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人证,是你违规审讯涉案人员得出的结论吗?”郁镇山好似什么都清楚,哪怕是那件根本没有引起轩然大波的小事,也无法逃出他的眼睛,这让关尧大吃一惊。
郁春明却一点也不惊讶,他抿了抿嘴,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了:“对,我违规审讯了涉案人员。”
“你违哪条规了?”郁镇山仿佛在审讯犯人。
郁春明也仿佛是个犯人,他目光轻轻一闪,终是垂下了双眼:“我违规办理不属于我职权范围之内的刑事案件,违规记录嫌疑人口供,我……”
“你还涉嫌伪造证据。”郁镇山不留情面地说。
关尧清晰地看到,郁春明肩身一颤,眼中露出了一丝震惊。
“因为你,整个林场派出所都有可能要受到牵连。”郁镇山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坐在当场的王尊立刻变了脸色,而这还不算完,郁镇山继续道,“还有今天下午的行动,车上人员密集,你实行抓捕前,是否有告知上级?”
“如果我告知了上级,人当场就会跑。”郁春明停顿了片刻,再次说出了那句话,“因为嫌犯认识我,他知道我是警察。”
第21章
这话令郁镇山身边的几人窃窃私语了起来,韩忱忍不住低声叫道:“春明……”
郁春明熟视无睹,继续说道:“嫌犯认识我,且当时车门未关,如果我不作为,他就会立刻下车逃窜。”
“是吗?”郁镇山反问,“你是如何判断的?”
因为那封信,因为他给我寄过一封信,不,不止一封,郁春明在心底说道。
可是,当他抬起头,看到了四周投向自己的目光,看到了郁镇山那双冷漠的眼睛时,原本想说的话忽然烟消云散了,郁春明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郁镇山似乎在笑。
郁春明试图挽回,他解释起来:“是他先跑的。”
“但监控不是这么显示的。”郁镇山依旧那样不留情面。
“不可能,”郁春明并不相信,“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郁镇山质问道,“看到了恐惧?惊慌?还是无所适从?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你再一次预设了答案。”
结果已经分明了,今天下午的失败,不,是专案组这几天来的失败,都是郁春明一人导致的。
他刚愎自用,他独断专行,他不考虑后果,他甚至涉嫌伪造证据,并且牵连到了整个林场派出所。
而这些,都是郁镇山亲手为他定性的。
“好了,也不早了,你们都回吧。”郁镇山终于舍得结束这一场漫长的会议了,他站起身,视线重新落回郁春明的身上,然后紧跟着补充了一句,“你留下。”
为什么他要留下?关尧想问,但此刻明显不是自己能发问的时候。
而随两人一起来此的韩忱则如蒙大赦,他不顾站在自己身边的郁春明,转身挤开其余人就走,仿佛是生怕身后会出现什么凶猛的野兽。
于是,没过多久,这间小小的会议室里只剩郁春明和郁镇山两人了。
“你辞职吧。”当人全部走空后,郁镇山说道。
郁春明抬起头,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不适合做警察,我很久之前就说过。”郁镇山像是在陈述一件小事,“你辞职吧。”
郁春明定定地站着,忽然觉得自己后颈连着整个脑袋如同被人敲裂开一般剧痛。
“如果有人将今天下午的事情发布到了网络上,就不是你辞职这么简单了,而是很有可能给你一个撤销行政职务的处分。”郁镇山看着他,神色如常,“你自己辞职,保全你的脸面。”
郁春明的眼光闪了闪,轻声回答:“是保全我的脸面,还是保全你的?”
郁镇山眉梢微抬,没有说话。
郁春明却莫名笑了起来,他点了点头,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回应郁镇山刚刚的话:“我明白,我都明白。”
“你明白就好。”郁镇山并不想多说什么。
郁春明却道:“我不会辞职的,如果你想开除我,那你就开除我,不管给什么处分,我都能接受,但我不会辞职。不过你应该也清楚,我这次的错误细论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你如果想通过撤销林场所这一年全部评优评先来逼我辞职,你也可以试试。”
这话让郁镇山瞬间沉下了脸。
这夜,郁春明回到林场派出所时,关尧正被孟长青、李小田和方旺他们几人围在一楼的办公大厅里问东问西。
他刚回来那会儿,孟长青一直伸着头往外看:“郁警官去哪儿了呢?”
关尧按着他的脑袋,把人推进了屋:“我在会议室外头等了他差不多半个小时,人家那警官让我不要再等了,说挨骂都是没点儿的事,我才回来的。要不,你去分局视察一下情况?”
孟长青缩了缩脖子:“师父,我哪敢去啊?今天下午,人家大领导一来,指着我们好一通骂,还让梁组长把专案组办案地点移到分局去,现在上面的会议室和研判室都快被人搬空了。”
关尧伸着头往上看了看,果真,小小的林场派出所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李小田正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他听到孟长青的话,嗤笑一声,说道:“走了好,走了清净,也省得隔三差五就拉我们出去干活。”
孟长青绷着嘴,有些不乐意。
老好人方旺在旁边打岔道:“你少打击人家小同志的工作积极性。”
李小田一骨碌爬起身,忿忿不平地说:“啥叫打击人家小同志的工作积极性?我说的实话!这案子再办下去,还能不能有咱们林场所都不好说了。”
“田哥。”关尧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说了。
可李小田偏不,他把头一扭,叉着腰,高声道:“我看,都是被那郁春明搅和的了。我在扎木儿当警察也有小二十年了,咋从没遇到过这种案子呢?咋他郁春明一来,就闹出这么大事儿呢?老关我给你讲,今天下午你不在,你不知道,分局领导指着咱们说,今年年底的评奖评优就别想了。”
关尧无声地叹了口气,弯腰从柜子里翻出方旺泡的药酒,低头去擦自己红肿的手腕。
“说实话,咱也不是啥不讲理的人,之前郁春明干得好的时候,咱有说过他一句不好吗?可现在林场所挨了骂,他倒是逍遥自在,要我说,这种关系户就不能留。”李小田说到这,话锋一转,他神秘兮兮地挤了挤眼睛,问道,“哎,你们清不清楚他之前到底犯过啥错,才会从松兰调来扎木儿当警察?”
“啥错?”孟长青仿佛是个单细胞生物,完全看不懂自己师父的眼色,他愣愣地问道,“小田哥,你咋知道他犯过啥错?”
李小田冷哼一声:“今天下午,一个从省里来的同事随口提的,他说就在去年,郁春明在查案过程中,明知现场有爆炸的风险,却非但不领人离开,还执意要留在那里取证,最后直接导致人员牺牲。”
“少传谣,”关尧不悦道,“他要是真那么做了,警服还能穿身上吗?”
“咋不能?”李小田高声吆喝起来,“你们都不清楚吧?人家郁警官可是郁副厅长的儿子,据说是郁副厅长前妻生的,不咋受待见,但好歹有这层关系在呢……”
“小田哥,小田哥!”孟长青忽然急声打断了李小田的话。
李小田背对着大厅,哪里知道此时郁春明正要进门?他继续扬声道:“那姓郁的,仗着自己有关系,还是警大毕业的高材生,懂点刑侦知识,就在这儿瞎摆弄,要我说,没准儿那天来闹事儿的人没讲错,他就是跟人家媳妇有染!”
“李小田!”关尧当即出声呵止道,“你给我闭嘴。”
闭不闭嘴,刚走进屋的郁春明也已经把他的话听了个完完整整。只是这人听了好似没听,不过回头看了一眼聚在一起的那堆人,然后就转身往楼上走去了。
“小田哥……”孟长青一脸无措,“这咋办?”
李小田架着膀子,不肯低头,但气已经虚了,他嚷嚷道:“啥咋办,那姓郁的小子难道能把我揍一顿?”
关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甩了甩手上沾着的药酒,起身准备上楼:“行了,该回家的回家,该值班的值班,少在这儿聚众闹事了,我去瞅瞅他。”
其余人没有异议,立即作鸟兽散,只有李小田还在原地大叫:“你瞅他干啥?你应该好好批讲批讲他,让他意识到自己不顾大局的行为有多严重!”
“田哥,求你闭嘴。”关尧站在楼梯上,无可奈何道。
但好在是郁春明不会这样出言不逊,关尧走进办公室时,他正安安静静地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似乎要从抽屉里翻找出什么来。
关尧下午才单方面训过这人一顿,眼下主动开口多少有点尴尬,可郁春明偏偏不抬头,甚至没有意识到关尧已经快要走到自己近前了。
“那个……”
啪!不等关尧把话说出口,郁春明一下子合上了抽屉,他倏地抬起头,仿佛有些惊慌,又仿佛有些害怕,不知是不是那抽屉里装着见不得人的东西。
“你,你怎么了?”关尧本想问一问郁镇山单独留下他是为了什么事,可当看到那张惨白得有些吓人的面孔后,关尧一下子咽回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你是哪儿不舒服吗?”
郁春明也不知有没有听清,他撑着桌面,眼神有些发散,额角还沁着冷汗,在意识到关尧准备伸手来搀扶自己时,人又飞快往后一躲。
“没有,我没事。”他含糊地回答。
可这根本不像没事的样子。
关尧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一天颠簸来颠簸去,郁春明好像只在出门前吃了两口早饭,他不得不好心问道:“你……是不是低血糖犯了?”
郁春明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仍旧否认:“没有,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关尧好意错付,也不想再问第三遍,但他又忍不住关心起来:“要不,我给你冲杯糖梨水?”
郁春明坐着没说话,攥着桌角的手却紧得发青。
“行吧行吧,我不管你。”关尧有些烦躁地直起身。
可他仍放心不下,走到门口处还特地回头看了看,确定郁春明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后,这才转身离开。
谁知,就在他准备踏出办公室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咚”的一声。
“郁春明?”关尧被吓了一跳。
刚刚还坐在椅子上的人忽然一头栽了下去,连带着桌上放着的水杯、几张公文一起掉在了地上。
关尧冲上前,推开椅子,跪在他身边就是几声大喊:“郁春明,郁春明!”
但好似晕过去的人实则没有完全丧失意识,他半睁开了眼睛,循着声音茫然地找去:“关尧?”
“这,你这……”关尧也不敢随意挪动他,翻出手机便要打急救电话。
郁春明却按住了他,然后挣扎着准备起身。
“哎,我说你,你这别乱动了……”关尧赶紧去搀他,但郁春明却没听见似的执意要从地上起来。
等把人重新扶到椅子上坐好后,关尧惴惴不安地问道:“真不用去医院吗?”
郁春明撑着额头,歪在桌子一角,低声回答:“只是有点头疼,你有止疼药吗?”
“止疼药?”关尧一怔。
“我的好像吃完了,”郁春明看起来甚至有些疼迷糊了,他扒拉了一下插在抽屉上的钥匙,懊恼地说,“也好像是丢了。”
关尧一手支着他的肩膀,生怕自己一松劲,这人就会往下倒:“你,要不你去沙发上躺着,我去楼下找找。”
郁春明隔了很久,才慢吞吞地回应道:“好。”
关尧长吁一口气,弯腰把这人的一条胳膊架了自己的肩膀上,然后用那只尚还完好的手,半扶半抱着将他搀到了那张小小的皮沙发旁。
郁春明说他没有低血糖,可关尧摸了一把他的额头,感觉却不像。毕竟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汗却出了不少,双手还凉得仿佛冰块,意识也不怎么清醒。关尧盯着他看了半晌,确定自己再问,这人也只会说一句没事后,无奈地起身下了楼。
“小田?”关尧叫道,“有吃的吗?”
“啥吃的?”李小田还沉浸在方才的愤怒中不可自拔,他横眉问道,“谁要吃东西?”
关尧懒得与他废话,拨开这挡道碍事的人,上去就要翻储物柜。
“是郁春明不?他还有脸找你要吃的?”李小田吹胡子瞪眼起来,“你手都伤成这样了,他还好意思使唤你?”
“少说两句吧,我的田哥,”关尧从储物柜的医药箱里翻出了一板止疼片,他看了看说明书上的时间,随口回答,“郁春明看着好像生病了。”
“生病?”李小田还是那套词儿,“他还有有脸生病?”
“行了,你能不能有点人道主义关怀?”关尧伸手,“有吃的吗?”
李小田不情不愿地拽过快要进入深度睡眠的孟长青:“去,给你师父找点吃的。”
等回了办公室,郁春明依然歪在沙发上,依然还是关尧下楼前的姿势。
关尧上去拨了拨他额前被冷汗打湿的碎发,试了一下体温后,轻声叫道:“好点了吗?我让长青给你找了俩小面包,要不起来吃点?等吃点东西了才好吃药。”
郁春明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关尧放下药,端着杯子去倒水。但谁知待他回来时,郁春明竟已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拿起那板止疼片,抠出两颗干咽了下去。
“诶,你……”关尧没来得及制止,他只好亡羊补牢地送上热水,“那玩意儿干吃伤胃,你好歹垫口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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