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扎木儿又下起了小雪,路面刚积上细细一层,远处的路灯还没亮起,林场大院里仍是一片黑暗。
郁春明喘着粗气,站在楼下,四面看去。
夜幕中,几排灰砖小楼环抱而立,院中停着几辆报废了的小汽车,关尧的红色“越野”也在其中。远处,矮趴趴的库房外堆了几个废纸壳子,一个弓着背的老妪刚从对面那栋楼下来,准备挑拣几个能卖钱的纸箱,带回家收藏。
所以,送信的人在哪里?郁春明的脑袋嗡嗡直响。
“你搁这儿杵着干啥啊?”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郁春明一回头,就见秦天裹着个大棉袄,哈着白气,站在楼洞口。
“神经病吧?也不嫌冷。”秦天探头缩脑地看了一眼外面,然后把手上拎着的那兜垃圾丢到了花坛里,他问道,“桶去哪儿了,你知道不?你不知道,我就撇这儿了。”
郁春明没说话,调头往楼上走。
“神经病。”秦天啐了口痰,加快步子跟在了他的身后。
今晚江敏不在家,秦天一个人呼朋唤友,叫来了一众在台球厅认识的老爷们喝酒。
郁春明进屋时,对面正闹得火热,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肥哥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了江敏珍藏的唱片机,准备自己跟着高歌一曲。
“你妈去哪儿了?”郁春明被酒味儿熏得一皱眉。
秦天刚打算关门,听到郁春明的话,又探出了半个脑袋,这人嬉皮笑脸道:“她会男人去了,跟你有关吗,警察叔叔?”
郁春明脸一沉。
秦天赶忙双手合十,嘴里念叨:“错了错了错了,警察叔叔别揍我,我是十佳好公民。”
念完后,他又看着郁春明吊在身前的胳膊一乐:“诶,不对,我瞧警察叔叔那膀子应该也揍不了我,所以您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说着话,秦天“嘭”的一下,关上了门。
郁春明按了按眉心,再次环顾了一下楼梯间,确定没有人后,这才转身进屋。
信还揣在怀里,仿佛揣了块滚烫的烙铁。
下楼被冷风吹了不到一分钟,郁春明就已脸色惨白,额角布满虚汗,他靠在门上缓了半晌,才有力气抖着手,掏出信封。
和之前的一样,收件一栏上写着他的名字,信上的笔迹也照例与过去截然不同。
当然,尽管字不同,但信的内容与前几封大差不差,还是那些疯疯癫癫的话,那些威胁他和他家人的话。
待逐字读完,郁春明深吸一口气,用双手捂住了脸。
保险起见,他存信的糖盒还在办公室的抽屉里锁着。尽管此时郁春明看不到其余六封信,但信上写了什么,他记得一清二楚。
第一封信来自今年的一月份,送信的是葛小培,信上内容是郁春明的线人经嫌疑人指导后抄录的。第二封信来自今年五月份,郁春明刚从松兰大酒店放出来的时候,这封信的送信人不详,因为当时郁春明已经没有资格调取监控录像了,不过信上的内容与字体和第一封信有些类似,看上去像是有人专门模仿第一封信的笔迹所做。而第三封信的送信时间与第二封信的送信时间只相差五天,郁春明因收到第二封信被王臻辱骂,在家中病倒,被韩忱发现后又在医院躺了一周,等出院回家就找到了门缝底下的第三封信。
至于第四封,则是郁春明在楼下药店买止疼片的时候,店员递给他的。据店员描述,留下这封信的是个小孩,看上去不到十岁,明显是受雇于人,赚零花钱来了。
最诡吊的是第五封,第五封信到来时,郁春明正在去往扎木儿的火车上,他早起上水台洗漱,在水台的架子上发现了这封信。
再加上“二八大杠”自行车送来的第六封,和今天收到的第七封,郁春明已能明显地感受到,那个暗中盯着自己的人,越来越坐不住了。
接下来,他会像何望一样,设计陷阱,鱼死网破吗?还是会锲而不舍,直到自己被这些信拉下马,再也当不了警察,再也追查不了他的案子?
深夜,隔壁仍旧人声鼎沸,王姨已经上楼敲了三遍门,但秦天充耳不闻。
郁春明坐在桌边,被吵得难以入睡,他忍不住想道,江敏为什么不在家?她到底去哪儿了?
伴随着这个想法一起到来的,是关尧在病房中说出的那句话:“毕竟,江敏还活着呢。”
毕竟,江敏还活着呢……
郁春明倏地一惊。
关尧想表达什么?他试图证明什么?
当这两个问题再次钻进脑海后,郁春明出了一身冷汗。
他早已认定,与何望,也就是与钱国伟纠缠不清数年,并多次想要取他性命的“易军”是因为仇怨,但他却始终不知,“易军”的仇怨到底来源于哪里,也不知这仇怨到底有多大,以至于此人不惜多次改头换面,更化姓名,也要追到天涯海角。郁春明同样不清楚,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最终导致攻守之势出现了变化,何望忽然反过头来要杀“易军”。
那么,如果——
如果“易军”所背负的仇与恨不止来自他自己的呢?如果杨小薇和何望的儿子死因别有蹊跷呢?
郁春明一阵毛骨悚然,他仿佛在钱国伟的背后看到了一片黑压压的影子,这些躲在暗处的影子同时回头,露出了一张张令人熟悉的面孔。
嘭嘭!突然,两声巨响打断了郁春明的思绪,他一脸诧然地抬起头,意识到这是有人在砸门。
“睡了没?”秦天在外鬼哭狼嚎道。
郁春明皱了皱眉,弯腰收起铺在桌上的信。
“快开门!”秦天嚷嚷了起来,“我看见亮着灯呢,快点开门!”
郁春明不紧不慢地收好信,又将桌上所有东西复归原位,这才起身走向玄关。
但他并未将两道门全部打开,只是拉开了内层木门,然后在外门上开了一道小窗:“有事儿?”
“有,有事儿。”秦天喝得有点大舌头了。
郁春明一脸嫌弃地打量起他来:“啥事儿明天再说,现在太晚,我要睡了。”
“等等,等等等等,”秦天一掌打在了外门上,直接送了郁春明一脸灰,他掂着酒瓶子,伸出一只手,“借我……一千块钱,要,要现金。”
郁春明几乎以为自己没听清:“啥?”
“借我,一千,块钱,现金!”秦天指了指身后,“我兄弟等着呢,你,你别杀我面儿……”
郁春明懒得理,转身拍门要走。
可就在这时,秦天大叫:“哥,哥,我亲哥!”
郁春明脚步一顿。
“哥,借我点吧。”秦天露出了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
第73章
关尧踏进市分局的时候,韩忱正在穿戴警用设备,他扫了一眼冒着风雪的人,随手指了指审讯室的方向:“禁毒大队顺着宋晨提供的线索,在松兰抓到了一个上线,刚带进去了,你审审,这原先就是你们所负责的案子。”
“宋晨?”关尧一怔。
“哦,就是……‘小宋哥’,你们林场所上个月月初不是逮了个吸///毒的吗?之前一直没线索,现在线索来了。”韩忱把防弹背心一穿,又塞了把转轮手枪,他看了看关尧,装作漫不经心地模样问道,“春明咋样了?我听说……他回扎木儿了?”
“是,在我家呢,挺好的。”关尧拿过嫌疑人的个人信息扫了两眼,然后立刻皱起了眉,“于增,户籍所在地,桦城市伊林区观文镇?”
“对,”韩忱一点头,“之前王队看完他的资料,跟我说这人就得你来审。”
关尧一摆手,转身快步向审讯室走去。
据宋晨坦白,自己只是一个小“小拆家”,会做上这勾当,完全是为了还债,才不得已跟随自己在社会上认识的老哥哥,也就是来自桦城市伊林区观文镇的于增一起,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之前宋晨说,于增去年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就把手上剩的货散给了底下的几个小跟班,宋晨作为亲信,得的最多。”市分局禁毒大队的同事在审讯室外为关尧介绍道。
关尧侧目打量了几下于增,那人长得像个猴儿,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看着精明又奸猾,不像是个会好好坦白的人。
关尧捏着他的个人信息,想了想,对自己的同事道:“你们刚刚审过他吗?”
同事一挑眉:“审过,老滑头,所以这才把关队长请来的。”
“少给我戴高帽儿。”关尧一笑,把资料留在外面,自己推门走进了审讯室。
于增一见他就开始点头哈腰,这个打面相上瞧就知道必然心术不正的老鬼非常客气地问道:“警察同志贵姓啊?”
关尧瞥了他一眼,出示了一下警官证:“知道为啥来公安局吗?”
“知道知道,”于增连声回答,“是因为这个……我手底下有个小弟,不安分,做了点违法的勾当,被警察同志们绳之以法了,我很欣慰,也很希望警察同志能替我好好教育一下他……”
“你认识李光来吗?”不等这人把话说完,关尧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谁?李光来?”没出所料,于增的脸上闪过了一瞬惊慌。
关尧轻哼一声,冲于增一抬下巴:“别废话了,老实交代,你手上的毒///品是从啥地方来的。”
“我,我……”于增的节奏瞬间乱了,他支吾了半天,才接上刚刚的话,“警察同志,我手上咋会有毒///品呢?都是宋晨那小子不长心,净干点这埋汰事儿。”
“宋晨?”禁毒大队的同事冷笑道,“宋晨手上的毒///品不到50克,可据他说,你散出去的毒///品足足有10千克,10千克是啥概念,你清楚吗?”
于增打定了主意要跟警察装傻充愣,只见此人一脸悲愤道:“宋晨那样说我?我待他像亲弟弟一样,他居然敢诋毁我?这是造谣,警察同志,这全部都是造谣,你们要是信他,就被他骗惨了!”
“造谣?”关尧拿出了一本审讯记录,“宋晨一共检举了三个人,其中两个是你手底下的跟班,一个诨名叫‘张黑’,一个叫‘白条’。上周五和上周六,这两人分别在林城王河子区以及松兰莽县被捕,他们的供词与宋晨一致。”
“一致?”于增大叫,“都是栽赃!”
不管是不是栽赃,方才关尧提起“李光来”时,于增神色间的惊慌可骗不了人,这个同样来自观文镇的毒///贩,一定认识李光来。
于是,关尧转变了策略,他随和一笑,问道:“既然这样,那你先说说,十一年前,你在啥地儿、做啥工作吧。”
“十,十一年前?”于增咽了口唾沫,“警察同志,十一年前有点太久了,我不记得了。”
“十一年前还算久?”关尧看上去很有耐心,“不过你记性这么差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回想一下。你就讲讲,你当年的工作单位,天运冶金厂,咋样?”
“我……”于增登时脸色大变,他压根不知道,关尧其实什么证据都没有,这完完全全是一场诱供。
但事实却证明,关尧赌对了。
于增的心理防线和“排兵布阵”被“天运冶金厂”五个字冲得土崩瓦解,他的眼神已有些发直,原本利索的舌头都捋不清话了。
“别紧张,”关尧仍旧很好脾气,他问道,“你在天运冶金厂工作过吗?”
于增矢口否认:“没有。”
“没有?”关尧一点头,“你的户籍所在地是桦城市观文镇,三十年前,建投在那里设厂,据我了解,当时你们镇子上的居民有一大半都是随迁工人,你父母……应该也在其中吧?”
“不在!”于增利索地回答。
“好,不在,”关尧继续点头,“那引进外资之后,科工和有色冶炼来回倒腾冶金厂的时候,你们镇子有没有受影响?你父母下岗了吗?下岗之后,家里揭得开锅吗?我听说不少工人都……”
“我父母没有下岗!”于增大声说道。
“你父母没有下岗?”关尧笑了,“所以,他们确实是天运冶金厂的,而你,是清楚这么一个地儿的,对吗?”
关警官的逻辑圈套终于套住了这个人,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于增张了张嘴,不说话了。
“好了,别绕来绕去了,赶紧交代。”随同一起审讯的禁毒大队同事命令道。
关尧重新发问:“知道今天为啥来公安局吗?”
于增抿了抿嘴,情非所愿地吐出了几个字:“有人举报我贩///毒。”
“谁举报的你?”关尧又问。
“宋晨,我手下的兄弟。”于增回答。
“那你贩///毒了吗?”关尧问道。
于增缓缓吁了口气,认命地说:“我已经金盆洗手了。”
“所以到底贩没贩///毒?”同事在一旁敲了敲桌子。
“贩了!”于增不耐烦地答道,“我说了我已经金盆洗手了,宋晨那小子就是在栽赃我……”
“你的毒///品是从啥地方来的?”关尧提声按下了要“蹦高”的于增,“给我说清楚制毒的地点、人员,以及你们的联络方式。”
“没有联络方式,我早就不跟那人联络了!”于增一顿,又放软了语气,他哀求起来,“我承认我贩///毒,警察同志,我承认,但我当时是走投无路,被人胁迫……”
“被谁胁迫?”关尧不想听废话。
于增哼唧了一声:“李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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