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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以北(近代现代)——默山

时间:2025-05-10 10:52:14  作者:默山
  所以,也只有像舒文和李小田这样与他相处了一、二十年的朋友,才能有机会一窥他的内心,才能有资格问一问他的私事,而关尧自己呢?在遇到郁春明前,他好像谁都不好奇。
  没人会觉得,一向大大方方、笑脸迎人的关尧,实际上是个疏离、冷漠又封闭的人。
  但郁春明却一眼看了出来。
  他揶揄着笑道:“关警官是不是还想知道,我和韩忱是咋在一起的,又是咋分手的,我和我师父王臻到底有啥矛盾?”
  “没有,我就是……”
  “就是随口一问。”郁春明接道,“但每当别人说起我的过去时,你都会支着耳朵听,关尧,你不对劲。”
  关尧,你不对劲。
  这话宛如穿耳魔音,顷刻间就击透了关尧的内心,他恍然初醒、大梦方觉,并终于缓慢地、迟钝地意识到了,他,很不对劲。
  这不对劲在哪里?
  在对于郁春明的过分关注上,在眼睛和心都始终停留在郁春明上,在他从前像个初中男生一样自以为是地讨厌郁春明上。
  关尧忽然很想问一问老天爷,他这么一个波澜不惊、平淡如水的人,在这些年里,有如此浓墨重彩地讨厌过谁、关注过谁吗?
  一个也没有,而郁春明,是第一个。
  护士来拔针了,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郁春明在关尧沉默的注视下,吃完了饭,又吃完了药。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捡了件关尧的棉服穿上,然后又像个没事人一样说道:“我的事,只要你开口问,我就一定会回答。所以,你想知道啥,不用憋在心里。”
  关尧没说话,他的掌心攥着几颗奶糖。
  “我再去看一眼艾华就走,你不用担心我,今晚不该我值班,我会回家的。”郁春明冲他摆了摆手。
  林场派出所二楼办公室的顶灯有些老化了,总是时不时闪烁几下,晃得人眼睛生疼。
  关尧坐在沙发上,不自觉地将掌心贴在了郁春明盖过的毛毯上——表面似乎还残留着那人的体温和味道。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
  有一个答案已从心底浮出,但关尧却不敢就此承认,他开始害怕,开始逃避,开始进退维谷、左右不定。
  谁能想到呢?谁能想到不过是一个郁春明,就让一向坚毅勇敢的关队长突然变得懦弱了起来。
  郁春明倒是坦然,他走下楼,迎着韩忱直勾勾的目光看了过去:“艾华呢?移送看守所了吗?”
  “还没,马上移。”韩忱回答。
  郁春明一点头,转身就要往审讯室走。
  韩忱却一把拉住了他:“你知不知道关尧今天当着全所人的面,把你抱上了楼?”
  郁春明眉梢微挑:“是吗?”
  韩忱紧紧地盯着他:“你真的和关尧好上了吗?”
  “真的假的跟你又有啥关系?”郁春明挥开了韩忱的手,“别拽我,给我拽得脑袋晕。”
  韩忱却不管不顾地抓住他肩膀,直接把人拉到了自己身前:“春明,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你再给我……”
  “王队长,”郁春明没有回应韩忱近乎发疯的哀求,他伸了伸头,看向韩忱身后,“王队长,把你徒弟领走。”
  躲在拐角处的王臻眨了眨眼睛,又清了清嗓子,他本想作壁上观,没料到郁春明实在是视力太好,一眼就发现了躲在角落的自己,因此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拉开了韩忱抓着郁春明的手:“撕巴啥呢搁这儿,你要给晚上饭结账?走走走,专案组一堆事儿呢。”
  韩忱红着眼睛,后退了几步,满脸不甘。
  郁春明悠悠道:“别难过,我没和关尧好上呢,因为……我目前还在追求中。”
  说完,他冲韩忱一笑。
  这话不算实话,但说出口后却让郁春明兀自乐了半天,他插着兜,溜溜达达地刷开了执法办案区的门,并给正苦大仇深坐在审讯椅上的艾华露出了一个颇为亲和的笑容。
  “今天下午走得急,有个事情忘记问你了。”郁春明招手叫来了孟长青,“帮我记口供。”
  艾华有些疑惑:“警察同志,您还有啥问题没问?”
  郁春明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问道:“你是啥血型?”
  “血型?”艾华一诧。
  “血型?”二十三年前的某一日,如今的省厅副厅长,曾经的松兰市局刑侦支队副队长郁镇山,正站在他家门口的大台阶上,看着那个躲在江敏身后的男孩。
  “对,血型,”江敏拎着江心的后衣领,把这个枯瘦、黝黑的男孩按到了郁镇山的面前,“他和你都是A型血,我是O型,这是你的孩子。”
  郁镇山仍维持着该有的礼数,他回答:“江敏,你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江敏仰起头,用她那双仍旧很漂亮但已不再明亮的眼睛注视着郁镇山,“他是九年前三月份生的,你算一算,我是在啥时候怀上的这个孩子。”
  郁镇山皱起了眉。
  江敏捏着江心的肩膀,把他往前一推:“你自己讲,你的生日是啥时候。”
  江心抿着嘴不说话,因为,他清晰地记得,就在自己被江敏领上火车的当天晚上,一个身穿老式军绿色制服的男人收了江敏二十块钱,并答应将他的生日由7月17日改为3月5日。
  所以,他现在该回答哪一个?
  如果时间能重来,郁春明一定不会选择在那时沉默,他会大声说出真相,然后任由江敏气急败坏地暴揍自己一顿,最后如愿以偿地回到扎木儿,继续做关尧的弟弟。
  可惜时间没有如果,二十三年前的江心只会瞪着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郁镇山,看着这个即将在他生命里扮演“父亲”的男人。
  “你得留下他,”江敏轻飘飘地说,“我没钱了,家里也没粮食了,我养不起他,你要是不要他,我就把他送到松兰市局的门口,让你的领导瞧瞧。”
  “江敏,你不要无理取闹。没有亲子鉴定报告,我不可能认下这个孩子,不管他的出生日期、血型和我有多少关系。”郁镇山还算镇定,他看了看这个男孩,又回身看了看因自己太久没回去而出门来寻的汪梦,开口说道,“我已经结婚了,有了新的家庭,当初我们说好的……”
  “我们没说好!”江敏忽然大声叫道,“结婚的时候你答应过我,要照顾我、保护我一辈子,你为啥反悔?我是被人栽赃诬陷的,你凭啥不相信我?现在我带着你的孩子回来了,你竟然连替我把他养大都不愿意!郁镇山,你,你是这天底下最没良心的人!”
  “江敏……”
  “把孩子留下吧。”这时,汪梦说道。
  郁镇山不可思议地看向了她。
  “把孩子留下吧,这事儿要是闹到单位去,你今年年底该咋提正处?”汪梦走下台阶,拉过了江心的手,“说啥亲子鉴定报告,那东西现在松兰没有医院做得了,我们科室有啥需求了都得先打报告再送首都检测,首都可能还得把样本送去国外呢。你这事儿要是传到外头了,影响是啥你不清楚吗?领导还会把机会给你吗?再说了,这孩子也大了,送去学校上学就好,没关系的,欢欢和畅畅也能理解。”
  “可是……”郁镇山还想再说什么,但最终却沉默地应下了。
  江敏冲他轻轻一笑,松开了拉着江心的手。然后,这个来去自如的女人如同一阵风,不带一丝眷恋地转身离开了。
  她没有听到,江心在哭着喊妈妈,那也是江心最后一次,喊出“妈妈”这个词。
 
 
第50章
  审讯室内,郁春明平静地问道:“所以,你的血型是啥?”
  艾华茫然地张了张嘴,有些不解:“警官,这和案子有关吗?”
  “有。”郁春明回答。
  艾华虽然疑惑,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说:“我是O型血,我先前不知道,但因为我老婆也是O型,所以生孩子前,她专门让我查过。”
  在一旁记口供的孟长青没有注意到,郁春明原本紧攥成拳的手忽然松了下来。
  “O型。”郁春明点了点头,“那你知道徐文和钱国伟的血型吗?”
  “这个我不清楚。”艾华当即回答,“当年在国内,谁会去测这种东西呢?”
  郁春明扯了下嘴角,轻声重复道:“谁会去测这种东西呢?”
  “警察同志,”艾华有些焦躁了,“我到底啥时候能见一面我母亲?该说的我都已经都交代了,今夜我到底……”
  “现在就可以见。”没等艾华说完,王臻便推开了审讯室的门,他冲郁春明一抬下巴,“转送看守所的车已经停在外面了,我也和艾秀红交代好了,你们把人带出来吧。”
  郁春明没有异议,孟长青立刻起身为艾华打开了审讯椅。
  “能不能不要让我带着手铐走,我不想让我母亲……”
  “哪来这么多要求,赶紧出来。”王臻不想跟他纠缠,“小孟你抓紧时间让嫌疑人在上车前和艾秀红简单会面,不要停留过长时间。”
  “是。”孟长青老老实实地答道。
  等人都走了,王臻看向还坐在原处的郁春明:“你……刚刚为啥问他……”
  “你知道为啥。”郁春明不假思索道,“当初江心的死亡证明是你开的吧。”
  王臻抽了口凉气,他不清楚郁春明是怎么得知自己如今的身份压根不是从江心那里改的,而是二十多年前领导让他凭空捏造的,心虚的王臻开始先摸鼻子再摸嘴,一时局促起来。
  “还有我警大毕业时拿到的那张亲子鉴定报告,也是他让你托人做的,对吗?”郁春明波澜不惊地问道。
  “那是,那是……领导交代我的工作,我咋能不干呢?”王臻作为郁镇山多年来的直系下属,此时只能苦着脸道,“毕竟,把你户籍从扎木儿弄去松兰,在二十多年前是个大活儿,还相当惹人注目。你是不清楚,郁副厅长年轻的时候可是咱们局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就比如艾华那事儿,当时是郁副厅长的老领导省总队政委一手压下了局里的乱子,逼着他提了离婚,就连我,也只是听了个风儿,连到底出啥事了都闹不明白。你说,如果真大张旗鼓地查,那郁副厅长的前途咋办?万一闹到厅里了,让厅长知道,你松兰市局的青年干部,家里老婆跟一帮男人不清不楚,这在二、三十年前可是比天塌下来还严重的作风问题。所以说,如果江敏领着你回去找他的事儿闹得满单位人尽皆知,肯定影响老大了,如果直接让……”
  “直接让江心做个死人,然后捏造出一个与江敏无关的新身份,那就好办多了。正好,那几年各地人口普查,都在补办一代身份证,操作起来难度不大。”郁春明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还不会阻碍郁副厅长的升迁之路。”
  “春明……”王臻无奈,“你得理解一下,这种事儿真的不好办。”
  郁春明没说话,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推开了王臻试图搀扶自己的手:“我要回家了。”
  “回,回家?哦,回关尧家。”王臻迅速从兜里摸出了车钥匙,“我,我我那个……我送你,我送你。”
  “不用。”郁春明很干脆地拒绝了。
  “外面风大,你再着凉了……”
  “我现在不是很想看见你。”郁春明直白地说道。
  王臻哑口无言,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春明啊,你是不是又生为师的气了?”
  “没有。”郁春明一脸漠然。
  “那你原谅我了那事儿……还奏效吗?”王臻又问。
  郁春明瞥向他:“你希望我撤回?”
  “不不不,不希望。”王臻举双手反对。
  郁春明看起来并不在乎,他淡淡道:“咱们得快点找到徐文和钱国伟。”
  “是。”王臻没有往下问郁春明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两人,他看着自己脚下的地板,小声说,“其实当年你考上警大的时候,郁副厅长挺为你骄傲的。”
  郁春明没答话。
  “他只是不善于表达,但这些年来,早就把你当成他的亲儿子了。”王臻又道。
  “是吗?”这回,郁春明终于舍得转过目光了,他看向王臻,轻轻发问,“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羞辱我时,又把我当成了谁呢?”
  这话王臻也答不出来。
  今夜扎木儿小雪,气温降至零下十度。
  关尧家的暖气烧得火热,郁春明只穿着一件单衣躺在床上,还是睡出了一身汗来——也或许是被噩梦惊醒,吓出了一身汗来。
  他坐在床头,揉着太阳穴轻喘了几口气,随后按亮手机,看到了汪梦发来的消息。
  无非还是那些事、那几句话。这一年多来她颠三倒四地说了很多,最后归根结底,都是希望郁春明赶紧辞职离开警队,换个清闲安稳的工作。她甚至不惜动用关系,试图把这个与自己没有任何亲缘的“儿子”送进学校里教书。
  可惜,便宜儿子从来都不领情。
  咔哒,外面传来了转动钥匙的声音,是关尧回来了。郁春明迅速关掉手机,起身推开了门。
  “咋这么晚呢?”他轻声问道。
  关尧一怔:“你还没睡呢?”
  “睡了,又醒了。”郁春明回答。
  “是不是被我吵醒了?”关尧放下包,走到了他的近前。
  郁春明捏了捏眉心:“不是,做了个噩梦。”
  对于关尧而言,讲述“梦境”是一个极其私密的话题,他很清楚,自己倘若往下接话,那么两人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窗户纸势必要被一股大风刮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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