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怀舒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他不愿相信,但他仍问出了口:“父亲,您厌弃战场,想身居庙堂?”
周身静了下来,少语连大喘气都憋了回去。
良久,段青寂颔首,算是应下了他的质问。
父子俩不欢而散,或者是段怀舒单方面不高兴。
元长自段怀舒负气走后,便从门后走了出来,他轻叹一声:“将军,又何必应下这莫有虚名来激少主。”
“既已猜透皇上的心思,满门忠烈只会引来杀身之祸。”长长的袖摆有些不便,段青寂不动声色地轻蹙眉尖,“怀舒秉性同本将年轻时太像,男儿征战四方,剑锋所过,仍太平长安。本将兀然转性他有所怀疑、气恼,这是应该的。”
说罢,段青寂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嘴角:“自称错了,该改成本侯了。”
元长了然地颔首,道:“所以侯爷打算居庙堂保少主。”
“总有人要保卫大梁,本侯仍希望有怀舒一份,”段青寂捏了捏拳,“届时,怀舒不必受皇帝裹胁,守着心中的忠良,在外为国征战。”
元长抚了抚白须问道:“侯爷可不甘?为善妒小人守江山。”
段青寂笑着摆首道:“百姓可安居?政通人和、安生乐业就足够了。”他语气一转,“再者,段家守江山,而非为谁守江山。”
元长俯身作揖:“侯爷此言此感,磅礴大气,非元长所能及。”
段青寂如是想,只求为段怀舒在朝堂铺一条道,极为宽广、让所有人都挑不出错处的道路。
只可惜苍天不顺人意,匈奴首领窜掇东夷喀咜赫进攻大梁。薛图虽已入大梁,但群臣皆心照不宣,将他从出征名单中剔除。
可东南西三位大将军无法离守,究竟谁能当此大任?
于情段青寂不愿段怀舒挂帅,于理除了他没有人更加合适。
因是,群臣推举之时,他便未多言。
一纸册封书,拜段怀舒为将军——定北将军。
子承父业,百姓乐见其成,且段怀舒本就是少年英雄,在大梁国的街头巷尾无人不晓。
临行前,段怀舒在段青寂门前踌躇,在快将圆月盯出一个洞前,段青寂先打开了房门。
“父亲。”段怀舒收回视线,微微垂头。
段青寂缓步来到长廊,他已经适应这宽大繁厚的服饰,自然地抖了抖袖:“怀舒,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段怀舒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最后作罢。自那日质问后,他便早出晚归练武,好些时候未同父亲交谈。
“明日出征,前来拜别父亲。父亲早些歇息。”
说罢,他转身欲走。
“怀舒。”段青寂蓦然出声叫住了他。
段怀舒身形一顿,转过身,看着面前人离了战场后竟更衰老几分。
段青寂弯起眼笑,眼角多出的新纹像把小扇子:“可还记得父亲在战场和你说过的第一句话?”
段怀舒沉在黑夜中的墨眸一动,启唇道:“纵有狂风拔地起,我亦乘风破万里。”[2]
段青寂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回屋,说道:“段氏子孙从不输在战场。”
儿啊,要赢。
大梁的考量不错,确实没有人比段怀舒更适合这场战争。段氏除了出类拔萃的武功,还有出神入化的用兵之计,加之段怀舒早年同东夷有过一战,在地形勘探、用兵计谋上更胜一筹。
段怀舒也不负众望,不过短短一月便将匈奴首领挑于马下,枪指其首,逼他写下停战书。东夷喀咜赫见势不妙,逃之夭夭,而后主动进贡大梁,以表忠心。
此战让段怀舒名头大胜,本就少年英雄、面如冠玉受人喜爱,班师回朝更是万人空巷,京城茶肆酒楼的长廊内架肩接踵,皆为看他那一抹红缨俊容。
“父亲。”段怀舒褪去甲胄,束好衣袖便来到段青寂的书房。
一月未见,父亲又衰老些许,两鬓丛生白发,掩都掩不住。段怀舒内心直想蹙眉,面上却神色不变。
他添了些茶水,问道:“京中烦心事可多?”
段青寂揉捏鼻梁的手垂下,笑着含糊道:“这做庙堂之官确是不同。”
不待段怀舒多说,段青寂先行开口:“北边一战大捷,定北将军之位怀舒算是坐稳了。”
民心所向,皇帝不可能所心所欲将段怀舒换下。加之他在朝堂的打点,保得段家安稳应是绰绰有余。
彼时,年少的段怀舒并不懂朝堂的明争暗斗,身任定北将军,他需长期镇守边塞,援东助西。
只要有段怀舒出面的战场,会赢,且赢得很漂亮。声望愈来愈高,段青寂也愈来愈忧心。
他先前觉得有他在朝堂的庇护,段怀舒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但接收到皇帝隐隐的警告,他开始动摇这个想法。
毕竟,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于是,在段怀舒大捷后,段青寂写了一份书信给他。
信中只有四个字:怀璧其罪。
然,段青寂还是小瞧了皇帝的猜妒心。未等段怀舒赶回亲自询问信中四字是何含义,段氏便被一夜灭门。
他未亲眼所见惨案,入京霎那便被围下,缴了武器关押入天牢。
后来他听了好多民间传言,有说那夜段府的血沿着长街徐徐流下,汇成小流;也有人讲那夜血染了池塘,锦鲤的眼睛都是血红色的...
后来他想明白了那四字。
匹夫是他,罪,他不认。
——
“父亲,”江和尘定定望着段怀舒,“很好。”
段青寂为了段怀舒甘愿卸任武将,将自己放入尔虞我诈的庙堂替他筹谋。
段怀舒浅然一笑,轻缓地点了点头。
江和尘同段怀舒向耸立的石碑微微躬身,随后问道:“今日前来不只是拜望父亲吧?”
“嗯,”段怀舒直起身,视线点过四周,“喀咜赫此人怯怂却也野心十足。皇帝主动提议合作,他定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江和尘道:“向皇帝讨些好处?”
段怀舒似是瞧见什么,眉峰微抬,讽刺道:“这好处可不小。”
江和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隐在一簇草木后有一口塌陷。
有人挖开了墓穴。
江和尘倏然看向段怀舒:“皇帝将此墓告诉了喀咜赫!他要将邑阳城拱手送人?”
段怀舒轻声一笑,又觉得些许讥讽:“为了我一个人,竟将一个城为礼。”
江和尘觉得段怀舒散出的气息有些冷,他伸出手虚握着段怀舒的手腕,道:“去看看?”
段怀舒垂眸,旋即反手与他相握,领着他走向那口塌陷。
洞口处扎了麻绳,直直往下坠。半荒漠之地没有树荫遮挡,日光照向洞中仍是一片黔黑,可见其深。
江和尘正研究如何下墓,兀然,脸颊一凉。他回神才发现段怀舒面上带了一张狐狸面具,而他脸上也被覆上面具,严丝合缝。
他抬手摸了摸,刻刻条纹,有些熟悉。
倏然,他僵住动作,这个面具...似乎是当时他夜探马夫尸首时,夜市小贩送的。
“给钱了,不算送的。”
段怀舒此话一出,他才惊觉他竟然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江和尘抱有侥幸:“你那夜...也出门散心?”
段怀舒拉了拉麻绳,试试它是否结实。闻言好笑道:“散心散到衙门,捡了你落下的面具?”
江和尘嘴角下拉,一副生无可恋,淡淡道:“你不如别把这个面具还我。”
段怀舒倒是散了些低气压,勾了勾唇:“不好意思,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去店中为你挑个兔子面具。”
江和尘:“......”他错了,段怀舒这人,低气压的时候才是正常人。
江和尘还在谴责段怀舒,蓦然一只手环过他的腰,脚被带离地面,一瞬间腾空失重,惊得他死死搂着段怀舒的脖颈。
视线被黑暗掠夺,瞳孔迅速扩散却又适应了这种黑暗,江和尘朦胧瞧见塌陷两侧平顺,不像是被暴力开掘。
江和尘眉尖紧蹙:“皇帝连墓穴入口都告诉他们了。”
他偶有听薛应吐槽喀咜赫。
‘我这小叔,从小便是骑射一把好手,以猎杀为乐,只要是活物,都是他的猎物。’
这喀咜赫性情喜怒无常,偏多说便是阴险小人,若是他入城,邑阳城恐是腥风血雨。
段怀舒声线又沉又冷,道:“他们想毁墓穴。”
长道将尽,江和尘垂眸向下看,有暖黄的光涌在璧上。
“不对劲,”依他的视线中看到一抹血色、几道身形,江和尘出声道:“段怀舒,墓里有情况。”
闻言,段怀舒侧了侧首,看清墓道的状况,反手将麻绳绕了一圈,脚尖点在凸出的石尖之上。
段怀舒简单说明情况:“墓道口有暗器,一落地便能触发机关。”
江和尘垂首看去,瞥见不少尸体:“看来他们已经折了一些人。”
没得落地,他们也没办法知道墓内的情况,江和尘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段怀舒:“借人。”
“嗯?”江和尘疑惑,侧目见他转着长至垂地的麻绳,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既然避不开机关,那就让人替他们迎了机关。
麻绳在段怀舒的指尖上绕转,绳身抖动转圈,速度愈快。他看准方位,腕间一动,长绳偏转撞到了障碍,便在障碍上绕了几圈。循着时机,段怀舒倏然收紧指尖,长绳被猛然拔起,死去的尸体像是受了惊一般兀然直立。
段怀舒带着江和尘轻声落在尸体身后。暗器划破空气的声响在耳畔响起,段怀舒拎着尸体向前走。在看准和一条墓道后,将尸体往前一推,揽着江和尘往一旁滚去。
“段怀舒,”江和尘拉了拉他的衣袖,指了指机关前还有两具尸体,“似乎不止东夷一批人,后面又来了人。”
“嗯,”段怀舒收回视线,看向这条笔直的墓道,“往这边走的。”
闻言,江和尘垂眸观察地面。尘封百年的墓穴沉积了不少尘埃,便也将杂乱的步伐显得清晰。
墓穴两璧每隔十步便会挂一盏壁灯,江和尘看了看,灯芯还很长,是那些东夷人刚点上的。
复行数步,江和尘恍然发觉,这墓道不同以往的认知,非弯曲盘旋、羊肠小道,而是平直无阻、锋角直转。
“段怀舒,”江和尘指尖勾了勾他,压低声音道:“你不觉得这墓有蹊跷?”
段怀舒不答,反问道:“和尘觉得蹊跷在哪?”
“这墓道感觉像...”江和尘看了眼前方猝然出现的转角,回首望了眼身后长直的墓道,“棋盘。”
“没错,”段怀舒颔首,“这是皇帝下的棋,各位将军便是棋子。”
“那他们想毁墓穴...”
段怀舒淡然道:“堵气。”
江和尘蓦然明了,这是皇帝布下的一盘棋局,不仅历任定北将军是棋子,每个入内的人都有可能成为对弈的棋子。
无气不活,此乃对弈之道。一子四气,两子相连便有六气,随着相连子数愈多,气门便愈多,堵气的人也需愈多。
想要破了此间局,东夷人必须堵上每一口气。
越过转角,目之所视,前方有一人被暗器穿心,钉于墓璧之上。
段怀舒快了步伐,走上前。东夷人的容貌同他们有异,死去的人瞪着蔚蓝色的眼眸,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击毙命。
段怀舒收回视线,沿着他这条墓道直行,直至走到某一点,他停下脚步。
江和尘也停下打量四周:“墓室。”
这间墓室不大,中央凸出一块石阶,按照墓葬文化,其上应搁棺椁,但现下上头空空如也。
“这位将军的气被堵死了。”段怀舒视线转过四角,皆被钉死一人。“棺椁里头的尸体为子,若气被堵死,便会被提子。”
段怀舒曲起指节,轻敲石阶,示意江和尘:“提子的方式。”
江和尘看着这四人面色惊恐,死状可怖,不解问道:“已提一子,东夷人也知这是用性命堵气,他们怎么仍继续...”
“因为他们是死士。”段怀舒点了点自己的耳垂,示意他去看。
闻言,江和尘看向四人的耳垂,只见他们耳垂皆钉了一枚黑钉。
江和尘凝眉道:“咱们动作得快些。”
“嗯。”
两人快速地过了几个转角,其中也有两个将军被提了子。
再转几个角后,出现之前不同的情形。
段怀舒蹲下身查看一番,道:“这人是被剑割喉而死的。”
江和尘眼睛一转,也蹲下身道:“也就是说,后面下来的一批人并非东夷之人。”
还没等到段怀舒的应答,霍然,身后一阵凉意,暗器破空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段怀舒瞳孔一缩,将江和尘扯开,一并滚向另一角。
几道惨叫声戛然而止,旋即是一声暴戾声,不是很标准的大梁语:“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提子!”
话音刚落,有一道颤颤巍巍的声音:“大人,按照皇上的棋盘,两子连成的六气已然堵死,除非...”
这人话说了一半,余音点点,不肯说干净。
东夷人也没性子听他吞吞吐吐,不耐地问道:“除非什么!”
那人咽了咽口水,道:“除非有人叛逃。”
“屁话!”东夷人震怒,“我东夷死士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又用东夷话,对手下道:“你!绕过去看看。”
“是。”
棋盘没有弯弯绕绕,他们身处转角很是显眼,两人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后撤。东夷人来得不少,与其硬碰硬,不如趁他们堵气时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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