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邻心中轻轻地叹气,见萧九龄这样一副恨不得刨根究底的模样,心道,只怕……陛下是并不愿意再追查的。
果不其然。
片刻,裴昭淡声说:“此事朕心中已经有数,九龄不必再管了。”
。
四周暖意融融,带着些教人安定的清苦气息。
半梦半醒间,渐渐传来了些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在身边坐下。那气息平和而教人信赖,宁离下意识的靠过去,对方似乎微微的僵硬了一瞬,片刻后,缓缓地放松了下来。
似乎有一只手掌,轻轻碰过了他的面颊。
指尖微凉。
那只手缓缓的落下去,浮空了些许,彷佛是有些迟疑似的,终于碰到了他的肩膀。
那一瞬间,宁离轻轻地“嘶”了一声,不自觉的醒过来了。
眼前影影绰绰,朦胧间有个影子。
“……行之?”
“吵醒你了?”
“没有。”
宁离揉了揉眼睛,小声咕哝,到底还是醒了过来。
裴昭还穿着那身素色的单衣,此刻正坐在榻边,目光有些晦涩的将他望着。片刻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你受伤了。”
“没有呀。”宁离答的飞快。
是么?
裴昭目光掠过,忽然间抬手,就要去触碰宁离肩膀。
他此刻居高临下,宁离却是躺着的,使不出劲,被他一下子按在了肩膀上,顿时间,痛意立刻涌上来。
“好罢!”宁离无可奈何说,“我急着走,被萧统领在肩上打了一掌。”
“急着走作甚么?”
宁离眨眼,夜探皇宫这种事……真的很好说出口嘛?
裴昭见他不说话,心中有几分恼意,勉强按捺着道:“给我看看。”
那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伤,宁离乖乖的垮下了半边的衣服来,他原本就是潦草的裹着,随意拨弄,立刻露出了大半肩膀。只见得原本雪白细|腻的肌肤上,突兀的多了一道深深掌痕。或许是因为过了些时间,还未曾处理,已经是颜色乌青,有些发肿,看上去竟有些可怖。
裴昭默不作声,见他懵懂模样,手伸上去,忽然使劲儿。
瞬时间,宁离的眉头就拧起来了。
“行之,不要捏我,痛……”
裴昭原本是不想管他的,可是听到他可怜巴巴的呼痛声,终于是忍不住。
他声音微微沉着:“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宁离小声说:“也不是胡闹罢,萧统领躲在暗处,我没有发现,才被他打了一掌的。”
这回答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彷佛还有些不服气,觉得自己本应该全身而退一般,听得裴昭心中,又生出些恼意。
……他以为自己能够发现出什么?
萧九龄方才已经与他说过了,全力下去的一掌,那刺客虽然身法灵敏,但也不可能跑得远。
亏得宁离是误打误撞,闯到了自己这处来。
却还是半点儿不知道错处,试图和他狡辩。
裴昭脸色已经有一些冷着:“夜探皇宫,你连这种事情都敢做……若是他下手再重些,你怕是连‘死’字都不知道是怎么写的!”
宁离被说得有一些失神。
“还不服,我说错了吗?”
。
从前以往,裴昭从不曾对宁离说过重话。
唯一厉声疾色一些的,还是那日里在庭院中,宁离撞到了使剑的薛定襄。
此时此刻,那张清峻的面容上,彷佛笼罩着寒霜,一派冷肃,再不复平日里那般静水流深、温和从容的模样。
宁离怔怔的将他望着,四目相对。
连唇都抿了。
行之彷佛很生气的样子。
啊呀……
宁离半撑起了身体,忽然伸手,碰了碰裴昭的眉。
“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了,行之。”
裴昭原本以为他还要嘴硬下去,没想到这会儿便已经服软,见宁离的眉间彷佛是恳切诚挚的颜色,心道,恐怕宁离心中并不觉得自己又哪里不对,这认错都是来哄慰自己的,必要和他说个清楚……
衣袖被轻轻地拽着。
话语到了嘴边,却已经变了个模样:“你去崇文阁做什么?”
宁离小声说:“我去看一看《春归建初图》。”
便是裴昭妙计百出,也想不到得来的竟是这么个回答,一时间都愣住。
眉梢笼着霜,他的面色仍未平缓下来:“你若想看,我替你借了来就是了……”
“可那一定也不容易的罢?”
第34章 丹参 行之,你轻一些
34.
有什么不容易的?
若果他想,即刻就能够将那一幅《春归建初图》取来,又不是什么要紧极了的物事,便是从此赠与宁离,教小郎君欢心些,也不是不可的。
宫中名画颇多,吴彦之那幅虽然也珍贵,但还不至于缺了。与其束之高阁,倒不如放在珍爱它的人手中。
“并不难。”他道。
宁离望着他,不说话,也不点头。可是裴昭见得他的眼眸,便已经知晓了他的主意。
怪道是那一会子,小郎君眼眸里闪过些狡黠,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好生胆大,好生妄为,好生恣意……
若是换了个人,他必是霹雳手段送进大狱,教人牢饭吃到个饱。如今却还想着,怎的不直接告诉他,当真是、当真是……裴昭目光幽晦地将人望着,有那么一刹那间,都想要和盘托出,到底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口。
终是低声道:“总比你这胆大包天的四处乱闯好。”
“唔……”
。
“过来。”
帘幕外见得背立身影,彷佛是在箱笼中翻找,待得裴昭再转身之时,手上正提着一只小木箱。那木箱颜色沉沉的,边角磨损,应当已经有了些年头。宁离不知道裴昭是要自己到哪里去,将将要下床,又触及了裴昭的眼风,一时间,不免迟疑了起来。
“别出来了,就坐着罢,外面凉。”
“……哦。”宁离乖乖点头。
其实不怎么凉,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饱饱的睡了一觉,此刻全身上下都暖洋洋。
脚步声过,裴昭缓缓过来了,宁离的目光不由得黏在了裴昭提来的那只小木箱上,倒是有些好奇,裴昭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搭扣拨开后,露出其内的物事,裴昭从中取出了一套金针,俱是整整齐齐的在布套里笼着。
裴昭抽出了一支金针来,拈在了手中。
细小的针尖在烛火下闪烁着光芒。
宁离望着那金针越来越近,不免产生了一种十分不妙的感觉:“行之,你这是……你该不会是想用金针来扎我罢?”
“别乱动。”裴昭轻轻的斥了一声,虽然未曾正面回答,但什么都已经表露了。
宁离大惊,顿时间,整个人都要朝着帐中一缩,恨不得将自己埋在被子里。
他方才好好好地坐着,一下子却离了裴昭要三丈远,也不知道是怎么躲到里面去的。
裴昭见他不愿意,心里并不甚意外,眉轻轻蹙着:“你不想施针,那肩上的伤,你想怎么办?”
伤?
宁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侧头时,隐约看见了自己肩头的乌青。他“唔”了一声:“过几天就好了呀,看着乌青罢了……行之,你别这样,不吓人的,我当时急着走,刚好借一下萧统领的力道,没什么的。”
他说完了,却见裴昭的神情仍旧微微沉凝着,彷佛不为所动的样子,顿时间有一些苦恼。
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呀,为什么行之还是这样很严肃的表情呢?
。
裴昭只当他是在扯谎。
先前与他说是没发现萧九龄、以至于吃了这一掌,如今又与他说,是为了借力逃走、故意受了这一掌。两相矛盾了,没有几个字可信。
还是入京那时,薛定襄就已经对他禀告过,宁王家的这位小世子,境界顶多不过“观照”。
差了足足两个境界,萧九龄的全力一击,并不是那般好受的。
他见宁离还有些嘴硬着,只道是少年人不肯认输的脾性,即便难受也不愿意服软。明明都已经对着他认了错,这错也不知道认哪里去了……可那眉眼间又一团乖软,彷佛真是知晓了。
裴昭心中微微一叹,到底是不能再冷着脸色去责他,点一点头:“当真?”
察觉他语气里的松动,宁离答的飞快:“自然当真!”
“那你过来。”
“过来做什么……”宁离小声咕哝着,偷着眼看他,见裴昭已经放下了金针,目光也平和柔缓,这才慢吞吞的挪过来。
床沿上搁着一只淡青色瓷瓶,隐隐嗅着些丹参的味道,是配的什么伤药么?
裴昭目光掠过:“你捂着肩膀,怎么上药?”
猜想成了真,宁离把右肩的衣服扒拉了下来,方才也只是虚虚的裹着,这样一下,垮掉了大半。
饶是已经见过,此刻被烛火照着,昏黄帷幔里,仍旧觉得触目惊心。
裴昭手指轻轻沾上了伤药,是淡绿色的半透明膏体,要涂在宁离的肩膀上。
刚刚触及,宁离就“嘶”了一声,无他,实在是有些疼。
裴昭目光落下,轻轻地瞥了他一眼:“这点疼都吃不了,还敢去接萧九龄的掌风……忍着!”
只是,说是这么说,到底还是放轻了力道。
宁离不知晓那究竟是何种伤药,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劣质普通的,手指按下后,他先是觉得一凉,紧接着,随着揉搓,那片肌肤就热了起来。
他许久不曾吃这样的苦头,骤然袭来,当真是痛得眉都有些发颤。明明吃了萧九龄一掌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此刻被裴昭拇指轻揉,却彷佛滋味陈杂着,什么难受难过的都出来了。
“……行之,你轻一些。”
“已经很轻了。”裴昭蹙着眉,顺着自己手指,将肩上那道乌青看着,原本的心软又烟消云散下去,语气也变得淡淡,“若是揉不开,有的你好受。”
太重了!太重了!
宁离被他按得眼泪都要涌出来,心道,自己从前在夔州的时候,也没见得有这样吃不得苦头的时候。难道是因为如今到了建邺,日日在暖被窝里缩着,人也变得娇气了么?
落下的力道再轻,对他来说,也可比拟千钧。
宁离不自觉的躲着,身体也开始歪斜。原本就没有东西与他靠着,此刻摇摇的朝着边上栽着,借不着力,彷佛都要软倒进被榻里了。
他这样乱动,裴昭还如何上药?
忍不住低眉:“别动。”
宁离心道,他也不想动,可是按着疼,忍不住就想要躲开呀!
明黑的眼眸里蕴着一点儿水光,隐约间有些委屈的将裴昭望着。他的目光凝若实质,裴昭如何感觉不到?
一时间,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裴昭轻声道:“坐好。”
但那话却像是落在了空气里。
宁离不仅坐不好,肩上溜溜滑着的,却更加的想要躲了。
纵使裴昭想要好好上药,也奈不得手下的人,像是一尾鱼儿一样滑。
他并未说什么,却是忽然伸手,握住了宁离另一侧肩头,刹那间,宁离身体被他顿住。身周宽阔臂膀仿若扶栏,错眼乍看,倒像是被裴昭抱在了怀中一般。
此刻再逃脱不得。
宁离微微觉得有些古怪,彷佛是哪里不对劲着,却又要说不出来。
他觉得有一些热,忙道:“好罢,你放开,我不乱动了。”
裴昭应了一声,那只手却仍旧将他另一侧肩头握着,并没有放开的意思。
“唔……”
宁离反抗的态度也不是那么强烈,眼见着挣脱不得,随即就放弃了挣扎,乖乖的坐好了。
他彷佛见得裴昭眼眸垂落,耳边似乎听到笑了一声。
可再要去看,却什么也看不得,只有裴昭优美的下颌,彷佛都只是他错觉。
。
半透明的药膏揉搓开,化作一抹湿|润,浸入肌肤,在肩膀上消失不见。
宁离觉得那钝痛渐渐地好了一些,忍不住偷着眼去看裴昭,努力的抬头,终于见着,两道修眉仍旧蹙着,脸色彷佛也并未和暖几分。饶是如此,那手上的力道,仍旧是轻柔的。
他不免被按得有一些昏昏欲睡,渐渐地要闭上眼睛。
恍惚间,按在肩头的手一轻,彷佛是撤开了,宁离困困倦倦的,也没有睁眼,心安理得的朝着裴昭身上一靠。
那身体彷佛僵了一瞬,旋即又是如常。宁离才不去管,他的瞌睡虫又要上来了。
正此时,忽然间觉得右肩膀处一阵刺痛,教他顿时一个激灵。
刹那间睁眼,却见的裴昭手中,不知道何时已经拈住了一根金针,缓缓地刺入了他的肩膀。
见得他醒来,神色不变,好整以暇:“睡吧。”
宁离:“……”
都这个样子了,他还睡得着么?
他怎么着也没有想到,裴昭竟然是趁着他打瞌睡的功夫,直接先斩后奏,将金针刺了进来。
“你肩膀中的淤血,必须要渡出,否则会对身体造成大碍。”耳边响起声音,微微喑着,徐徐缓缓,“……我施针便是了,你且睡着。”
宁离都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他原本以为会很痛的,可是或许是因为方才揉了药的缘故,竟然也没有那么痛,只能瞪了裴昭一眼,还是随着裴昭去了。
。
金针刺入,裴昭目光微落,看到了木榻上揉着的那团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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