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予辞仍是从容平静,一副等死的模样。
沈永和看着底下跪着的、他曾经最信重、最喜爱的两位大臣,内心忽而一阵悲凉。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肠断月明红豆蔻。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第23章
“朕现在不想看到你。”
在萧予辞对他心软了一次之后, 沈永和终究也对这位陪着他登上帝位扫清奸佞的重臣生了怜悯之心。
他最终没把萧予辞下狱,只仍带着几分余怒:“滚出去跪着。”
萧予辞无所谓,他平淡地应了声“是”, 而后干脆利落地走出御书房,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甚至没给颜慎求情的机会。
萧予辞撩开衣角,从容跪在路旁。
既没有逃过一劫的欣喜,也没有觉得跪在人来人往宫道上的耻辱。
宫人低眉敛目,步伐轻盈地端着茶点路过, 难免以余光回望几眼。
禁卫军巡逻时目不斜视,路过此地, 多少也会好奇地打量片刻。
他们以为自己的小动作天衣无缝,可身为目光中心, 萧予辞能清晰感受到他们注视的动作, 坦白而言,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沈永和登基三年,萧予辞出身低微, 即使有从龙之功, 在一开始的时候也只是个四品京官。
可他身负皇恩, 连品级高的大人都会给他几分面子。
萧予辞的前半生,最大的挫折大概是曾经投入废太子门下,除此外顺风顺水,养得他清高孤傲。
这是他第一次遭受这样的目光,即使没有恶意,也足够叫人如芒刺背。
可这是他该受的。
萧予辞,记住这时候的感觉,记住殿下便是在这样审视而嘲弄的目光中度过了无数日夜。
记住你所受的苦楚, 不足殿下万一。
半晌后,颜慎也从御书房出来。
他犹带着几分薄怒走到萧予辞身边,想要开口骂他几句,可话到了嘴边又有些说不出口。
他张了张嘴,最终不过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殿下如今再改邪归正又如何,他不是陛下。
你既在他醉生梦死时背弃过他一次,何必如今又背叛一位明君?
总得选一条走到底啊。
颜慎苦笑:“萧予辞,连我都不再执着宗法,你在迟疑什么?”
这确实对他是很大的打击,圣贤书上的话他坚持了大半辈子,这是唯一一次例外。
“殿下他……我看不清他,他当年可以骄奢淫逸一次,未必不会有第二次。他若不生异心,可为辅臣,与陛下共造大齐盛世,但……不堪为帝。”
萧予辞原本沉默不语,但这句话无疑刺到了他心口上。
骂他狼心狗肺背信弃义他都能接受,唯独不能、也不该,说殿下一句不是。
萧予辞抬头:“听闻当年先帝欲使右相教三皇子,右相以已为太子师拒绝,先帝责备大人抗旨不尊,罚了二十廷杖,对否?”
颜慎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茫然应道:“是,当年储君已立,先帝有意扶持三皇子,我不愿使国祚不稳,自然拒绝。”
当时哪里是简单地想让他教三皇子读书而已,三皇子母族不算显赫,先帝是想以他的声望做些挽回。
他既然看得出来,理所当然不可能同意。
他被罚了廷杖,养伤的时候听说小太子想出宫看他,他正欣慰,又听说小太子不来了。
因为太子殿下路上看到一个美人,还是个有夫之妇,为将其强抢回宫还打了其夫一顿。
颜慎:“……”
太子殿下才七岁,能是好女色吗?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有奸人教唆,伤没好全就步履蹒跚地请求入宫见太子。而太子先被先帝责骂,又被燕长宁劝导,他身为储君不过抢回一个人接连被反对,心里本就带着气,对颜慎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再之后小太子仿佛是和他们对着干,他们越是说何事不能做,隔天便能听到小太子明知故犯。
他渐渐冷了心,开始思考究竟还要不要为了所谓的“嫡长”二字搭上整个大齐社稷。
又过了几年,先帝旧事重提,颜慎犹豫了片刻,到底没再次拒绝。
他那时想,就当是给三皇子一个机会吧。
但其实,也许早在他做出决定的这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两个弟子养在一起,一个乖巧懂事好学上进,一个肆意妄为不学无术,颜慎难免越来越偏向三皇子。
失望的情绪逐渐累积,积重难返时,他已然同沈永和一道,共同站在了沈明烛的对立面。
颜慎不解:“为何说起这件事?”
“只是想起右相当年,为守心中之道,棍棒加身亦不改志,有感而发。”萧予辞神色淡淡。
颜慎以为他是在嘲讽,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无需用言语刺我,人在当下总是难分对错的,我只求无愧于心。”
即使重来一次,他也不敢赌沈明烛何时会改邪归正。
“右相多虑,我不过恰好想起,殿下第一次传出不堪造就的名声时,似乎正是在右相受廷杖之后,故而提起。”
其实这还真是个巧合。
燕鸢到底出身高门大户,不缺手腕与眼界,即使对沈明烛谈不上多爱,出于责任也会管好他。
是以沈明烛小时候确实称得上伶俐可爱,哪怕调皮也并不过度,只觉得小儿天性,并不使人生厌。
可惜燕鸢早逝,宫中无人再护着小太子,先帝又一心想毁了他,沈明烛顽劣一面便展现出来。
他是太子,等闲不能出宫,宫里的下人是燕鸢留下,东宫铁桶一片,沈明烛就是上房揭瓦消息也传不出去。
再之后沈明烛长大了,能跑能跳,开始想出宫了。
他不受宠,之前先帝总不同意,这下恩师受伤,他有了一个最理直气壮的理由,便是先帝也不好阻止,结果第一次出去就闯出了祸事。
这时间点虽只是个巧合,但逻辑严密,细思之下就会发觉并无离奇,然而萧予辞忽然提起,仿佛却将其染上了几分不同寻常。
颜慎皱了皱眉:“你有话不妨直说。”
萧予辞低低地轻笑一声,“下官无话可说,不过右相大人,您一点都没怀疑过吗?”
右相大人本来是一点没怀疑。
聪明人故弄玄虚总是会比普通人更可信,有些话从萧予辞嘴里和从贺时序嘴里说出来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就比如现在,哪怕理智觉得荒唐,右相大人还是不由自主按照萧予辞的逻辑思考起来。
听萧予辞的意思,莫非沈明烛还是听闻他受罚之后故意装出这么一副难担大任的模样来?
哈,这就是有些好笑了,他图什么呢?
他装出一副贪图享乐难当大任的纨绔模样,不在乎先帝的责骂,忍受着燕家失望的眼神和世人的白眼与嘲笑,冒着丢弃太子之位的风险,难道就图他颜慎之后不会再因收徒一事被罚?
怎么可能?谁会这么傻?
……可萧予辞也不会这么傻。
萧予辞既然有底气说出如此可笑的话语,就说明他至少掌握了一些证据。
颜慎不得已想得更深了一些。
假设沈明烛那一切都是伪装,那如果这人当初没有伪装,会发生什么事呢?
太子无过,他不会收三皇子为学生,不会给三皇子机会。多次违逆上意,他大概会被先帝厌弃,运气好还能回乡养老,运气差点也许会死在官场。
皇威浩大,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要为难一个人太过简单了,轻轻松松就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如此,其他的忠直之臣想来也是如此。
先帝一心要立三皇子,铲除他们文官之后,就是燕长宁等武将。
大齐惨烈的夺嫡纷争似乎可以窥见一角血色,偏偏沈明烛不堪造就,如同一块烂泥,恰好补住这一口缭绕黑雾的空缺。
难道这就是沈明烛的目的?
为此搭上了储君之位,搭上自己的名誉,搭上后半生的冷眼与抑郁不得志,他怎么会这么傻?
颜慎张了张嘴,他想问殿下为什么不告诉他,然而话还未出口,他已然脸色惨白地想到了原因。
当然不能告诉他,他了解自己,如果沈明烛对他说他不想当太子,劝他以大局为重辅助三皇子,他一定不愿。
即使最后妥协,可“对一个人忠诚”与“听某人的命令对一个人忠诚”是不一样的,尤其其中那“一个人”还是人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颜慎想起方才在御书房里,萧予辞对陛下说——“既然他选了您,臣便会永远忠于您”,原来是这个意思。
如果沈明烛告诉了他,那昔日的他就是如今的萧予辞。
有这样的明珠宝玉在前,要他怎么甘心侍奉当今陛下?
颜慎喉咙干涩,“你什么意思?”
他声音嘶哑,仍抱着几分期待:“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隐隐期待这事是假的,否则,沈明烛这些年过得该有多苦啊。
他对三皇子寄予厚望,开始将更多心思放在三皇子身上的时候,在一旁状似无所事事不耐烦的小太子能看得出来吗?
如果看出来了,他会难过吗?会遗憾吗?
沈明烛那年才七岁,怎么就已经为自己本该无限广阔的未来写好了结局呢?
萧予辞仿佛察觉不到他的失态,仍语气平淡:“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可能,你分明知道……你知道……”颜慎蹲下身按着他的肩膀,双目发红。
“右相大人,”萧予辞平静地打断了他的问话,“下官还在领罚,恕不能远送。”
心知现在从萧予辞这里是得不到答案了,这里到底还在宫中,颜慎不欲闹出太大的动静。
此刻他思绪混混沌沌,却潜意识里认定这一切不能让沈永和知道,起码现在不能让陛下知道。
他咬着牙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远了。
“右相,”萧予辞叫住他,“右相不如先去查查,那位被殿下强抢进东宫的民女,现在如何了。”
他没有转身,目不斜视,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第24章
毕竟是御书房门口, 萧予辞和颜慎的动静当然瞒不过沈永和。
颜慎刚走,一刻钟后,他们两人的对话就一清二楚地呈在沈永和的案头之上, 连说话时的语气都尽力被描述得清楚。
半个时辰之后,那个民女的资料也出现在了沈永和案头。
那女子确实生了一副好相貌,到了可婚嫁之龄,四方求娶。
嫁给当时的夫君却不是因为郎有情妾有意,不过是因为这男子给出的聘礼最高而已,家里人便欢天喜地将她送了出去。
少年慕艾的年纪, 女子对成亲也怀了几分憧憬,满心期待能与夫君相爱至白首。
可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愿, 在那男子第一次动手打了她之后,她便从此死心。
女子一旦嫁人, 合离是很艰难的, 好似她的命运已经可以望到底,总归不是什么能让人开心的事。
然而意外发生,她被沈明烛抢了回去。
沈明烛肆意妄为, 但燕长宁一身正气, 怎会对此置若罔闻?
他查清了女子的身世, 问过她的想法后帮她与丈夫合离,而后为了补偿,从她所愿带她去了北境。
有燕家的保护,女子纵是孤身一人也无人敢欺。她就在北境的边陲小城里支起小摊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比在锦绣长安要舒心得多。
你要问她恨不恨沈明烛强抢了她,致她的人生发生如此大的变故,沈永和几乎可以猜到她的回答。
——庆幸都还来不及。
那是她荒芜贫瘠的生命里,拔地而起的常青大树。
这件事其实也很容易理解。
这世道对女子多有苛责, 天下女子,不说十之八九,起码半数是不幸的。
因此沈明烛路上遇到不幸之一,似乎也并不离奇。
后来回宫之后,他因为这件事屡受诘难,本就烦不胜烦。
七岁也好不了女色,最初的新奇过后,他也失了兴致,见燕长宁来要人,没多犹豫就给了。
所以倘若真要论及那女子的恩人,那也该是燕长宁,否则不过是本就不幸的人生中又多一劫难而已。
但假如先行将沈明烛代入忍辱负重、有莫大苦衷、实际上是普天之下第一大好人的身份,这件事就怎么看怎么蹊跷啊。
莫非沈明烛是看出那女子饱受丈夫拳脚折磨,为了保护她才将其抢走,甚至有先见之明地预料到燕长宁一定会上门要人,以此为女子筹谋好了未来?
好像……也说得过去?
可既然是做好事,他何必如此偷偷摸摸?
*
“公子,你站到岸上去,别让这泥污了你的衣裳。”河道里的民工放开嗓子朝他呼喊,脸上带着笑,亲昵的态度掩饰不住。
沈明烛应了一声,脚步却没挪动,“不妨事,我看看距离对不对。”
平淮河道上热火朝天,一片如火如荼之势。
河道淤泥泥泞难行,此刻河岸上支起一个由竹竿、木头组装的庞然大物,齿轮严丝合缝,看上去精细又潦草。
工人们将清出来的淤泥放在一个巨大的托盘上,托盘盛满便向河岸上滑动,只需少许人转动轴轮,就能挪动这些沉重粘稠的污泥。
这是沈明烛画的图纸,他管这叫“力学”,其余人也不懂,但反正沈明烛还未做过无用功,他们在一旁闭着眼睛夸就行了。
在一旁说着“看距离”的沈明烛飞快在心里计算了一遍,而后将袖子挽起,在找准的位置上挖出一个小坑。
他将一个药包一样的东西放进坑里,而后从腰间取出火柴,点燃引线,朝周围喊道:“都退远一点,捂住耳朵。”
他后退的速度不紧不慢,但捂耳朵的动作却十分迅速,叫人忍俊不禁。
虽说是清理河道,但也不完全按照前朝所留。
大齐已经有了火药,但威力都不算大,用不到战事上,沈明烛略微改进了一下,便可用于开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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