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松兰来的啊,”老板娘笑呵呵道,“不说我还以为是你家对门那谁的亲戚呢,长得有点像。”
郁春明的脊背轻轻一颤。
“啥玩意儿,你这……”关尧完全没有注意到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人眼神间转瞬而逝了一丝闪烁,他伸头冲在后厨打瞌睡的老板叫道,“一碗鸡丝拌面,一碗……”
“我都行。”郁春明回答。
“那要两碗鸡丝拌面。”关尧把拆好的筷子递给了他,“人家招牌,鸡丝拌面。”
郁春明接过了筷子,等着关尧给自己倒水,他趁着这个间隙,转头去看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那个中年男人。
伙夫大多都胖,这位也不例外。郁春明就见他腆着个肚儿,戴着一顶厨师专用小白帽,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后脑勺上已经没有几根头发了。
——完全没有当年追在他屁股后面叫骂的雄伟英姿了。
郁春明没忍住,笑了一下。
关尧却莫名被这人笑出了一身冷汗,他纳闷道:“想啥开心事儿呢?”
郁春明一挑眉,收起了嘴角浮起的笑容,他不咸不淡地回答:“白捡来几天假期,不好笑吗?”
关尧顿时语塞,他把酱菜往郁春明面前推了推,生硬地说:“你尝尝这个。”
郁春明又是一笑。
面馆里的暖气很足,两人没坐一会儿,便热得脱了外衣。有头顶的暖橘色灯光衬着,郁春明原本苍白的面容缓和了许多,他不再寻摸着想要抽烟,冷峻的神情也渐渐平定了下来。
关尧在盯着这人吃了两口面后,稍稍放下了心。
“你昨晚吓我一跳。”他插空说道,“你那是啥毛病,咋脑袋疼能疼成那样?”
郁春明埋头吃面:“没事,可能是累的了。”
关尧不信:“不会跟你耳朵后头的伤有关系吧?”
郁春明开始往碗里倒醋:“没关系。”
“你要是经常疼,得去医院看看。”关尧又说。
郁春明扫了他一眼:“关警官,你啥时候这么絮叨了?”
“哎哟,我这是关心同事好吗?人家想听我絮叨,还没这待遇呢。”关尧嗤之以鼻。
郁春明抬了抬嘴角。
正在这两人插诨打科的时候,面馆门口的铃铛忽然“叮叮”一响,是有新客人来了。
老板娘招呼道:“来点啥?”
郁春明也跟着抬起头向门口看去,但随即,他便僵在了原地。
来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年纪已经不小了,但仍旧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
“呀,江敏?”老板娘看见她,就是一愣。
第23章
江敏,住在关尧对面的邻居,那个每天夜里都要放声高歌的“疯女人”,林场职工家属院这一片的,没人不知道她。
江敏年轻的时候曾做过文艺团的演员,有一把好嗓子,后来据传因为作风问题被文艺团开除了,再然后,人就变得疯疯傻傻了。
早前认识她的人都清楚,三十多年前的江敏长得那叫一个漂亮,扎木儿十里八乡的半大小子都喜欢她,追她的人,能从这地儿一路排到国界碑去。但江敏一个也看不上,人家的心气儿,是到省城松兰的大剧院当演员。
不过,三十多年过去了,松兰演员梦碎,江敏成了只能夜里高歌的“疯女人”,她不常出门,也不常见人,更少有会踏进这家面馆。
因此,老板娘冲着她和声细气道:“你咋来了?儿子哪儿去了?”
江敏拨了拨自己那还算柔顺但已不再乌黑的长发,散出一股浓浓的香水味。
“儿子跑了。”她说。
“跑哪儿去了?”老板娘好心问道。
江敏不说话,捡了个位置坐下,然后随手一指墙上的菜单:“我要……肉酱拌面,然后再打二两酒来。”
老板娘没有异议,面和酒很快端了上来。可江敏也不吃,就坐在那里抽烟,她抽完一支接着一支,劣质香烟的味道飘满了整个面馆,呛得刚进来的小孩不停咳嗽。
“江婶儿,少抽点。”关尧好心劝道。
江敏当然充耳不闻,她凉凉地看了一眼关尧以及关尧对面的人,什么话也没讲,兀自哼起了小曲儿。
——听起来,像是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
此时,郁春明忽地站起身,大步往门外走去。
“哎,不是……”关尧手忙脚乱地放下筷子,把钱扫给老板,他一路匆匆追上前,嘴里念道,“我也没说不请你啊。”
郁春明走得极快,也不回头,等到了街角,他朝旁边的巷子里一拐,扶着墙弯腰就吐。
关尧“嘶”了一声,上去拍他的背:“这咋还吃恶心了呢?”
郁春明刚咽下去的那碗面还没来得及消化,就又被他囫囵个儿地吐了出来。
关尧见他一手抵着胃,忍不住说道:“是不是你空腹吃止疼片的事儿,我跟你说了那玩意儿不能空腹吃,你非不听。”
郁春明吐得七荤八素,吐到胃里没东西了还要往外呕,关尧赶紧搀着人往旁边走,免得他再对着自己的呕吐物犯恶心。
平复了差不多十五分钟,郁春明才算缓过劲来。
关尧从旁边的小仓买里掂了瓶水,举到他嘴边喂他漱口,等好不容易不吐了,郁春明却又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要不……上我家坐会儿?”关尧不得不问道。
郁春明蹲着不说话。
“这外头冷飕的,你再吹风吹出毛病了。”关尧上去拽他胳膊,“走吧,来,哥扶你。”
关尧是个大高个,郁春明也是个大高个,两个进矮门得低头的人怎么扶怎么不得劲。郁春明又难受得直不起腰,关尧不得不腾出那只伤了的手撑着他肩膀,这才勉勉强强把人弄进自己家。
“还没个热水。”等把人放到沙发上,关尧啧叹道,“那丫头出门前也不知道烧点水。”
郁春明缩成一团,疼得一句话也讲不出。
等水烧好后,他半蹲在沙发边问道:“还难受吗?我这屋里没啥常备药,你要是还难受,我上医院给你开点。”
郁春明缓慢地摇了摇头。
成,关尧明白了,这就是还难受。
他叹了口气,转头从房里翻出了几个冬天出警时用的暖手宝,撕开了塞到郁春明怀里,然后又把他外衣扒了,给人盖上毯子。
忙完这一圈,关尧才敢安心出门。
今夜关宁值班,此时正跟同事坐在医院一楼拐角里的食堂吃宵夜,见关尧来了,这小丫头还吓了一跳。
“舅,你受伤了?”她惊叫道。
“受啥伤,你嘴里不盼我点好。”关尧一摆手,“去给我开两盒胃药。”
“你胃疼?”关宁一脸关切。
“不是我,”关尧不知想起了什么,没好气道,“是你郁叔,还不快去。”
关宁立马忙不迭地走了。
等关尧紧赶慢赶地回到家,推门一瞧,沙发上的郁春明却不见了。他心里一紧,直觉以为这人是走了,扭头就要下楼找,可余光却在转身时瞥见了卫生间半开的门。
“郁春明?”关尧叫道。
刚刚还在沙发上好好躺着的人,现在正蜷缩在厕所马桶边,他又吐了一次,只是这回能吐出来的东西已没有多少了。
关尧深呼吸了三次,决定把郁春明从地上抱起来。好在郁春明病中乖巧得很,任由关尧怎么摆弄,都不出一声。也正因为他实在是过于安静,以至于让人有时觉得,他不是睡了,而是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令关尧心里蓦地一惊,他忍不住用手背去试郁春明额头的温度,又忍不住凑到近前,去听他清浅的呼吸。
如此三番五次的折腾,关尧整整一夜都没合眼,然后,等到天亮时,郁春明不负众望地发起了低烧。
“去医院吧。”关尧盯着坐在沙发上看体温计的人,由衷劝道,“你这年纪轻轻的,不要讳疾忌医。”
郁春明斩钉截铁:“不去。”
关尧无奈:“那你也不能一直待在我这里啊。”
郁春明放下温度计,沉闷地坐着。
“你是……不想让你家那个长辈知道,怕麻烦她?”关尧立刻明白了郁春明的意思。
郁春明看向他,算是默认了。
关尧点点头:“你的意思是,麻烦她不行,麻烦我就可以。”
“我不想麻烦你。”郁春明捏着温度计,低着头说道。
关尧长叹一声,站起身:“既然这样,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时间不早了,我可得上班去了。”
他实在是懒得管郁春明,毕竟人的精力有限,关警官一天天在专案组里忙来忙去,哪儿还有闲情雅致去好言相劝一个压根不想听他劝的人?
不过,关尧也没想到,郁春明这人虽然没听进去自己让他去医院的话,却好像听进去了自己嫌他麻烦的话,等关尧赶着中午午休的那半个小时回家一趟瞧瞧他的时候,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关尧的手上还拎着从市分局食堂打包的盒饭,可屋子里却空空如也,甚至于,昨夜搭在那人身上的毯子都被他叠得整整齐齐。
直觉告诉关尧,那头倔驴绝对不会去医院。
因此,这会儿刚歪在躺椅上准备睡觉的孟长青赶在阖眼前,接到了来自师父的夺命电话。
没能打通郁春明手机的关尧在那头大声问道:“你在所里吗?”
孟长青打了个哈欠:“……在吧,师父你……”
“郁春明在吗?”关尧没心情跟徒弟寒暄。
孟长青使劲瞪大了眼睛,环视了一圈:“不在吧?”
“不在?”关尧顺着窗子看了一眼楼下,又格外仔细地看了一眼自家车棚,“那他去哪儿了?”
孟长青迷茫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啊……”
“行吧行吧,一问三不知,要你有啥用。”关尧不耐烦地挂了电话,他站在客厅里,看着摆在沙发扶把上的毯子,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发慌。
为什么发慌?关尧现在没脑子去纠结前因后果,他认为他只是在作为一名好警察、好同事、好领导单纯地担心郁春明而已,毕竟那人还发着烧,而外面的天又阴得好像要落雪。
于是,关尧再次在心底问道,郁春明住在哪里?是警队家属楼,还是什么其他地方?他回没回家?又或者说……他有没有家?
所有的问题都找不到答案,关尧忽然很想回林场所,查一查郁春明的工作登记信息。
当然,此时正坐在北辰广场旁边的奶茶店里的郁春明,并不清楚有一个人在为自己抓心挠肝。他被头顶的暖风吹得有些困倦,连带着身上本就酸涩的关节也仿佛生锈了一般。
“大哥?”快要睡着前,一道响亮的声音从耳侧传来。
郁春明睁开了泛着红血丝的眼睛,看到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年轻女孩出现在了自己身边。
这女孩就是郁欢,之前在电话里苦苦哀求要来扎木儿见他一面的“妹妹”。
“都怪火车晚点了,让你在这儿多等了半个小时。”郁欢摘下帽子和手套,又解下围巾,“扎木儿也不是很冷嘛。”
郁春明稍稍坐直了一下身子:“你爸妈知道你来这里了吗?”
郁欢动作一僵,随后嘻嘻笑道:“我瞒着他们来的。”
郁春明又问:“那你知道郁副厅长这几天就在这边吗?”
郁欢睁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回答:“大哥,你可不要骗我。”
“你去市分局瞧瞧?”郁春明请道。
郁欢立即变了脸色,她“呀”了一声,顿作懊恼:“前几天爸爸说他要出差,我还想着可没人能管我了,所以才说要来扎木儿找你的。”
郁春明抬了抬眉梢,也不知有没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扎木儿可不是什么大城市,万一你走街上碰见他了,可不关我的事。”
“大哥!”郁欢叫道。
郁春明没劲跟她胡闹,抬手把桌上的点单码推了过去:“你想喝啥,自己扫。”
郁欢抿着嘴,打量着郁春明的脸色:“大哥,你是不是又病了?”
郁春明没回答:“你啥时候回松兰?”
郁欢有些不高兴:“咋我才来你就赶我走啊?”
郁春明伸出手:“把你电话给我。”
郁欢不解:“要我电话干啥?”
“给你妈发消息,我手机没电了。”郁春明说道,“正好,再过两天她就要回松兰了,你没钱买车票,让她捎着你一起。”
郁欢立刻神情严肃地捂紧了手提包:“不给。”
郁春明看她:“那你在扎木儿住哪儿?每天吃啥?”
“我跟你住一起!”郁欢叫道。
郁春明有些语塞:“我那没地儿。”
“那你总不能让我睡大街吧?”郁欢耍起了无赖。
郁春明按了按额头:“我没让你睡大街,我让你不要来。”
“可是我想你了。”郁欢这个一向泼皮爽辣的姑娘忽然黏黏糊糊地说道。
这话让郁春明原本已经不怎么疼的胃突然翻绞了一下。
郁欢算是他妹妹,对,算是,郁春明始终这样认为。同时,他也很清楚,郁欢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只不过,因为某些零零碎碎的琐事,两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微妙了起来。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郁欢见郁春明脸色不对,赶紧换了话题,“其实这回我来找你,就是想散散心……我和李兢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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