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 柳宜侧首, 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他平静的心跳又淡了几分:“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管,好好走自己的路,好好走正常人的路。”
“阿相是为你好。”
“可是兄长很笨, ”柳宜抬眸对上柳丞的视线:“他不让我看,我看到了,他不让我管,但他自己却管不好。若不是我总在暗中相助,兄长恐怕早就死了。”
柳宜撇开视线,轻笑道:“他爱骗自己,骗自己相信你的成仙之道,相信你的无量医术。父亲一躲就是八载,自诩仙人却用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去命令自己的儿子。”
他都记不清为兄长处理过多少烂摊子。在蛮山时,没能将江和尘推向花葬队伍中,反而被擒。而后竟想暴露身份敕令蛮人动手,若不是他拦着,用鸣片作雷声提醒蛮人,兄长那夜便必死无疑。
面对柳宜的质问,柳丞淡然道:“柳氏,为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此话一出,柳宜气急,后脑更是嗡嗡泛疼:“皇帝,皇帝,父亲是谁将柳氏贬为贱民?”
柳丞摆摆首,道:“当年,皇帝无意间发现为父的修仙之道,一切道路都已铺好,羽化登仙不过轻而易举之事。不曾想段青寂早已盯上我,将为父的所有行径呈递于天下,皇上迫于百姓口口之声,才出此下策。”
蛮山的仙花乃东夷吸血花,是北莲刺蛇的蜗居之所,因此蛇窝之内开满了吸血花。吸血花长于荒漠,擅捕水,雪水冲刷而下,将它们灌得饱满。
几许吸血花被冲折了腰,漂浮而上。柳丞拾过一支:“若没皇上的援助,我何以成仙。”
“只可惜,”柳丞抖了抖手腕,吸血花花瓣被水重力压倒,片片散开,坠回水面:“臣无法助皇上得道升仙。”
“呵呵呵。”柳宜低低地笑出声,“我早该想到的,五龙祖殿,除了上位,谁还敢自称五龙祖?这是父亲你为皇帝搭的升仙台。”
耳边的声音在褪去,柳宜也不想去听,他顶替兄长的身份来长延山除了报仇,还想为兄长了解一份真相。
他的兄长至死都以为是皇帝胁迫,以他们流人之名,以他的性命。不曾想,不过是父亲忠诚的阴谋。
——
段怀舒眉眼锋利,声线沉了几分:“薛应,先去邑阳城军中进行排布。”
薛应将圣旨收好,敛了平日的嬉皮笑脸,蔚蓝的眸中肃然:“是。”
说罢,薛应并未走,抿了抿唇。
段怀舒知晓他想问什么,“薛将军和薛夫人不会有事。”
听他如是说,薛应放下心,领了命往外走。
出了听鹤楼,段怀舒道:“白竹,牵两匹马来。”
白竹倏然想道:“少主是要去...”
他话未说出口,段怀舒便已颔首应道:“嗯。”
“是。”说罢,白竹转身走向酒楼后的马厩。
江和尘听得懵,问道:“我们去哪?”
段怀舒:“边境。”
江和尘真诚地问道:“送死?”
段怀舒眉峰一挑,并未回话,只是侧过首,对着梨花树后的影子道:“跟了一路,出来。”
闻言,江和尘微微俯身,越过段怀舒向那处看。未几,一道瘦小的身形从梨树后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
段怀舒看向双童,道:“有想问的吗?”
双童咬了咬下唇,最后摆了摆首。
“别等了,”江和尘轻声道:“你等的人不会来了。”
一滴泪比他的话音先落。双童手忙脚乱地擦了擦眼泪,胡乱地点了点头便跑没了影。
“他...”江和尘蹙起眉,看向段怀舒。
段怀舒收回视线,道:“邑阳城的药铺会留下他。”
江和尘讶然:“你认识邑阳城的大夫?什么时候打的招呼? ”
段怀舒解释道:“邑阳城为边塞之城,当年东夷战乱,采购药材物资都是来的此处。下山后让白竹递了一封信。”
身后传来马蹄声,白竹牵着两匹红鬃马。
江和尘在两人的视线下从容上马,两秒后,他忍不住问道:“你们看着我干嘛?”
段怀舒牵着马绳,看着他僵硬地绷直身体,两条腿死死夹着马背。
段怀舒:“和尘骑过马吗?”
江和尘理所当然:“骑过。”
段怀舒再问道:“怎么骑的?”
“......”就是你现在拿着绳带我出去溜达一圈,回来我再给你五十块钱那样骑的。
显然他不能这么说。
在他绞尽脑汁想对策时,段怀舒便跨上了马背,一双手环过他的腰际拿起面前的马绳。
“我太久没骑马,和尘带带我如何?”
段怀舒说话带出的气息就洒在他的耳际,他克制着手不去揉耳尖,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好吧,勉为其难带带你。”
然而,被冠为‘主宰’的江和尘还没反应过来,段怀舒将马绳一甩,骏马便飞疾而出。
江和尘后知后觉感受到一阵颠簸,再就是避无可避地身体相贴。他几近嵌入段怀舒怀中。
江和尘莫名其妙觉得飞驰带来的风是热的,吹得心脏狂跳。
蓦然,耳边传来一个问题:“和尘,身为杀手,不会骑马是不是有些牵强?”
江和尘瞪着眼,理直气壮道:“我轻功好,不行?”
闻言,段怀舒想到江和尘夜探马夫尸首时的轻功,眉尾一动轻笑一声:“是么?”
江和尘却笑不出来,他垂下眸思忖。
风影与月之朝夕相处,一个眼神便能认出他非现世之人。段怀舒仅凭话本不能肯定,但对他的怀疑绝对不少。他除了矢口否认别无他法。
江和尘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白竹呢?”
段怀舒顺着他,道:“白竹还有任务。”
江和尘微微侧首问道:“双童?”
百年老树的树根隆出土地,骏马前蹄跃起,一瞬间的惯性袭来,江和尘克制不了的后仰,密不可分地紧贴段怀舒,同他交颈。
适时,段怀舒回答他的问题,在他耳边轻轻嗯一声。
这下江和尘没忍住,伸手用指尖揉了揉耳尖。
白竹的任务是确保双童被药铺老板收下,所以他俩走后,白竹将马还了回去,而后沿着双童方才离开的方向走去。
当年东夷之战,他还是幼童,并未随军。这邑阳城他也是第一次来,拿着少主给的地图和一封信,找到了一家药铺。
药铺的老板约莫不惑之年,他莫名接过信件,待看到了书信内容后,霎时间红了眼眶。
“将军来了?”
“当年我儿误入战场,是将军用性命将他救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
东夷之战,主上年仅十五,做了他人的救世主。段氏事变,主上整二十,五年内东征西战,回京后才知自己头上已经悬了一柄叛国的刀。
即使如此,主上仍在为值得的人做着救世主。
不远处一道低声啜泣打断了白竹的思绪。长排的瓦屋隔出一条小道,瘦小的人儿缩着身体,将脸埋进手心,想盛住泪水,却总是从边边角角溢出。
他掩在屋侧,看着同他年龄相仿的双童。连同经历都有些相似,白竹刚出生便被母亲卖进黑市,若不是主上路过将他赎回,他现在是生是死不得而知。感知到被丢弃时,心是闷胀酸疼的,是不好受的,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双童。
不多时有人背着药篓走了过来,他缓缓在双童面前蹲下,细声询问:“小孩,为何哭?”
“师父不要我了,”双童声音稚嫩哽咽,“没有家了。”
那人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那便跟我回家,做药童如何?”
双童埋在手心哭泣的眸子抬了起来,愣愣地看着眼前人。
老天对他不公,被母亲抛弃,被师父丢下。
老头又对他极好,被师父捡走,被人收留。
“好...”
那人微微一笑,牵起双童的手往药铺走。
路过瓦屋时,药铺老板轻轻向白竹点了点首。
双童没注意,他用力擦着泪水,眼睛红红一片,他看着那座高耸的山,看着顶尖多出的那一抹白。
耳边响起师父同他说的话。
‘如果段公子、江公子先师父一步下山,双童便不用再等我了。离开这个地方,找一处安身之所吧。’
双童不同意,反问道:‘那如果后面师父下山找不到我怎么办!我不走。’
‘等不到便走,师父不会下山的。’
双童赌气地跑开,最终还唔哝道:‘我不,我一定会等师父的。’
会一直等师父的。
第50章
邑阳城出关, 向北五十里,杳无人烟。沿路风光由葳蕤草木逐渐转为独树无依、尘风细沙,连带着鸟儿的婉鸣啼声都消失不见。
江和尘眯了眯眼, 以防尘沙蒙眼,问道:“咱们真的单枪匹马闯边塞?”好像还没有枪。
段怀舒轻声一笑, 勒了勒马绳, 将马步放缓,后道:“不入边塞。”
此处地面有些旱,积了薄薄的细沙,马蹄踏在上头也没什么响动。江和尘视线蜻蜓点水般过了四周,标准的半荒漠地带, 往后是茂盛的草木, 往前是旱燥的沙漠。
“那是什么?”
半荒漠地带最典型的便是半旱土地上兀然出现一块青绿,是与环境严重不符的草木, 它们窜得极高,马儿悠然路过,它们便如清风拂过脸颊,带起一阵痒意。
恰是,西北方位有什么东西被一点青绿遮挡, 当风刮过, 青绿竞相下压, 被遮挡之物便半露不露。
段怀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在空旷的荒野, 近却遥远:“墓。”
江和尘眉心一动,不再多言。
或许他知道是何人之墓。
不出所料,段怀舒指节勾了勾马绳,将马转向西北方。马儿也有灵性地避开了几处大咧生长的草木。
却又出乎意料, 江和尘没猜准,或者说没猜齐全。
这确实是段青寂之墓,却又不只是段青寂之墓。
——定北将军之墓
——生之大梁卫,死亦鬼雄将。
“父亲被冠以叛国之名,本无法入此墓,”段怀舒引着马绳走向前,神色淡淡读不清其中的情绪,“皇帝却不顾群臣奏本将父亲安葬于此。”
段怀舒侧目问道:“和尘,你觉皇帝此番是何用意?”
江和尘不过是顶着空壳而存于此处的异世之人,他没有记忆,没有剧情。他也不清楚段青寂是否叛国,但他能判断出皇帝并非良善。
江和尘抬眸对上段怀舒墨色的眼眸,里面有暗色鎏光静而流淌:“在世人口中落得贤善之美称。”
段怀舒轻轻颔首,又道:“还有一个原因,”他虚握手心,“枪。”
他看见段怀舒俯下身将碑前的风沙拂开,他听见段怀舒开口,是淡漠静然的声音,像是沉积三年的伤疤已然恢复,不疼了,但每当你再想起它,伤处又丝丝泛痒,挠不到实处,久而久之便再感受不到。
江和尘视线落点移向面前淳朴简然的石碑,若非碑上的字宏伟磅礴,毫不意外会被当成荒地野坟。
“定北墓并非看上去如此平静。”
“大地之下是成片的墓室,犹如棋盘,亡故的定北将军就犹如棋子钉在烽火战场。”
闻言,江和尘便知这墓暗藏玄机:“这墓中有机关。”
段怀舒低低嗯了一声:“这墓中机关不少,除了防盗墓贼所设,再者便是边塞的最后一道防线。”
定北墓往南便是大梁地界,如若外族压境至此,那无疑是千钧一发。
“只是没想到,”段怀舒似有些嗤笑,“皇帝将我堪比外族。”
江和尘抿唇,他在京便听薛应说过,武将不可无兵,亦不可无兵器。皇帝收缴段怀舒的银枪埋入段青寂墓中,此招甚是阴毒。
若是段怀舒掘坟取枪,不说遭受万万民众的谴责,想必他也不可能如此无孝道。若他真狼心狗肺,这墓中绝密机关亦可取他性命。
江和尘有意安慰,便寻了一个话题:“父亲,是什么样的?”
“父亲。”段怀舒对上了他的眼眸,静了两秒,在江和尘沉不住气准备询问之时,他又开口:“国之忠臣,为大梁国当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说的是大梁国,而非那虚情假意的君王。
——
“父亲,”段怀舒压着微喘,身上还是练武服,他将手中的红缨枪丢给身后同样行色匆匆的少语,“您今日同皇帝请辞告老?”
段青寂不过半百,黑发束起仅有几丝银白隐于其中。闻言,他笑着拍了拍段怀舒肩膀,道:“怎传得如此过?”
武将束袖,配兵器。如今段青寂将束袖带卸下,两扇宽大垂了下来。他不适应地理了理手袖,道:“只是辞了定北将军一职,皇帝念为父功高劳苦,便又封了一个武定侯,不算告老。”
段怀舒轻蹙眉头,因跑动的气息已然平稳,鼻尖隐隐汗水也被风吹了干。
他问道:“皇上有更好的武将?”
段青寂微微一笑:“人上有人,天上有天。”[1]
段怀舒还是不解:“父亲,您说过,若需,您愿战至身殁。”
而面对他的仍是那副微笑,段青寂试着学朝堂高官甩了甩袖,道:“可是不需了。”
段怀舒接续道:“国泰明安,边塞平稳只是浮于表象,狼子野心是灭不掉...”
段青寂打断他,道:“但百姓安居也是事实,战争会减少,也会有更合适的人接上为父的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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