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离:“……”
可是他没有尽兴呐!哪有这般,只管着自己,却把别人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
行之说的个什么?西汉时的曲子,《玉台新咏》里也记载着?可恶,又不是不知道,他从来都不读书。这教他猜,他脑袋大得很呢!
宁离“哼”了一声:“你想让我猜是不是?我偏不猜。”
当他不知道么,还刻意给他留下两条线索,不就是指望着他去问上一问?他才不呢!
偏不遂了行之的意。
裴昭凝望着他,微微笑道:“我自与你弹曲子,也没想要你去猜。”
宁离才不信呢!
自顾自的拈了一片蜜瓜吃,又喝了刚呈上来的梨汁,宁离道:“我要回去一趟。”
裴昭知道他指的是宁王在山 间的别院。
也是,自从年前被拘着进了净居寺开始,宁离便再没回去过,哪怕是除夕那夜,也是近乡情怯悄悄地远了,一墙之隔,未曾露面。此时说要回去,也是应有之理。
裴昭颔首:“去罢,你许久不回,只怕家中仆从也担心得很。”
宁离心道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建邺城又没有谁能为难得了他,何况他昨日也请人传消息,告知家中自己安好无恙了。如今是还有东西要取,不得不回去一趟罢了。
就听裴昭说:“宁宁晚上可还回来?也好提前吩咐膳房,做些你喜欢的菜色。”
宁离抬头看他,这听着,似乎是默认他今晚还要回宫的意思?
虽然他是这么打算着的嘛,但是他不许裴昭这么说。
宁离道:“回也可,不回也可。”他也要促狭,他也要把皮球踢回去,才不正面回答裴昭。
倏尔,裴昭甚是惆怅的叹了口气。
宁离:“……”好端端的叹气作甚!叹的这么愁肠百结作甚!好似他做了什么很教人伤心的事情,他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宁离决定给裴昭一个台阶下:“那你想么?”若裴昭说想,那他此刻应允赶回来,也不是不成。
裴昭道:“若是我想,便能够作数么?”
宁离:“……”还要把皮球踢给他。
宁离哼声,跳下了软榻:“你老促狭我,我不与你说了!”
。
殿外张鹤邻候着,先时听着两人说笑,后来安静些许,忽然便传来琴音,淙淙溶溶,珠落玉盘。
这曲子……
他从前在大时后手下当差时,也曾粗粗疏疏学过一些。刚开始只觉得有几分耳熟,陡然将那曲调辨出来,顿时心中一惊一跳,旋即,又是一定,喜上眉梢。
天可怜见,陛下给世子弹这首琴曲,当是想通了罢?
只是不知世子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呢?
那琴声悠悠,牵得人心也荡荡,渐渐杳然。后来听得响动,见两人联袂出来,张鹤邻忍不住悄悄打量。当先的世子神思彷佛有些不属,有些气性着,教他心下又犯了嘀咕。
世子这样,是允,还是不允了呢?
可是另一侧,陛下笑意不减,神情明快,分明是心里舒畅得很呐!
张鹤邻顿时心中大定。
他亲自送了宁离出来,正对上宁离有些疑惑眼神,笑道:“宁郎君怎的这样看奴婢,可是有什么不妥?”
宁离看他那笑意都快飞到眉毛上了,嘴巴都笑得合不拢,他好奇的很:“张管家,是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宫中或许有好事将近,这算不算得一桩喜事?
只是这话,陛下都还不曾挑明,抚琴以示心意,他一个做奴婢的,又哪里敢说呢?
张鹤邻笑眯眯道:“算不得算不得,只是听着陛下弹琴,心中感慨罢了。”
宁离不妨这里还能打听打听,连忙道:“什么,那曲子原来还有讲究的么,快说来与我听听?”
张鹤邻微愣:“您不知这曲子?”
宁离:“……”
宁离顿时垮了脸,他不读书的事情也不必人尽皆知的罢!
见着小郎君面色乍变,张鹤邻暗骂自己失言。他也是不曾想到,宁离从前竟没学过这琴曲。但是应变也快得很,他道:“宁郎君不知晓,陛下已经许久不曾弹琴了。”
“先皇后师承名家,为萧夫人关门弟子,陛下自幼得皇后娘娘教导,在古琴一道上,也颇有造诣。只是后来皇后娘娘去了,陛下也被上皇打发去了幽州。那时节不好,过得艰难,陛下也甚少抚琴了。”
张鹤邻叹道:“世人皆称,魏王琴艺惊人,一曲可引来百鸟相迎,又有谁知道,那把‘月露知音’其实是陛下的呢?”
宁离一句一句听进耳朵,可是他分明听懂了句子意思却没有明白,心里不知怎的有点发涩:“……魏王的琴是他的?”
“可不是么,您说说,夺人所爱,这是什么理儿?”张鹤邻叹道,“那把琴是当年元熙帝赐给陛下的,后来却被上皇夺去,赐给了齐王……是奴婢忘了,上皇夺走后赐给了罪人裴旻,又被魏王讨了去。”
宁离伫立在玉阶上:“裴旻不会弹琴罢?”
张鹤邻道:“君子六艺,皇室子弟,哪个不是精心学习了呢?会自然是会的,只是当年赐琴时,他与陛下同在,元熙帝赐给了陛下,什么也没有给他罢了。”
那未尝不是教齐王摆正心思,是警示,亦是告诫,谁知元熙帝一朝宾天,上皇即位,不仅将“齐王”之封赐给裴旻,甚至将那把琴也夺了去。
宁离沉默些许:“他在幽州的时候,过得很难罢?”
张鹤邻“哎哟”一声:“难不难的,都过去啦,也是奴婢糊涂,今天听陛下重拾兴致,和您说了这些……其实也只是些旧事罢了,陈麻烂谷子哩。”
当真过去了么?
……只怕未必罢?!
宁离面前不禁浮现裴昭清峻而温雅的面容,已经病成了这般,却连去白帝城治病也去不得。
生父不慈,兄弟不悌,一个个虎视眈眈的想要从他身上撕下来一块肉,贪婪狰狞的,想要敲他的骨,吸他的血。
前夜里裴昭与他讲的那个故事彷佛又回响在耳边,宁离终于一一对上。
偏心偏到家的是上皇,一度威胁了裴昭地位、迫使他远走幽州的是齐王,还有两个夺嫡死掉的不曾见过,最后留下那个在建邺做吉祥物的是魏王,听说着风|流俊郎、才艺卓绝的魏王。
呸!
明明是脂粉捏造的一团粉|腻相貌,纵使五官生的有几分相似,神骨却截然不同。
鱼目岂可混珠?
。
他心里有些难过,蓦地转身,就要向着来时去。然而迈开脚步,又生出了些踌躇。
哪有主意多变成这样的?
他本来气性上,是说要出宫的,但这刚刚出来,难道还不曾出宫门,又匆匆的回去?只是……自己本也不是定要出这一趟的罢,使人回家,将东西送来也就是了,陵光与他收拾好的。但也还有一些,须得他亲自处置。
“宁郎君?”
宁离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回过神来,见张鹤邻还在他身边候着。因为他停下脚步,于是也在这风口上,被那冬日的寒风扑面。
道旁尽是披甲森严。
他望着巍峨宫城,雄伟帝阙,忽然间问道:“奉辰卫……都要做些什么?”
张鹤邻心道,哎哟我的爷,陛下哪里是真要您做什么呢?找个由头,能日日见着您罢了。
正这时,见着一紫袍青年行在宫道上,身形高大,脚步甚是匆匆。
张鹤邻望见,当即一笑:“可巧,萧统领来了。世子若是入奉辰卫,日后便是在萧统领手下做事的,世子可要去问一问他?”
宁离:“……”
可别,可别罢!
他可不想与萧九龄打照面,就算自己以后日日都要在萧九龄手底下混日子,但至少不是现在。
宁离脚下一抹油,立刻就想要开溜。孰料这时候萧九龄倏地看来,刹那间就要与他对上。
萧九龄行得极快,眨眼间便到了阶上,那转来的目光似有些诧,又有些疑。
宁离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见过礼后匆匆的去了。
74.2.
萧九龄是从宫外进来,怎么也没想着,竟然会在式干殿前,见到宁离的身影。最初见着那蕉红衣袍的小郎君时,他还当是自己花了眼,走近再一看,没想着当真还是。虽然只匆匆见过一面,但那张明秀昳丽的面容,哪怕只有一面也不会忘记。
而且还有张鹤邻陪在一旁?
萧九龄当真糊涂得很:“这是宁王府的世子罢,他怎么在这里?谁放他过来的,如今他又要去做什么?”
张鹤邻道:“难道薛统领不曾与你说么?”只怕这位直愣子一会儿面圣说错了话,赶紧道:“是宁王世子替陛下暂且压制了毒,萧统领若还有疑惑,也请先记着这一桩。”
萧九龄一愣,沉声道:“黄泉竭?”
“正是。”张鹤邻点头:“统领快去罢,只是千万要记得,可说不得世子的坏话。”
萧九龄:“……”
他心道这叮嘱的什么,那世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吗?怎么张鹤邻郑重成这般。又想这世子哪来的法子压制黄泉竭的毒,他与薛定襄两人都做不到哩,莫不是扯些幌子来骗人的。
就这样满脑子狐疑的进了式干殿,见得陛下着了身家常的袍子,虽然还在病中,心情瞧着倒是很好。
还笑着道:“九龄来了。”
萧九龄向来言语比脑子快的,立刻道:“陛下如今气色倒好,属下听张总管说,黄泉竭暂时压制住了?是那宁王世子做到的?”
这问得直愣愣的,裴昭也不与他计较,道:“是,如今朕觉得松快许多……先前遣你去审问,解支林招得如何了?”
提及差事,萧九龄连忙道:“好得很,属下略略使了点儿手段,教他招了个一干二净。原来是三月前上皇秘密遣人联系了他,教他混在铁勒商队里进京,见机行事。”
“解支林胆大包天,便乔装改扮,潜入大雍。当时陛下不是正做出将属下与定襄都派出去的假象?果然解支林按捺不住,意图行刺陛下。上皇允诺他,事成之后,会认大王子乌兰撒罗为铁勒王。”
解支林为铁勒大王子舅父,又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若是解支林为此铤而走险,也是半点不稀奇。
如今不过是佐证先前猜测罢了。
裴昭并不意外,轻呷一口茶汤:“……他这样狂悖行事,铁勒王可知晓?”
萧九龄答道:“解支林只道铁勒王不知,言语提及铁勒王时,颇有些不敬,似乎十分不忿铁勒王欲将幼子扶持上位。”
裴昭不置可否,忽然冷笑:“当真不知?若说不知,那自然可以撇的干干净净,都推到解支林身上,总归都是他一人行事。可若当真不知,国师消失两月有余,铁勒王竟然也不闻不问?只怕是首鼠两端,做着两种打算呢!一旦解支林得手,上皇复位,焉知他还会选择雅苏,而不是扶持乌兰撒罗上位?”
那之间却是还有一桩隐秘:雅苏的母亲,乃是大雍流放过去的罪奴!
这位小王子体内,流淌的有一半是大雍的血液。
铁勒王当真能不在意?他当真未有半点不臣之心?
只要裴昭身死……
大雍必然内乱。
届时,铁勒是否还会保持如今柔|媚臣服模样?还是如同西蕃,露出狼子野心?更有甚者,联系其余势力,齐齐发难?须知三年之前,裴昭刚刚即位之时,西蕃便陈兵边境。若非东君横空出世,教波罗觉慧一蹶不振,只怕西蕃大军,立刻便挥师南下。
萧九龄叩首:“陛下所言极是,所幸吉人天相,解支林不曾得手。”回想起来,也颇有几分胆颤心惊。
“朕那好父亲,定然还有其他布置。”裴昭冷然道,“否则谁给解支林那么大胆子,区区入微境,便敢刺杀君王?”
他面向东方,极轻微的冷笑一声。
也难为上皇,镇日寻仙问道呢,只怕是恨不得亲临蓬壶去修道罢?!
他见萧九龄面上有些迟疑神情,彷佛不得解,轻哂道:“怎的了,难不成你信他那鬼话?”
萧九龄道:“是属下粗浅无知。只是……陛下,属下不明白,依解支林所言,铁勒王欲要效仿王侯世家,将雅苏送进建邺求学,唯恐陛下不会应允。若当真如此,应是有赔罪修好之意,如何又是要扶持乌兰撒罗。”
从前只有各地世家、王侯嫡系子弟入建邺侍奉君王,择其优秀者入奉辰卫或崇文馆。似铁勒与西蕃这类,并不在此列。
裴昭淡淡道:“若当真心向教化,又有何不可?崇文馆也不缺那么把椅子。至于王位……若只做假象蒙骗他人,一旦起战事,将雅苏弃在建邺,也并非无可能。”
他从不惮于用恶意想像世上人。若铁勒王并非表面那般昏庸老迈,只不过将雅苏送进建邺为质,假意蛰伏,冷血断尾也可称得上是枭雄。
只是,虎毒不食子,裴昭虽能猜到手段,心中却很是不齿。
“还有一事。”萧九龄道,“解支林咬定,白帝城东君也入了帝京,可问及行迹,一概推脱不知。陛下,可要属下再去查探一番?”
。
提及这个称谓,他心中些微栗六。
无妄境上一次现身建邺,那还是二十年前!
这天底下的大宗师地位皆是超然,而大雍的三位,与建邺亦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厉观澜隐居夔州,不问世事,李观海孤悬海外,久未至中土,而那最神秘、也是最莫测的一位,竟然悄悄来了建邺。
唯一庆幸的是他应当没有恶意,甚至在滁水河畔击退了解支林。
可既然救了陛下,又为何迟迟不现身?
行迹并非光明正大,不闻其声,不见其踪。身为奉辰卫统领,天子护卫,萧九龄说不得便升起一分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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