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关警官也开始自然而然地为郁春明隐瞒了自己即将留在松兰而愤怒,他说不清这愤怒是来源于不想离开这个人,还是气这个人竟然藏着秘密。
晚饭时,郁春明一眼看出了关尧那奇怪的沉默,他瞥了一眼状若未闻的郁欢,问道:“你坐哪趟车回扎木儿?”
关尧拿筷子的手一顿,胡乱应了句:“还没买票呢,等到时候再说。”
“松兰一天只有两趟车发往扎木儿,一趟中午十二点走,一趟早上七点走,要不你坐飞机,一天一班。”郁春明说道。
“再看看吧,还不一定呢。”关尧回答。
郁春明皱起了眉:“马上旅游旺季了,你现在还不买票,到时候……难道要站着回去吗?”
“站着……就站着,也不是没有站过。”关尧擦了擦嘴,“主要是案子的事比较多,没空操心其他的。”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在搪塞人,郁春明登时脸一沉,放下了筷子:“关警官这三缄其口的样子,是生怕我跟着你一起回去吗?”
“不是……”关尧敷衍道。
“不是?”郁春明冷眼瞧他,“我就算是跟你回去又能咋样?王臻能把你从警队开了不成吗?”
关尧倒是平静,他答道:“我真没买票,这两天确实忙。”
两人之间的气氛从一开始就不对劲,郁欢冰雪聪明,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知不太妙,于是利索地站起身,挎上新买的小包,又顺手扯了一张餐巾纸:“那个……我先走了,二哥刚发消息让我快点回去,他没带家门钥匙。”
说完,郁欢体贴一笑,快速撤退。
电灯泡走了,郁春明终于忍无可忍,他提声问道:“关尧,你是在躲我吗?”
“躲你?”这话让原本试图保持沉默的人一愣,“我啥时候躲你了?”
“你害怕我。”郁春明直接下了个定论。
关尧实在是身心俱疲,他答道:“我咋会害怕你呢?”
“你害怕我对你的感情。”郁春明坦然地说。
什么感情?关尧心知肚明,但他却讲不出口。
于是郁春明立即更进一步:“你也害怕你对我的感情。”
“我啥都不害怕。”关尧沉了口气。
“那你……”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啥没告诉我,你以后都不再回扎木儿了?”关尧脱口问道。
问完,他便后悔了。
这些事是郁镇山告诉他的,除了这件事,郁镇山还告诉了他很多事,而那些事,关尧已打定主意一直闷在心里。可眼下,郁春明撬开了一个口子,这个口子就像是千里之堤上的蚁穴,关尧根本来不及堵,滔天洪水就能把他淹了。
两人之间那层摇摇欲坠的窗户纸已经没有了,以至于他们现在只好赤裸相见,关尧甚至觉得,自己能隔着郁春明薄薄的胸膛看到他跳动的心脏,血液流向四方,而其中最温暖的一股曾淌过他的掌心。
果真,不爱上郁春明很难,承认自己没有爱上他更难,哪怕是撒谎,关尧都掩饰不住真心。
因此他迫切地想要一个解释。
“我从没说过我不再回扎木儿了。”郁春明飞快地给出了答案,“谁告诉你,我会一直留在松兰的?”
关尧没说话。
郁春明倒是一点头:“是郁副厅长,对吗?是郁副厅长,是他告诉你的。”
“春明……”
“所以你相信他,不相信我?”郁春明猛地站起身,要往外面走。
关尧立刻跟上前,试图拦他:“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松兰,我要留在松兰再也不回去了。”郁春明气道。
关尧心下却一松,他抬臂虚虚一挡,又放软了语气:“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觉得……觉得你留在松兰,其实也挺好。”
郁春明脚步一定,回身看向关尧:“你啥意思?”
关尧认真地说:“我觉得,你留在松兰也挺好。”
“哪儿好了?”郁春明质问道,“到底哪儿好了?是你觉得,你终于可以甩开我了,所以很好吗?”
“不是……”
“还是说,你确实害怕我对你的感情?”郁春明大声地问,“关尧,你到底在怕啥?你能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吗?”
关尧无言以对,他默然许久,然后给出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答案。
“因为我和你都是男人。”他说道。
“男人?”郁春明被气乐了,“这是男人的问题吗?关尧你讲实话,这是男人的问题吗?你对我到底是啥感情,你难道不清楚?”
“我清楚,我只是……”关尧根本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郁春明却突然笑了,他走近几步,注视着关尧的眼睛:“我知道了,不是男人的问题,而是勇气的问题。”
勇气?关尧心底一紧,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而郁春明就这么笑吟吟地来到他身边,然后缓缓吐出了一句话:“关尧,你不敢说爱我,不是因为你不爱,而是因为你没有勇气爱上我,你没有勇气……爱上江心。”
第69章
关尧第一次见到江心是在一个午后,学校刚下课的时候。他背着个斜挎包,跟在姐姐关娜身后,正使劲往一家粮油店里挤。
“都别着急,小心再把粮票挤掉了!”前面有人叫道。
店里到处都是来领米面油的林场职工,关尧还是个小孩,个子矮,纯粹是被姐姐薅来做苦力的。他哪怕是踮着脚,也很难看清前面到底是什么情况,直到有人大喊:“偷东西啦!快点逮住他,那小瘪犊子玩意儿偷东西啦!”
然后,关尧就“咚”的一下被人撞翻在地,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是谁在偷东西,粮油店里的人群就已乌央乌央地冲了出去。
“江心?江心——”姐姐关娜也跟着跑了出去。
关尧爬起身,伸头去看:“谁是江心?”
“江心你不认得?”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道,“不就是你家对门江敏的儿子吗?”
关尧知道一直住在他家对门的那个漂亮婶子三年前生了个儿子,她生儿子的时候刚离婚一年多,身边没男人,因此大院里满是风言风语。
“是她前夫的种儿吗?”
“那可不好说……”
“没准儿是和哪个野男人生的呢……人家前夫是在省城当官儿的,能放自己媳妇儿挺着个大肚子在扎木儿这穷酸地儿受罪吗?”
这些话,关尧听过很多遍,但真正见到那个身世不明的孩子,这还是第一次。
“你挨打了吗?”等回了大院,关尧看到了一个穿得脏兮兮的小孩正蹲在自家楼下。
这小孩不知是天生皮肤黑,还是从来不洗脸,长得像只小花猫,眼睛底下除了泪痕,还沾着血檩子和地上的泥,他一听到关尧讲话,就立刻站起身要跑,但三岁小孩哪里能跑得过已经开始拔个儿的关尧?还没两步,人就被逮了回去。
“为啥偷东西?”关尧拎着他的衣领问道。
小孩瞪着那双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睛看关尧,一个字都不说。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不会讲话吗?”关尧打量道。
小孩试图从关尧的手里挣扎出去,但他生得太瘦,除了跑得快之外没有任何蛮力,挣扎了半天还是逃不出关尧的掌心,最后只好老老实实地憋着嘴,重新蹲在了地上。
“你是江婶儿的儿子?”关尧好奇,“我以前咋从没见过你呢?”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他这几年连江婶儿都很少见。
关尧奶奶讲,江敏回老家了,她当初因作风问题被松兰大剧院退回林场文艺团,又因作风问题被林场文艺团开除。三年前,江敏的父母赶着一辆牛车,从金阿林的大山沟沟里来到扎木儿,把她带回了老家,那之后,关尧就几乎没再见过这个漂亮的婶子了。
“你和江婶儿是回扎木儿了吗?”关尧也蹲下身,试图平视江心,“以后还走吗?要是不走的话,咱们就是邻居了。”
小孩抬眼看向关尧,目光怯生生的。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几声戏谑的喊叫,一群和关尧差不多大的男孩从大院外面冲了进来。
“在那儿在那儿,那小杂种在那儿!”领头的叫道。
蹲在地上的小孩“扑腾”一下窜了起来,扭脸就跑,但很快又被这群男孩围在了当中,其中一个长得又胖又矮的踢了他一脚,并笑骂道:“你娘老子是要饿死了吗?竟然敢去偷东西!”
关尧定睛一看,这胖子正是门口面馆老板家的儿子,原本面相和善,此时却凹出了一张相当狰狞的脸,他讥讽道:“长得跟个老鼠似的,干的事儿也跟老鼠一样,不愧是婊子养的!”
“打死他!打死他!”旁边一圈人起哄道。
“打人犯法,你们敢动手,警察就会把你们捉走!”关尧冲进人群,拦在了那小孩的面前。
面馆老板的儿子一横眉,昂起了下巴:“姓关的,别挡道,不然我们连你一起打。”
“你有种就来。”关尧从垃圾道底下扒拉出了一条长长的铁钩子,“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打赢我!”
然后,那天他便和江心一起,被揍得鼻青脸肿。
当天晚上,姐姐关娜一边给两人上药,一边数落道:“跟他们较啥劲呢?那帮没溜儿的小屁孩,见着了就跑,知道不?”
江心点头如捣蒜,似乎自己应得慢一些,关娜就会和江敏一样,赏出一巴掌。
关尧倒是敢顶嘴,他忿忿不平道:“是我身手不行,要是我也能学会亢悔飞龙震九霄……”
“你还六脉神指剑气飘呢!”关娜落手就是一个脑瓜崩,“少看点武侠小说吧,去,领着弟弟到厂里洗把脸!”
关尧讪讪地缩了缩脖子,把江心从小板凳上拉了起来:“走吧,我给你洗把脸。”
江心很听话,捧着脸盆贴在关尧身边,跟着他七拐八绕地钻进了二厂水房。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关尧问道。
江心抿着嘴,点了点头。
“那你咋不说话?”关尧又问。
江心眨巴了两下眼睛,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关尧故意道:“来,喊声哥哥听听。”
于是,脸上挂着水珠的江心就这么乖乖地开了口,他叫道:“关尧哥哥……”
关尧哥哥……
是哥哥,江心自始至终喊的都是哥哥,关尧直到现在都能回想起这仿佛始终长不高的小孩追在自己屁股后头喊哥哥的模样。
那郁春明呢?
此时此刻,郁春明在说完那句话后,笑了一下,然后走上前,轻声问道:“我说错了吗,关尧哥哥?”
被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的人瞬间一震,想要伸手把郁春明推开。
毕竟他离得实在有些太近了,以至于这一声呼唤和他温热的气息一起钻进了关尧的胸口,缠住了那“咚咚”直跳的心。
关尧忽然觉得浑身发软,他情不自禁地把本该去用力一推的双手放在了郁春明的腰上,然后任由这人慢条斯理地将嘴唇贴上自己的耳侧。
“我不会离开你的,没有人能带走我了。”郁春明说道。
关尧闭上了眼睛。
他曾拉着江心的手在宁聂里齐河的河边奔跑,两人穿过金黄的苞米地,越过满是白桦树的丘陵,一路跃上山岗。
望着脚下向远方流淌的长河,关尧笑着问道:“你知道宁聂里齐是啥意思吗?”
江心摇了摇头。
“宁聂里齐,在咱们当地少民的语言里,是流向春天的意思,江心,这是一条来自春天的河。”关尧说道。
彼时大概是秋天,因为河面上已经有了成片的浮冰,两人的脸也被冻得通红,说话间时不时喷出一口白气。
江心好奇:“这是来自春天的河,那春天在哪里呢?”
关尧仰起脸思考了半天,他有些遗憾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江心蹲下身,揪起了一根枯黄的草:“扎木儿在春天的北边,所以我们找不到她,只有往南走,才会发现春天在哪里。”
“往南走……”关尧有些出神。
他确实曾往南去,试图寻找他的春天,但却一次次失之交臂,而现在,郁春明就在眼前,他又有什么理由把他推开呢?
郁春明说:“我可以是江心,可以是你的弟弟,也可以谁都不是,因为不论我是谁,都改变不了你爱我的这个事实。”
关尧一凝,抬眼对上了郁春明那露骨又滚烫的视线。
“你想亲我吗?”郁春明笑了一下,“我允许你亲我。”
允许……关尧得到了允许,那他又怎能继续犹豫?
傍晚,薄雾沉下江面,鱼崖岛幽远安静,病房内灯光昏黄。
潮水涌来,淹没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长达二十多年的沟壑,关尧终于收紧了手臂,将郁春明揽入怀中。
他慢慢凑近,稍稍低头,并轻轻地滚动了一下喉结。
然而,叮——
一个电话突然打来。
“等,等等……”关尧立刻撒开了手,他慌慌张张地拿出手机,看到了来电显示,“是王队。”
王臻,天杀的王臻,郁春明在心里骂道。
关尧已经接起了电话,他清了清嗓子,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叫道:“王队。”
68/107 首页 上一页 66 67 68 69 70 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