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记得褚宴。
宋汝瓷尝试着挪动身体,但不算太成功,他似乎彻底失去了空间感,什么也没能扶住,身体歪倒滑坠,被手臂拦住。
褚宴接住宋汝瓷。
力道不重,摸了摸他的头发。
“别急。”褚宴说。
他不是来审问宋汝瓷的,的确有些事要弄清楚,但并不紧要,随时都可以问,所以眼下他不想聊这个。
褚宴低头,看着靠在自己手臂上、轻得不像样子的人,上次见面时宋汝瓷也很瘦,但没这么轻,总是微弯的眼睛里还有很柔和的光亮,不像现在。
褚宴问:“生病了吗?还是遇到了不好的事。”
宋汝瓷等眩晕过去,抿起泛白唇角,轻轻摇头。
他想要说话,却发现意外的十分吃力,念头停在胸中,但张口时茫然,像忽然不小心弄丢了一门语言。
“谢,谢……你。”宋汝瓷停顿,回忆着怎么发音,慢慢地说,“我没……”
越说越费力。
宋汝瓷不得不停下话头,微微皱眉,好好思考每个字究竟该怎么讲。他身上天生有种认真过头的温润气质,到了这时候,居然还不急不躁,在想解决办法。
清瘦身影微垂着头,睫毛轻颤,目光落在反折明亮光线的水面上。
褚宴看着他。
失语的情况不多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褚宴过去就曾经见过几个声带正常、却无法说话的人。
只不过那些都是囚徒。
被凌虐的囚徒。
身心受损,伤痕透骨,被隔离得太久,被剥夺的又太多。
“放松,累了就休息。”褚宴拿过浴巾,披在宋汝瓷身上,隔着一条还算厚实的浴巾,掌下肩膀已经瘦到硌手,仿佛直接摸着骨头,“明天带你看医生。”
褚宴用浴巾裹住宋汝瓷,把人抱出浴缸,向一侧避开视线,帮他穿上宽容柔软的浴袍。
泡热水是因为宋汝瓷失温严重,又走了一整天,难免沾染灰尘,休息起来不够舒服。
褚宴帮他清洗,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当时宋汝瓷完全没有反应,更像是擦拭漂亮的艺术品……想到这,褚宴蹙眉,又看向有些茫然的柔和眼睛。
懂得刑讯的人,都很清楚怎么折磨摧毁一个人。
失语只是个相对明显的表现,情况如果向更糟发展,就会连反应也越来越少,不再进食、不再动,不再对外界有回应,一个意识被缢杀在躯壳之内。
留下空壳。
宋汝瓷遭受了这种程度的伤害和折磨吗?
被谁?
为什么?
念头盘旋,手上已经系好浴袍的带子,褚宴收回视线,看向宋汝瓷。
他记得第一次见面,当时虽然徒劳,宋汝瓷依然在酒店写了一晚上论文,现在被他扶着才能坐稳,宋汝瓷垂着睫毛,还在专心想怎么说话。
宋汝瓷练习好了一点,抬起眼睛,望着他,浅色的眼睛又微微弯起来,很明净柔软:“我很……高兴。”说到这就变得吃力。
于是停了停,口型变化依旧困难,但还是慢慢地,一点点说完:“能,再见面。”
宋汝瓷能念他的名字,意想不到的非常顺利:“褚宴。”
褚宴看着眼前的清瘦身影。
他决定回头再问诈骗短信的事:“我也是。”
“吃饭,睡觉。”褚宴的声音很温和,摸了摸擦拭过后仍然半潮的头发,拿过吹风机,把它们吹干,“累了吗?”
吹风机的风噪就太吵了,能完全淹没人声。宋汝瓷坐着,没意识到他说了话,只是垂着睫毛出神,褚宴低头,用手背轻轻碰了下冰凉霜白的脸庞。
清瘦身影轻轻颤了下,回过神。
宋汝瓷仰起头,下意识提起不含血色的唇角。
褚宴打了个手势。
宋汝瓷显得惊讶,眼睛里透出微微亮芒,他似乎没想到过还有人会手语,也用手势回答:能听到一点。
宋汝瓷的手语打得很快,很熟练,又流畅精准地打了一串内容。
生病、听力下降、会头晕。
不影响正常生活。
感谢帮忙,他会付钱,他还有一些积蓄,可以自己支付去医院的费用……
褚宴轻轻握住苍白的手指,暂时打断这段快到像是徒手结印的话。
宋汝瓷的精力并没他自以为的这么好,身体要靠扶着才能坐稳,手指冰凉,在不自觉地微微发抖,但眼睛还是很明净透亮,像是第一次找到熟悉同类而欣喜的小孩子。
原来这双眼睛真正高兴,透出光亮,是这个样子。
褚宴想。
褚宴摸了摸他的头发。
宋汝瓷坐着吃力,褚宴确认头发干透,就关掉吹风机,抱起他回到主卧。
浴室引了天然温泉,位置因为水道而稍有些偏,一路穿过回廊,穿过中庭的假山花草,月影斑斑,静得空荡无人。
察觉到宋汝瓷一路的目光,褚宴把人放在床上,坐下来,重新打手势解释:是私人区域,没有别人。
没有偷拍、窃听。
没有无数不在的窥伺。
宋汝瓷看完这些,像是怔了一会儿,慢慢侧过头,看向窗外。
月光下,褚宴看见他的侧脸,像雪一样白,睫毛微微颤动,神情很淡,又仿佛格外迷茫。
褚宴问:“遇到不好的事了吗?”
这里很静,说话的声音几乎有空响回荡,所以很容易听清。
宋汝瓷的脊背轻轻震了下,醒过来,重新弯起眼睛,摇头,没有什么不好的事。
他已经在练习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剧情,是做任务,相信很快能见成效。
褚宴没再追问,又煮了龙须面,端回卧室喂给他吃。宋汝瓷想要自己来,被揉了揉头发:“是不是生病了?”
宋汝瓷没理解生病和被照顾的关系,微仰着头,神情有些困惑。
“生病的人被照顾。”褚宴教他,“道上规矩。”
鬼鬼祟祟跟上来妄图保卫宋汝瓷的系统:「……」
什么道上的规矩。
阳关道吗?
宋汝瓷大概也听懂了这是个玩笑,弯着的浅色眼睛里透出柔和光泽,宋汝瓷很配合,服从道上规矩,乖乖张嘴吃面,他懂得怎么开玩笑,只是过去没有人这么陪他玩。
穆鹤会用仇恨的眼神盯着他。那是种异常尖锐、难以想象的眼神,穆鹤把自己的手臂划烂,盯着他,嘴角的笑容很扭曲阴冷,满是血的手死死拖住他,血淌到他的手上,你满意了吗?看见了吗?这都是因为你,你没有及时接我的电话。穆鹤盯着他,在他耳边重复,宋汝瓷,你太自私了,你有什么资格出去玩?玩得很高兴是不是?你只顾着你自己,你没有及时救我,都是因为你,我变成这个样子……
阴森的声音又毫无预兆冒出来。
系统大怒,却无济于事,它没法直接对抗折磨宋汝瓷的侵入性思维——宋汝瓷第一次做任务,第一次谈恋爱。
宋汝瓷遇到穆鹤的第一年还没有开启渣男任务,是完全的开放式剧情。
宋汝瓷什么都没体验过,什么都很新鲜、期待,个性又过分认真。
宋汝瓷是想好好谈恋爱的。
但也是那一年,宋汝瓷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经济也变得拮据。
宋汝瓷甚至去工地画过那种墙画,很辛苦,还有危险,有次从梯子掉落摔伤了腰背,在小诊所糊了些药、趴了半宿就匆匆赶回家。
因为穆鹤半夜惊醒发现居然没人陪,割了手腕。
……像这种事还有很多。
一年过去,宋汝瓷成了学校里有名的渣男、软饭男,声名狼藉,被人指点着戳脊梁骨,视线讥讽排斥。
宋汝瓷失去了高兴的权利,他后来走渣男剧情,不再和穆鹤联系,一个人穿过半座城市去看一场电影,都会被“巧遇”的正义人士揪着破口大骂:穆鹤被你害得都快死了!你在这里享受,有没有心?!?
宋汝瓷一直很妥当地处理这些,牢记系统的嘱咐,不让它们往心里去,不被影响。
这些都只是剧情,宋汝瓷拉黑穆鹤,专心做自己该做的事。
好好做任务。
好好生活。
宋汝瓷表现得很好,好得甚至不像个新人。
连系统都以为他不要紧了,只是有点难过,新人分手难过也是免不了的,缓一缓就会好,然后那天他们遇到了祝燃。
……Fire。
那天祝燃愤怒地甩了胳膊冲上楼,晚秋的最后一场暴雨砸下来,系统举着片叶子挡在宋汝瓷头顶,焦急地催宋汝瓷躲雨。
宋汝瓷没有动。
宋汝瓷不是故意的,他有些困惑地告诉系统,他动不了,好像腿不听使唤,迈一步就会摔倒。
宋汝瓷本来就知道会有三个人的欺骗游戏,有三个人是穆鹤坚定的同盟,为了穆鹤报复他、折磨他,这是剧情,宋汝瓷提前知道剧情,做好了准备。
可宋汝瓷没准备好其中一个是祝燃。
那曾经是宋汝瓷最珍惜的一段记忆,他从病床被带到一个新世界,身体变好了,能听见了,他攒钱买了把吉他,试着弹出很久没弹过的曲子,然后意外地碰到一些朋友,被拉进一场奇妙绚烂的自由梦。
那天密集的雨点里,宋汝瓷茫然地告诉系统,他好像有点难过。
有一点。
宋汝瓷还按照过往的经验,妥当地处理了它们。
宋汝瓷成功解决了这样一个小问题,一个突发事件,问题不大,他能做到。
他一次又一次否认掉徐祉安那些“直接死掉事情就简单了”的蛊惑,不去听盛锋和他的舍友们说计算机系本科部有个该死的畜生……这些都不难,可以做到。
他只是有点压力,有些心事,自己一直认真尝试调节和克服,宋汝瓷一直做得很好,直到走进照相馆的那天。
他忽然发现。
他忘记了怎么说话。
……
宋汝瓷闭着眼睛,不理会脑子里无止休的声音,再一次尝试调整,再次默念答应系统背熟的话。
他每次这么做需要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他调整好状态,慢慢控制好呼吸,一寸寸恢复身体的知觉,有些惊讶地发现身体并不冰冷,冷汗被擦拭干净。
宋汝瓷慢慢睁开眼睛。
他被褚宴牵着,离开卧室,到了私宅的中庭,一片面积不大的天井,能看见月亮,假山石下的水里有鱼。
一小群红白相间的锦鲤。
褚宴问:“想喂吗?”
宋汝瓷怔了一会儿,低下头,望着那些见到人就很热情的漂亮大鱼,褚宴拢着他的手,教他把鱼食放在掌心。
清亮的水漫过手背、手掌,锦鲤迅速游过来抢食,难免有眼神不算好的,直奔微微蜷起的手指。
不疼,很痒的一点力道。
宋汝瓷轻轻笑了下。
褚宴低头,一手扶着清瘦肩背,看着月光下苍白柔和的眉眼,他等宋汝瓷把鱼食都喂完,又让宋汝瓷摸了摸最亲人的那条锦鲤。
褚宴问:“什么感觉?”
宋汝瓷下意识要打手语,但手上都是水,迟疑了下,张了张口。
褚宴并不急,又打了个手势,让宋汝瓷也不必着急——宋汝瓷可以放松,多放松、多随意都没关系。
宋汝瓷试了试,慢慢地说:“很凉……”
也很滑,鱼鳞很坚硬,滑溜溜很冰手。
褚宴笑了下,摸摸他的头发,把他领去一旁的净水池洗手,褚宴的身量很高,从背后罩着他,拢着他的双手,慢慢冲净泡沫,再用手帕擦干。
“宋汝瓷。”褚宴念他的名字,似乎在模仿他的语气,有种意外的温和,“这是许愿池,我问三个问题,你至少回答一个,我们今天就不把这池子鱼做成红烧、清蒸和西湖醋鱼。”
系统:「???」
宋汝瓷居然很会分辨玩笑。
宋汝瓷听出褚宴是在开玩笑,微仰着头,眼睛轻轻弯了下,伸手护住池塘。
……这样的人影,站在月亮下面,衣摆被微风吹着,眼里是很柔和明净的笑影。
比落地窗前险些坠落的影子好很多。
好很多。
褚宴笑了笑。
他问:“你约过我一次,记得吗?”
宋汝瓷微怔。
褚宴本来也不是为了问这个,他知道宋汝瓷还病着,很多记忆都不清晰,不打算刨根问底,看了一阵宋汝瓷的神情,发现浅色眼瞳里只有茫然,就暂时放下这件事。
褚宴问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不联系我?”
宋汝瓷微仰着头。
宋汝瓷并没有不联系他。
每次病得昏沉,最难受的时候,宋汝瓷其实都会想起褚宴——他总会想起那个子弹塔的游戏,一人一颗,很小心,每成功拿出一颗就很高兴,塔坍塌下来的声音也很好听。
宋汝瓷用这个声音做锚点,让自己从那些不停侵蚀心神的闪回里清醒。
宋汝瓷给褚宴发过短信。
石沉大海。
褚宴低头望着他,宋汝瓷打手语,神情认真,不像玩笑,但给了个怎么听都很糊弄人的答案:可能是号码错了。
褚宴并没输错号码,褚宴是被拉黑了。
或许里面有什么误会。
褚宴决定去查,宋汝瓷人已经在这,过去的事要查清也不急于一时,他有三个问题,最后要问的才是重点。
褚宴问:“很难过?”
……一切都忽然静下来。
风吹得很慢,不凉,掠过草地,月光滑进池水。
池子里的锦鲤吃饱了,缓缓甩着尾巴,游得很悠闲,大概还不知道和命运息息相关的是这样一个简单过头、只要点头或摇头就能回答的问题。
宋汝瓷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影,想抬起手,手臂无法动弹,想张口,说不出话。
褚宴点了点他的手。
褚宴张开自己的手掌。
宋汝瓷看见了,褚宴的手心什么也没有,宋汝瓷看了一会儿,试着挪动手臂,把自己的手轻轻放进去。
19/136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