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下的宋汝瓷很温和,很安静,眼睛微微弯着。
和在祝燃家时仿佛没什么区别。
就好像听了那通电话也并没击垮他……徐祉安调出了电话录音,宋汝瓷的话很少,只说了“我知道”和“谢谢”。
宋汝瓷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
徐祉安盯着祝燃,半晌低头,盯着VCR,宋汝瓷几次被老板鼓励着再高兴点、开心点,却反而连眼睛里的光泽也慢慢变得迷茫。
宋汝瓷一个人站在强光下。
眼睛的颜色变得更浅。
他抬起手,隔着肋骨轻轻按了下心脏。
“对不……起。”宋汝瓷慢慢地说,咬字有些吃力,他在失聪后就变得更不常说话,但这是第一次,仿佛忽然间忘了要怎么开口。
他显得有点困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又试着弯了两下眼睛,不得其法,淡白的唇角抿起就坠落。
宋汝瓷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悄悄交流。
很隐蔽,只有很熟悉他的人才会发现他不是在出神,断断续续地,能勉强辨认出手指在写的字:我很好、不要紧、没有不高兴,遗照不笑也……
遗照不笑,也没关系……吧?
宋汝瓷和看不见的东西讨论。
宋汝瓷想好了,他赶不上真正的毕业典礼了,大概会得到一张稍微有些晚到的毕业证。
宋汝瓷决定拍一张严肃、认真、帅气的遗照。
穿着学士服的年轻人,坐在照相机前,有点拘谨又坐得很直,没有笑,瞳光温和安静,然后怔了下。
怔了下。
除了摄影师和当事人,有第三人走进镜头,没有停留,走到宋汝瓷面前。
浅色眼瞳里的光泽晃了晃。
那是种很难描述的感受,仿佛连当事人自己都不明了、不清楚、始终没有任何觉察,只是被好好捧起的下一刻,恍惚里仿佛有声细微到极点的脆响。
温润釉面下毫无预兆透出潜伏已久的裂痕。
“褚宴。”宋汝瓷茫然地说,“我疼。”
第17章 要抱吗?
祝燃扯住摄影师的衣领。
没来得及开口, 脑子里先被冰针狠狠扎了下,他像是被宋汝瓷那双浅色眼睛望着,Listen不赞同他冲动莽撞胡作非为。
他整个人僵住, 又过了几秒, 剧烈打了个冷颤,慢慢松手, 道歉。
“对……对不起。”
他向后退了两步, 两只手垂在身侧,磕磕绊绊地改口:“我是想问, 这两个人走了多久,您知不知道, 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摄影师也被这个阵仗吓得不轻, 看着这几个来势汹汹、看着就不像好惹的人, 索性直接调出监控, 上面有时间:“走半个多小时了。”
“顾客是一个人来的, 被后来那位先生带着, 坐车走了。”
摄影师尽力想了半天:“往哪去就不知道了。”
那是客人的隐私, 也不是他们能问的……再说把那个年轻人接走的人, 一看就更不好惹。
店内店外都有监控,停在门口的漆黑商务车, 不是那种用来炸街炫耀的豪车, 但惹眼程度丝毫不逊色,所有车窗都贴了防窥膜、做了防弹改造。
不少人路过的时候都悄悄侧目。
这种事不是他们这种小本生意能掺和的。
至于那个很漂亮的年轻人, 还是很可惜,拍出的照片多少还是有些不尽人意。毕竟那可是毕业照,一般人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功德圆满、苦尽甘来, 对着新生活希望满满,怎么会不开心……
问到这一步,有用的信息就寥寥无几。
只有电脑上还在修的底片。
宋汝瓷借了假的学士服、学士帽,握着充当毕业证的道具纸卷。
看不见的地方,一场刚被戳破的骗局散落遍地狼藉,浅色的眼睛静静望着,仿佛透过屏幕,望着凶手。
没人知道宋汝瓷在想什么。
没有人问。
徐祉安失去耐心,把盛锋拖出照相店:“褚宴住在哪?”
盛锋脸色灰白,按着伤口,人几乎已经站不稳。
徐祉安厉声扯起他:“住在哪!”
盛锋抬头,徐祉安已经有些年没露出这样的神情,上一次还是他弟弟出车祸死亡——对着那一地惨烈的、拼不起的破碎血肉,徐祉安的表情就是这样。
盛锋低声说了几句话。
徐祉安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把盛锋重重按在墙上,瞳孔阴森到恨不得当场杀人:“你说什么?”
什么叫“凶多吉少”?
什么叫“褚宴不会放过宋汝瓷”!?
盛锋终于交出手机,徐祉安抢过,第一次看见偷拍的录像——怪不得褚宴那天会出现在那种地方,穆鹤闹自杀,搅得鸡犬不宁,褚宴原本是替他父母去看穆鹤。
再怎么也是褚家金贵的真少爷
穆鹤没想到,他那个总挂在嘴上的“叔叔”居然走到一半,意外救了个人,就改变主意决定不来看自己了。
穆鹤更没想到褚宴救的居然是宋汝瓷,怎么会是宋汝瓷——怎么能是宋汝瓷?宋汝瓷那么虚伪,那么贪婪,是个只会说谎的骗子,穆鹤不闹自杀了,逼盛锋带自己亲眼去看。
穆鹤口口声声说着“担心宋汝瓷被叔叔杀掉”。
但褚宴其实并没做什么。
褚宴只不过是不想去看他这个便宜侄子,恰好救了个人。
就算没有在那个时候救下宋汝瓷,褚宴其实也会随便找点什么别的事做,打发掉这一晚。
徐祉安盯着录像,褚宴开了个套房,把宋汝瓷带进去安置,又让人送了药,送了必需品……然后他们什么都没做。
确实什么都没做。
褚宴三十岁了,十五岁接手地下那一堆烂摊子,强势整顿,掀起不知道多少腥风血雨,和他们的经历完全不同。
褚宴对漂亮大学生不感兴趣。
而那一整个晚上,宋汝瓷都在写论文。
很徒劳的尝试——宋汝瓷不停地试了一个晚上,写不出什么东西,笔尖划出的线条混乱,他在发病,空间感失调,无法写出像样的字。
穆鹤口口声声说,他叔叔随便杀人、什么事都干得出,宋汝瓷是个骗子渣男处心积虑向上爬,但宋汝瓷没把人的命运当废纸,嬉皮笑脸揉捏撕烂,褚宴也没按着人强行灌下烈酒和冰块来取乐。
宋汝瓷什么也没做,只是想毕业,只是想写论文。
来不及了。
最后交毕业论文的时限要到了,来不及了。
台灯有些暗淡,酒店不是专门给人写论文的地方,宋汝瓷伏在不算大的办公桌前,握着笔,呼吸微弱急促,清瘦肩背微微发抖。
褚宴被他吸引,放下酒店提供的杂志,有些好奇地走过去看。
褚宴身量很高,单手撑着桌沿,身影罩住伏案的单薄人影,低头看了一会。
看着瘦削的、发着抖的苍白手指握着笔,尽全力控制,依然只能写下些完全无法分辨的铅笔痕迹。
打湿纸面越来越多的水痕。
褚宴抬起手,轻轻揉了揉浅亚麻色的头发。
褚宴说:“怎么这么伤心。”
褚宴不理解论文有多重要,但并没取笑宋汝瓷,只是取出手帕,俯身替他擦拭滚落的眼泪,发现手帕很快就被打得湿透,于是去用温水投净、拧干。
“哭什么。”褚宴轻轻擦拭满是泪痕的雪白脸庞,“画得很好看。”
褚宴又让酒店送了更多信纸上来,让宋汝瓷在上面随便画。
褚宴让酒店煮了醒酒汤,送了治头疼的药,把宋汝瓷领去床上睡了一会儿,教宋汝瓷放松,做些不那么费脑子的游戏。
褚宴取出弹夹,卸掉子弹垒成一座塔,教宋汝瓷和他轮流每人拿走一颗子弹,看塔什么时候塌倒。
褚宴拿过宋汝瓷那个二手破手机,问宋汝瓷想不想换个新的,发现宋汝瓷不想,也并没多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的名字和号码存进去,告诉宋汝瓷如果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就给自己打电话。
褚宴轻轻揉宋汝瓷的头发。
也不过就是这样。
只是这样。
褚宴做的事很简单,并不包含更多意味,只是哄人,闲聊,打发时间。
他依然没能问出宋汝瓷是谁家的小朋友,所以没法把人送回去,而一夜的时间又实在并不短,所以他们慢慢地聊天。
慢慢的。
宋汝瓷不再掉泪了。
……
“我把宋汝瓷送回了会所,他一回去就高烧不退,这个你也知道……就是他病了大半个月,差点没了半条命那次。”
盛锋低声说:“他的手机……”
手机。
手机被穆鹤拿到,宋汝瓷的密码没有变过,很简单,只是出生的年月日。
穆鹤和宋汝瓷谈了两年,很清楚宋汝瓷的一切生活细节,很知道怎么模仿宋汝瓷的语气。
穆鹤的逻辑其实很荒谬——但凡脑子清醒、足够客观,都不该陷进去,但就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太容易煽动,太容易先入为主,本能维护看起来委屈的人。
宋汝瓷很多正常的社交,都是被这么毁掉的。
穆鹤“是好心”,“不想让宋汝瓷再伤害别人”,“不忍心看宋汝瓷将来被报复得太惨”。
所以他总是提前告诉那些对宋汝瓷心生好感的人,宋汝瓷的虚伪、薄情、恶劣,他向他们揭穿宋汝瓷的真面目。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展示自己被宋汝瓷伤害的痛苦伤痕。
这些招数只能对付普通人,褚宴这个级别,卖惨完全不会有什么用。穆鹤想了很久,壮着胆子,决定用宋汝瓷的手机约褚宴出来再爽约。
恰恰是这一次,被蓄谋已久的对手掐准时机钻了空子。
褚宴险些死在失控的汽车里。
这事把穆鹤吓坏了。
穆鹤什么都不敢再做,删除了所有聊天记录,把手机放了回去……
盛锋被踹倒在台阶上,徐祉安的瞳孔漆黑,几乎冷凝成冰,踩住他左胸的伤口。
徐祉安蹲下,问他:“穆鹤还好吗?”
盛锋死死咬着唇,脸色灰败,剧痛下连视线都有些涣散,吃力摇头。
穆鹤没法接受全身瘫痪的现实,再也没了装乖的余力,歇斯底里地发疯、寻死,把所有人都折腾得精疲力竭……就连本来因为愧疚对他格外关心的亲生父母,也已经很少在医院出现。
褚家也将他当做弃子,不再投注过多财力物力。
穆鹤几乎被这个事实击垮,精神彻底崩溃,神智都已经开始有些不正常。
“那就好。”
徐祉安的语气柔和到诡异:“盛锋,你一定要好好伺候他,别让他不小心死了……现在你带我去褚宴家。”
既然穆鹤疯了,那穆鹤就没法去解释了。
他去。
“我去解释。”
徐祉安说:“我有宋汝瓷的旧手机,我不信他能把记录删得这么干净。”
“我找人恢复里面的数据。”
“我去告诉褚宴,宋汝瓷什么都没做。”
“宋汝瓷干净,比谁都干净,他没联系过褚宴,没让褚宴帮他离开会所,我知道是为什么……因为我。”
“我缠着他,让他相信,只要他走了,我就自杀。”
徐祉安荒唐地笑了一声,神情很慑人,他看起来甚至想把自己活剐了再丢去硫酸池,或者随便别的什么地方,垃圾处理站,填埋厂,焚化炉:“盛锋,你带我去找褚宴,我去……给宋汝瓷解释。”
“褚宴会听的。”徐祉安沙哑着低声说,“他有脑子,他不蠢,他会听,他会……”
他竟然看见盛锋摇头。
徐祉安踩着溢血的伤口,低头看着微弱抽搐的盛锋,瞳孔收缩了下。
徐祉安问:“为什么?”
“……不准外人进,整座山都是私人产业。”盛锋吃力吐字,“你去了……也未必,能见他……”
褚宴并不住在褚家,盛锋是甩脱了监视的人逃出来的。
如今盛锋也没资格去见褚宴了。
徐祉安问:“褚宴住在哪?”
盛锋吃力喘息,他的伤口又裂了,肺部剧痛,喉咙里也满是血,还在艰难地继续说:“如果,发生冲突……”
“你的会所会关门,公司会被查封,你的个人资产也未必保得住……你可能会进监狱。”
徐祉安一动不动站着,身形冷凝,像是被这几句断断续续的话冻结。
徐祉安是个拼尽一切、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人,为了如今手里攥着的一切,什么都能做交换,舍掉良心,舍掉底线,里面甚至纠葛不清地吞噬进徐鹤安的血肉。
一切都像是这么被冻结了几秒。
徐祉安踩着那片刀伤,不加收敛地用力,血瞬间洇透衣物。
盛锋被抓着头发,艰难抬头,迎上仿佛阴冷漆黑、仿佛不透光的森然眼底。
“盛锋。”
徐祉安重复:“我问,褚宴他住哪。”
/
云破山。
褚宴洗净了手,拿过毛巾。
把宋汝瓷从摄影店带走,回到私人山庄,已经半个小时。
除了见到他时说的那句话,宋汝瓷就再没开口,安静地跟着他,上车、下车、进门,按照他说的,在灯下的那把椅子里坐着。
坐得很安静,很直,单薄脊背落下影子,从头至尾似乎连姿势也没变过,苍白手指微蜷着,始终规规矩矩放在腿上,仿佛在望着某处静静出神。
睫毛投落一小片阴影。
褚宴擦净手上的水,放下毛巾,走过去,揉了揉宋汝瓷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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