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感受过手中的温度,温热,纤长,彷佛晴空上能将万里坚冰都融化的太阳。
然而宁离彷佛是有些愣住了,一半好一会儿了没有动作。
掌心中的手动了动,裴昭如法炮制,正如宁离先前那般,也是不肯放。
然后他见得宁离回头,欲语还休的将他望着,彷佛有些话想要出口,却不能说似的。终于转过身来,却是轻轻的推了推他。
“你往里边去些。”
裴昭说:“我睡外间。”
“不行。”宁离非常义正言辞的将他拒绝了,“万一等我躺下来,你又跑了怎么办?”
裴昭:“……”
他笑了一声,又长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真的想知道,宁离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
裴昭打趣:“难道你要以身筑长城?”
“不错,”宁离点头,煞有介事。
只是,秦修长城,那是为了抵御外敌入侵,保卫关内的百姓。而宁离这般,竟然是为了拦在他的外界,不许他出去。
裴昭无可奈何,终于是自己往里侧挪着去了。
他静静的看过去,见到宁离背身正在拢垂下的帐幔,大概是不想外边有一丝风吹进来,掩得密密实实。他想说何必如此,话音到了口边,也不知道怎么着没有出口。
又见宁离转过身来,忽然间眼前热风闪过,竟然是宁离撑在他身侧,手指窸窣着,原来是在给他掖被角。
那感觉很是奇异,又有一些陌生,当真是阔别已久了。
小郎君的动作并不甚熟练,想必从前,也是没做过这般事务的。
。
宁离好生检查了一番,自觉大功告成,不经意回头见裴昭正将他看着。眸光如静夜湖水,无风无波,澄明温和。
他一时怔怔,轻声唤道:“行之。”
……剩下的话却忘了,没有说出来。
“你从前做过吗?”
“没有。”宁离老老实实的回答,倒是生出了一点紧张,“是不是有哪里不妥当?”
“并不曾。”
听到裴照这样回答,宁离终于心安的躺了下来,顾得及将自己卷入被子了。
两人合盖着一床被子。
……啊呀!
躺都躺了,宁离才想起来,桌上的蜡烛没有吹。
他裹了一圈还是要爬起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却将裴昭给惊动了。
裴昭说:“怎么了?”
宁离经伸手去拨开方才的帐幔:“忘了吹灯。”
“已经不剩多少了。”裴昭道,“等它自己熄灭吧。”
宁离应了一声,重新又躺下来。
。
夜深悄悄,整个禅房内都尽数寂静了下来。
万籁俱寂时分,可宁离还睁着眼,盯着纱帐上悬着的香包。不知哪处掉出了一小块茯神,被他拈着搓着捏着,握在了手心中。
他睡不着。
耳边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匀净而悠长,那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情况。明明裴昭的睡相也好的很,不乱动,不挣被子,也不说梦话,安安静静的睡在身侧,可他就是睡不下去。
难道是因为先前睡的太多了吗?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更天了。
宁离小心翼翼的侧了侧头,朦胧的光线里,看见有一些模糊的轮廓。
桌上的烛台,刚才就不剩多少了,可怎么到现在也还没有烧完?
行之,应该已经睡着了吧。
宁离记得,他最早翻进禅房的时候,屋里就已经要灭灯。那时候,裴昭就已经要安歇了,是被他耽搁了,才拖延到了这时。
再听那呼吸声,也应该是睡熟了的。
所以,他碰一碰,没关系的吧……?
宁离抿了抿唇,觉得还是要好好地看一下,裴昭醒着的时候,什么都不与他说,正好这时候睡着了,人也在他的身边,他可以自己想办法。
虽然他不通医术,但是浅浅的探个脉,做起来还是没问题的。
宁离悄悄地将手探到那一侧,一点一点的挪动着,透过压在身上的厚重的棉被,终于摸到了一块柔软的布料。
窸窸窣窣会儿,摸到了卷边。
是衣袖。
他伸手过去,却没有碰到裴昭的身体,原来是裴昭的整只手,都拢在了袖子里。
唔,难道行之看着睡姿端端正正,其实暗地里还会悄悄地卷衣袖?
这就有一些麻烦了。
宁离要想办法把裴昭的袖子口扯开,还尽量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不能把裴昭给惊醒。他手指勾住了那一块柔软的布料,也不知道是否被压得太实了一些,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袖子口扯开。
宁离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么一会儿,头上都要忙出大汗。
无意之间,碰到了裴昭的手背,冷浸浸的,有一些发凉。
再要探,原来裴昭却是手面朝下的,想要摸他的手腕,还要一番功夫。
宁离小心翼翼的虚握住裴昭手腕,一点一点的挪动,好不容易终于翻过来了,裴昭却微微动了一下。
瞬时间,宁离手停腿停,整个人都僵住了,完全不知道往哪里搁。
他人都被吓了一小跳,但那一下的动静后,又再没了别的反应。耳边传来的呼吸声,依旧是匀称而绵长的。
大概是睡梦之中,无意识的动作吧。
唉,其实他完全可以趁着裴昭醒着的时候去看,扯个幌子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这大半夜赶着的……
是他自己的脑子也不清醒了吗?
可是他现在都已经探到裴昭身边了,做都已经做了,总不能前功尽弃吧。
宁离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冲动,悄悄的搭上了裴昭的手腕。他的确没学过几分医术,但是能旁敲侧推。
只是……为什么裴昭的脉象,把起来,倒像是个不通武道的寻常人?
不过,他的吐息,要更加平缓绵长一些。
还有,手上的温度,冰寒冷冽,半点不似常人。
从前只是偶尔间触碰过,并不似今日这般,教宁离都禁不住的想,裴昭是只有手腕及露出来的肌肤是这样,还是全身上下,都是如此?!
越是想,就越是想要得到答案。宁离禁不住手指又向上探了些,触到了裴昭的小臂。那温度比手腕手背要好上一些,但仍旧比常人更低。
是天生体寒吗?
平日里或在院中,或在屋里,冬日天寒,多多少少都有些冷意除不去。
可今晚,是在幛幔中、床被间,他分明已经掖好了被角,确保不会漏进去一丝风。而且,这被窝还是被他先前暖过的,后来裴昭又给他塞了汤婆子,不至于说到躺进去的时候还冰冰凉凉。
还是说……裴昭所修习的功法,就是这样?
入微。
已经跨过了那道门槛,臻入天下顶尖高手之列,他不会看错。
宁离有一些出神。
因为他被萧九龄打了一掌,因为裴昭叹了口气、出了手、替他疗伤,否则其实连他也不曾察觉,还要以为,裴昭只是个没有半分修为的普通人。
让他想起那一日睡梦中惊醒,因为听到了雪中的杂音,他原本以为是薛定襄,可现在看来,答案正在眼前。
再往前拨些时刻,宁离已经感受过裴昭的真气,毫无疑问,那走的是太阴一脉。
恐怕还是十分猛烈霸道的那一种。
倒是半点与裴昭都不相符。
。
宁离以前也听说过旁的功法,有一些修习后,的确可能改变人的体质。譬如他自己,体温较之于寻常人,就要稍稍高一些。
可是像裴昭这般的,冷浸浸冰块似的,着实是有一些惊人了。
是病吗?还是修习功法导致的?或是别的什么?
宁离想得有些出了神,手指压在微凉的小臂上,无意识间,轻轻地摩挲着。
不妨一声突兀响起:“你在做什么?”
宁离:“……!”
宁离一惊,三魂七魄天灵盖中惊走了一半,顿时间僵硬住。
“我,我……行之,你还醒着吗?”
裴昭声音很有一点低恼:“被你这样摸来摸去,我便是没有意识也要醒了。”
宁离觉得自己抱歉的很了,忙不叠地将手要抽回来:“你睡吧,我不乱动了。”
他的手指快的就像是一阵风,刹那间就缩了回去,还把袖子都攥住。
。
手臂上的温度,顷刻间就消失了,可彷佛还残存着方才的麻与痒。像是小郎君柔软的指尖,还按在那上面,不乖的作怪。
裴昭想要斥责一声,闭着眼睛,到底是连侧头都不曾。
他沉沉的说:“你可真是……”
无法无天。
宁离被抓了包,慌乱忐忑得很,连忙想要转移话题,胡乱的说道:“咦,行之,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窗纸扑扑簌簌,屋外呼啸着的只有风声。
似乎因为他这个藉口拙劣的很了,迟迟的没有听到裴昭应答。
但此刻没有应答也是最好的应答。
在他以为裴昭都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宁离自己模模糊糊也要睡过去了。
那已经过了许久,忽然响起轻轻一声,宛如呓语。
“……是风。”
风乍起。
第37章 椒盐藕夹 当真是个伶俐的,却不用在正道上
37.
寂静深夜,塘前刮着风,檐下滴着水,一派天寒地冻的光景。
偏僻禅房处,那扇门仍旧紧闭着,到现在也没见得个人影出来。
边上的厢房是已经打理干净了的,被缛、器具都换上了,张鹤邻等候在门外,左等也不见,右等也不见,到后来,竟见得禅房内的灯都熄了。
……陛下这是,直接安寝下了么?
张鹤邻心中忖着,先前召见了萧九龄后,又吩咐他收拾了一间房出来,那是为了给谁,半点也不用多想。可如今这情状,那将将收拾出来的禅房,彷佛是要空置了一般。
没见得人,没听着声,只有裴昭的吩咐,与砖石上的一滩水痕。
宁王家的小世子进去了,不曾出来,陛下适才也进屋,这不……也没见得出来。
君王的心思,依稀间猜得几分,可这般行径,简直与他平日的作风大相迳庭。
陛下素来冷清寡淡,身边何时添过人?又何时能有人睡在他的枕边?!
。
一门之隔,禅房狭仄。
裴昭听得耳边悠长平缓的呼吸声,知晓宁离并不与他一般,这是个心大的,毫无警戒之意,是当真睡得熟了。
也当真是没心没肺,搅得人愁丝万缕,自己却身轻如云,潇洒的抽身离去。
他其实还有些事情要与张鹤邻吩咐,原本回来,只是想看宁离一眼,安顿好了便走。没想着却耽搁了这么多时间,到最后,连自己也不得不身困于此。
的确是个聪慧伶俐的,只是这伶俐却不用在正道上。
还晓得将他困在里边儿了。
若是要出去,说不得将宁离也惊醒,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的歪理,等着自己。
不若……也睡了罢。
。
中天的夜色,当真是静了。
张鹤邻等了许久,也未听得人出来,心中的猜测大抵落到了实处。
他便退了下去。
净居寺外,树林幽静,彷佛如常,可若是再看仔细些,便能够明白其下的暗涌。此时宫墙之外,巡视的人不知比先前多了多少。
监门卫行过,匆匆禀报了数句。萧九龄得了这消息,眉头一皱,当下就转达给了张鹤邻。可若是此刻要报与陛下……
张鹤邻悄声细语:“萧统领,陛下已经歇息了。”
萧九龄点头,只请他明日再报上去,切莫要忘了。
眼见着这位奉辰卫统领忠心耿耿,张鹤邻欲言又止,有心想要提醒一句,以免都做了无用功。
等在建春门外的那一位,与宁王世子一向交好,若是萧九龄继续查下去,说不得,那位小世子就会被牵扯进来。
可陛下的态度,也是那样的明白。
张鹤邻沉吟片刻,终是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悄声道:“……萧统领,这件事,或许可以稍稍放一放。”
他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白,奈何萧九龄就是个榆木脑袋,半点也不开窍,闻言两条浓眉一皱,满面不解:“可他本就是外地世子进京,如今也没摸清底细,深更半夜的,还守在宫门外烧纸,行迹实在可疑。”
张鹤邻听着,是心中连连叹气,只道,行迹更可疑的那一位,此刻还正睡在陛下枕边呢!
只是这般,乃是君王隐秘之事,他可意会,却绝不可往外说。
不忍萧九龄继续栽跟头下去,张鹤邻淡淡问道:“好,那还有旁的事情么?”便是不要再继续这话题的口气了。
这左也不让,右也不让,一下子走到了死胡同里,萧九龄眉毛皱得死紧。总算想起来刚才报与他的还有另外一桩,方才被打岔,险些忘了。原本也算不得十分关紧,但是在这建康宫被惊动的当口,说不得就显得重要起来。
当下点头道:“自然是有的。”
。
天将破晓,晨光熹微。
然而层层幛幔落下,教那床榻之间,自成了一方天地。
靠内的一侧,裴昭已经醒来,却并未有动作,只是静静地听着耳侧匀长平缓的呼吸声。身侧小郎君,醒着的时候,神气活泼、无法无天着,此刻在睡梦中,倒是难得的安静乖巧。
他心道,若是宁离能似这般一直乖巧就好了,旋即又想,若宁离当真是个循规蹈矩的性子,只怕当初也不会谋面。
裴昭其实并不习惯有人睡在自己身侧,昨夜里要抽|身离开,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后来被宁离留下后,无可奈何的,也做好了一|夜不眠的准备。
素来眠浅,昨夜却不知怎的,后来竟当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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