋了的菜,不打破她努力建起的精神防线。
文娘吃了口菜,面上的笑变得牵强,她抬首对江和尘道:“小芜很喜欢梨花也很喜欢您,草民给他安了一座坟在梨花树下,大人闲暇时能去和他聊聊天吗?”
江和尘颔首,眼尾弯了弯:“我尽量治好他的厌人症。”
此话一出,食桌上多了一抹鲜活的气息。
斜阳洒在梨树的一侧,洁白的梨花被染上金光,而另一侧被打上阴影显得黯淡无光。文娘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风影的墓牌背着烈阳迎着斜阳。
“你和月之一样,都不想当杀手吧。”金光大盛的残阳将江和尘纳入其中,他似乎透明了几分,身缘是朦胧的盈光。
他指尖点过墓牌上的名字:“那当邓芜挺好的。”
耳边多了一抹动静,江和尘收回指尖,往旁侧走了两步,将半身隐在树荫下:“有话便出来说。”
话音未落,林中走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大人,我们来请罪。”苍黑单膝跪下将剑鞘抵着地,另一手抽出长剑横梗于两人身前。
江和尘瞥了一眼跪在他身侧的余白,淡淡收回视线:“不必了,你们也没做什么。”
余白抬眸看去:“大人,您原谅我了?”
“你不必对我乞求原谅,各为其主罢了,”斜阳愈下,树荫几乎要淹没江和尘,“你唯一下的毒在苍黑身上,他原谅你即可。”
余白拜了拜:“谢大人。”
江和尘道:“不过,你昨夜属于叛逃,往后可想好怎么走?”
苍黑替他答道:“隐姓埋名。”
江和尘视线在他们面前点过,嘴角勾了一抹笑:“挺好的。”
余白走前没忍住,还是问道:“大人,我们共主...”
江和尘打断他的话:“你的主是谁?”
“柳相,向上便是皇帝,”余白看了眼墓牌,道:“风影属定王,但定王本就和皇帝沆瀣一气。您还属定王吗?”
风影的想法江和尘猜出来了,他死了,唯一威胁江和尘同梁衡绑定的线便断了。
风影给了他选择自由的机会。
月亮不知不觉便爬上了空,无边的幽暗将江和尘虚化,几息后,余白才听到他的答案:“是也不是。”
“嫂嫂!”薛应从竹栏处探出头:“大哥醒了。”
江和尘倏然抬首,指尖反扣住衣袖,步伐显得有些杂乱。到了门口倒是顿了顿脚步,匀顺了呼吸才进屋:“段怀舒。”
冒着热气的汤药闷了下去,段怀舒原本苍白干涸的唇瓣泛起淡淡的血色,终于有了些生气。
“我无事,你可有受伤?”狐狸眼上翘,将他打量了一遍。
江和尘从白竹手中取过巾布,将他额前的虚汗抹去:“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让我打架,我怎么有机会受伤?”
段怀舒指尖触了触江和尘眼尾,是一片热意。
“困了吗?好好睡一觉吧。”段怀舒将被角掀开。
薛应有眼力见地拉着白竹出了房门。
白竹不解问道:“你干嘛?我要伺候小主歇息。”
薛应曲起指节毫不客气地敲了敲他的脑门:“你是不是笨?这哪里是真的想睡觉,大哥明摆着就是要安慰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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