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宁离没有戒心,这不合理,不寻常,也并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从前也如现下这般松懈大意,恐怕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但凡有个疏忽,只怕是坟前的草都长出三丈,不能够再撑到回建邺的那一天。
可他的确失了戒心。
自诩从容沉静,也的确是被搅乱了心神。
便如廊前檐下,昨夜月寂处,那一池塘被惊动了的绿水。
石子沉入,渐渐夜阑风静了,可那生出的縠[hú]纹,却半分也没有平。
不知……已经是几时了。
天色渐渐亮了,宁离竟然还十分香甜的睡着。裴昭醒了这么久,便见他呼吸一层不变,连姿势也没换得一分。
好梦正酣。
真是个小懒蛋,难道平日在府中的时候,也是睡到这等时辰么?
宁王府只有他这么一个,将来是要继承沙州的,宁王怎么也不将他好生管上一管,养得他这样的脾性,自由散漫。
日后有的是苦头要吃。
。
渐渐听得走动扫撒之声,想来屋外天光已然大亮。纱幔仍旧深深的掩着,此刻帐中,光影隐约,也未见得有如何亮堂。
裴昭思绪不知已经漫过了几圈,终于回神过来的时候,身周与先前并无甚么两样。
他又望过去,视线尽头,见得宁离眼帘阖着,两排眼睫又浓又密。忽然间想起来,平日里宁离在他跟前说话的时候,那两帘眼睫便翩跹的搧动着,彷佛鸟隼拂过的羽翼。
或许是天光未明,又或许是帐中朦胧,裴昭心中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念头,忽然间想要伸手拨一拨。
只许宁离作弄他,却不许他作弄宁离么?
昨天夜里,宁离如何放肆的扯开了他的袖口,他还记着呢。
可裴昭幼时便已得封太子,素来都是端庄自持的性子,从前并不曾做过这般逾礼的事情。即便那念头蔓生着、缠绕着、已经破土开来,手指轻移,依旧是有些犹豫。
微微迟疑些时候,忽而间,就见得宁离的眼帘颤了颤,缓缓地睁了开来。
眼眸朦胧,眼底犹自带着水光,困起初初醒来模样。似乎将从好梦里出来,还不知此刻身在何处,眸光涣散着,迟钝见得他。
又轻又软,像是飘落的羽絮一般,下意识的唤道:“……行之。”
裴昭手一顿,声音温和如常:“宁宁醒了么?”
。
宁离其实还没有完全苏醒,他发了好一会儿的愣,才终于清醒过来。
这一醒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床是陌生的,帐子是陌生的,身上的衣裳也是陌生的,只有身边的人是熟悉的。
他怎么一觉醒来,睡到裴昭边上了?
疑惑从心底生了出来,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没忖一会儿,宁离手一顿,已经想起来,自己昨夜里还做了些什么蠢事。
他揪了人,翻了墙,入了宫,探了阁。
结果画没找到,人没逃脱,硬接了一掌,遇见了行之。
哦,还半夜摸人家胳膊,被人家发现了。
宁离:“……”
他侧过些脑袋,将裴昭望着,欲言又止,觉得自己应该再解释一下,又不知还能怎么解释,越想越觉得没有底气,眼睛里顿时也生出些心虚。
裴昭见他那眼珠子一转就开始冥思苦想,彷佛要找些理由来搪塞的模样,一时间,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
果然醒了,就又要开始作弄了。
他好整以暇的等着,准备看看宁离能够糊弄着编些什么出来,没想到宁离义正言辞道:“既然醒了,就起来罢,都不要再赖着了。”
“究竟是谁赖着不起?”裴昭淡淡说着,心里是无可奈何,又有几分意料之中。
果然,宁离是一句正经的话不说,直接脚底抹油,转移了话题。
“是我,是我,对了罢!”宁离对视没有三秒,直接讨饶,堪称一个是能屈能伸。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宁离一手拉开了纱帐,立刻就要挂在木鈎上。等到他当真挂上了,却又犯了难。
他是准备给裴昭看看自己的行动力,立刻就起床的,可是……
地上一堆摊着的衣物,是他昨夜褪下的,当时什么样,现在也还是什么样,用手摸了摸,湿了一晚上,又冷又冰。
穿,是决计不可能的。
裴昭就见得他飞快的起来了,往地上一弯腰,却停住了。
那腰肢折下得十分柔韧着,转过张脸来,也十分为难。
“怎的了?”
“衣裳……夜里没洗。”宁离吞吞吐吐,“我还是没得穿。”
裴昭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从昨夜里到现在,大概从没有什么时候,能教他稍微顺一点心。他越过了宁离脚踝,自是下了床,从一旁的箱笼里又取出来了一身素净的衣裳。
“先穿着罢。”
“喔!”
宁离乖乖的应了,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指下的衣物微凉,是鸦青样的颜色。他没有细看,展开来要穿上的时候,才发现,这彷佛是一件旧僧衣。
宁离不觉抬眸将裴昭望着,恰恰望进了裴昭静水一般的眼底。
四目相对,天光浮沉。
忽然听得门外一声低唤,打破了此刻寂静:“主君起了么?”
宁离回神:“啊呀,是张管家!”
裴昭颔首,轻轻应了声,屋外人便进来。张鹤邻见得宁离,面上笑眯眯的,如常问候道:“宁郎君也醒啦。”
半点也不惊讶,为什么这厢多了一个人。
热水奉了来,并有巾帕,两人收拾齐整了,便传了膳食来。相比平常,却很是简单,不过一碗炒面,一罐米汤,一碟椒盐藕夹,一道香酥腐皮。
“净居寺斋饭向来有定例,你且委屈些。”裴昭与他说道。
宁离连忙道:“我不觉着呀!”
见裴昭仍旧将他望着,宁离盛了一碗米汤,以示自己说的不假:“有的吃就很好啦!”
说起来,这已经是这个月里,他吃的第三次斋饭了。
宁离浅啜了一口,不觉问道:“行之,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话音刚落,张鹤邻心中一跳。
却听裴昭语气如常:“从前曾在此处小居。”
第38章 米汤 耗资甚巨,从此停燃
38.
净居寺乃是皇家寺庙,正在建康宫一隅,地势偏僻,且只服务于皇亲宗室,一贯来往的人不多。
但虽是如此,这间小庙到底是处在那道高高的宫墙之内,说不得,便与建邺城的其他寺庙有些区别。
裴,乃皇家姓氏。
宁离知晓裴昭是宗室子弟,是以听他这么说,也并不怎么诧异,随口道:“原来是这样么?”
裴昭颔首,旋即开口,语气低缓,不疾不徐:“今日有佛会,归喜禅师会往建初寺去。宁宁,待得你用完膳后,便随他一道出宫。”
他怎么安排,宁离就怎么听,当下乖乖点头。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些瞒天过海的事情,也无怪乎裴昭找与他穿上的是一件鸦青色僧衣,估摸着是想要假扮成这位大师身边的小沙弥。
可是……
宁离侧过头去,自擦得溜光明亮的瓷鉴上,看得一点儿倒影。鉴中人此时长发尚未束起,绿云扰扰,青丝如瀑。
他顿时犯了难:“但我没有剃掉头发呀?”
难道这般,也还能糊弄过去么?
。
裴昭见他迷惘的神情,手指抵唇,不觉失笑。
张鹤邻在一旁侍立,听了这话,也是笑眯眯的。他心道,这假扮成僧人模样,原本都是些糊弄的,随着归喜禅师出去就得了,有谁会不长眼睛去查那辆马车?
说到底,都是些哄人的障眼法,只是宁小郎君不知就里,悉数当了真。
自然,这话是不能出口的。
“不若这样。”裴昭悠悠然道,“便当你是净居寺的小居士,带发修行。”
宁离搅着碗中的米汤,映出青丝万缕,乌黑可人,听了这话,顿时咕哝:“那我可真是一点都不心诚。”
裴昭将他望着,打趣道:“你若是想要逼真一些,唤个人来替你剪了也不是不行。”
宁离:“……”
宁离顿时摇头如同拨浪鼓:“那还是不要了,我觉得我头发还是生得挺好的。”
裴昭被他这反应逗得直想要笑,将他光洁的脸庞望着,微微想像了一下剃光头发的样子。总归宁离生的好,虽未长开,也是张浓墨重描的美人面。若真入了佛门,大概也还是个唇红齿白的小沙弥。
他被自己这想像弄笑了几分,回神过来,见宁离正一脸狐疑的将他望着,按捺住了些,正色道:“归喜禅师宽仁大度,并不会在意这些……他不会为难你的。”
这话,宁离信倒是信。
可裴昭方才的神情,怎么瞧怎么古怪呐!
。
天气晴好,日光洒在庭中院上,青砖瓦片 都被映上了几分金红。
用过膳后,裴昭与他说,净居寺外有监门卫守着,平常并无外人入内,他想要走走看看也是使得的。宁离出了禅房,果然见得一片悄寂,四下里,并没见得个人。
昨夜里并不觉,今日才看见,那寺院中种着许多常青的柏树,葱葱郁郁,绿阴连片,更显幽静。越过那成片的柏树后,仰头便见得一座浮屠高塔,高有九层,镶着些青蓝黄绿的琉璃砖,通体碧透,流光溢彩,辉煌绚烂。
宁离便是沙州佛寺见过不少,乍见这琉璃高塔,一时也有些稀奇。
净居寺清幽的很,除却地处于宫墙之内,瞧着与那日去过一次的翠灵寺也没什么区别。可是这座高|耸入云的琉璃宝塔,却极是夺人眼目。
宁离站在庭中,仰首望着琉璃塔上精雕细刻的莲花与宝相纹样,不觉间竟有一些出神。
分明此前从未来过此处,彷佛间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可若是真要论,却不知道是从何说起了。
一时半会儿也难住。
。
那不知是站了多久,待得宁离终于回神的时候,视线余光中,忽然见得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那老僧亦不知是何时来到这一处,此刻手中持着紫檀佛珠,面上略有苦相,神情倒是慈和。
见得宁离看来,那老僧微微颔首,长眉翕动,佛珠轻拈,却是长长的唱了一声喏:“……阿弥陀佛。”
佛号沙哑,缓缓坠地,彷佛间,听着竟有几分叹似的。
。
宁离此前并不曾见过这老僧,可老僧突然出现在此,还不将旁人给惊动,不是有高深的修为,就是对此地极为熟悉。他心中生出些猜测,也行了个礼:“归喜禅师?”
那老僧不曾反驳,正是这寺中的住持和尚,归喜。
归喜禅师道:“贫僧来时,见小施主看了这琉璃塔许久,不知小施主心中,此塔如何?”
宁离斟酌些言辞:“遮天蔽日,恢弘气派。”
他所说不假,这塔确然极有气势。
不料一问刚毕,又有题来。
归喜禅师又问道:“不知若与沙州相比,又是如何?”
宁离微愣,在这话语里隐约些猜测:“禅师怎知我是沙州人士……”
归喜禅师老目湛而不浊,落于宁离面上,声音虽淡,却微微嘶哑:“因为若无看错,你当是沙州宁氏的小郎君。”
话音落下,竟不做声。
。
先前宫人来召时,并未言明要他将何人带出宫去。可乍见之中,他已经辨认了出来。
那小郎君眉如墨画,粉面朱唇,一张面上净是些疑惑,似是不解他究竟如何做此判断。
可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归喜禅师默然,紧拈着手中佛珠,徐徐走到宁离身侧,一并望着这高耸入云的琉璃浮屠。他并未有解答之意,只缓缓道:“这座塔始建于元熙年间,直到仁寿十三年,方才彻底建成。每逢夜临,塔上便会点亮七十二盏油灯,长夜不熄。若依上皇之意,无论在建邺城中何处,都能看到这座不灭的高塔。”
宁离眉头微蹙:“可昨夜里并不曾见得亮过。”
归喜禅师合十:“陛下登基后,曾言燃灯耗资甚巨,奢靡无度。于是琉璃塔上的油灯,便从此停息,距离如今……也有三年之久了。”
自那番被裴昭点明皇帝已换了一位后,宁离也恶补过些知识,晓得当今这位陛下,即位也不过三年。掰着指头算算,那岂不是刚刚登上大统,就把这琉璃塔的灯给停了?
难怪他已经来了这么些天,也没听说过,建邺城里有这么道新鲜景致。
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其实心中好生不解,为什么归喜禅师偏偏要与他说这一番琉璃塔的过往。他不过是随意看了些时候罢了,并不曾问,也并未表现出兴趣呀。反倒是这禅师,自顾自的说了这么些。
身侧,归喜禅师道:“小施主以为此如何?”
怎么一定就要问他的看法了?宁离心中微微嘀咕,不过他也不觉得停了是什么坏事儿。
双手一拍,掌声清脆:“挺好。”
归喜禅师一顿:“……小施主原是这么以为?”
宁离心道,那不然呢,难不成归喜禅师唠叨着这一通,是想要发一发牢骚,期盼回到从前琉璃塔长明的景象?!
他能理解归喜禅师的心情,毕竟是寺中的住持嘛,但那与他有什么干系?
宁离十分诚恳的道:“归喜禅师,我不通佛理,也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道。但既然是陛下下令将油灯停了,那肯定有他的缘由。”反正坚持燃灯的是那荒|淫|无|道的老皇帝,那么如今这位陛下将燃灯停了,定然是一件大好事。
归喜禅师听他说罢,默不作声,只是两道长眉皱起,定定的将他望。
宁离还以为,对于油灯这番意见,这苦相老僧会有许多言辞与他压下来,孰料到头来,归喜禅师只是叹了一口气。
佛珠轻拈,那口气里终究是有一分若有似无的责怪:“小施主怎能半点不通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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