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在沈明烛转身后,苏千慕再一次叫住他。
她下了船,船夫跟着她身后,像个沉默的侍卫。
苏千慕微微一笑:“殿下如果不介意,我当一回殿下的护卫。”
是不是千金之子,可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
贺时序在余梁府上有一个专门的药房。
他被沈明烛拒绝跟随后回来,就开始闷闷不乐地煎药。
一只蝴蝶从窗外飞过,晕晕乎乎撞上了窗棂。
房间内氤氲着浓厚的苦涩药味,连身为医师的贺时序都有些受不了。
他偏过头轻咳了两声,心想要是沈明烛在场一定又要皱眉了。
待到药稍微凉了些,他深吸一口气,仰头一饮而尽。
药效起作用还需要一点时间,贺时序将窗户全部打开散散药味,又准备好了纸笔。
而后右手搭上左手脉搏,凝神感受这副药方是否有作用。
贺时序每天都会为沈明烛把脉。
他曾给过沈明烛一颗丹药,说能保三年不毒发,可依这人的折腾程度来看,一年都有些勉强。
世人用“油尽灯枯”形容濒死之态,因为人是禁不起苦熬的。
沈明烛操劳的事情太多了,倘若人是一根蜡烛,他在昼夜不止地燃烧。
贺时序想,他必须尽早研制出瘴毒的解药。
这世上他能找到的身中瘴毒还不死的人就两个,一个是沈明烛,一个是他。
沈明烛是他无论如何、是他即便死上千次百次、是他哪怕堕入地狱也要救的人,所以用他自己来试药实属理所当然。
一刻钟后,贺时序脸色苍白地俯身,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连忙在旁边的药箱里拿出银针,往手臂上扎了两针,而后摇摇晃晃地往后栽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26章
第十二副药方, 又失败了。
贺时序刚睁开眼睛便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四肢还有些酸疼发软,勉强支撑地坐起来,打算先收拾昏迷前留下的残局, 而后便听到身边传来极其惊悚的一句话。
“醒了?”
语气平淡,甚至还带着几分温柔,却叫他毛骨悚然。
贺时序僵硬地扭过脖子,小心翼翼挤出一个带着讨好的笑容:“殿下。”
沈明烛坐在椅子上,不疾不徐翻看着他写的之前十一次的药效记录。
——也叫《十一次失败的试药经历》。
沈明烛将本子合上,冲他微微一笑, “解释解释?”
贺时序噤若寒蝉。
也不知怎的,沈明烛语气明明并不严厉, 与从前别无二致,却叫他两股战战, 连疲软的身体都恢复了几分力气, 只想夺门而逃。
他跟在沈明烛身边这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人生气。
贺时序讷讷道:“殿下,每个医师都这样, 学针灸的时候, 也是现在自己身上扎针的,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惊扰到殿下,是臣的不是。”
越说越理直气壮。
“哦?正常?”沈明烛淡淡笑了笑,目光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他,“你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也叫正常?”
贺时序唯唯诺诺:“嗯……怎么不是呢?”
沈明烛不理会他的强词夺理,随手将记录的本子往桌上一丢,不算重的力道, 贺时序却没忍住抖了抖。
沈明烛道:“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是吩咐的语气。
贺时序强词夺理:“殿下,臣也中了瘴毒,您不能不让臣为自己解毒吧?”
沈明烛懒得听他的狡辩,“贺时序,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他站起身,“我会让余知府把这间药房锁上,今后,你跟着我。”
“殿下!”贺时序着急下红了眼眶,他跪倒在地,大声质问:“凭什么!您凭什么命令臣?”
他一边对沈明烛用敬语,一边自称“臣”,跪在地上还问“凭什么”。
沈明烛觉得好笑,“凭我是沈明烛,够不够?”
他说:“贺时序,你心里清楚你是为什么用自己试药,我也清楚。”
*
京城的指令对江南瞒得严实,江南事却每隔三天准时送往长安。
江南最近只有一件大事,送信的人显然也很清楚沈永和想看什么,于是三日一次的奏报写得详细,放眼望去全是沈明烛。
写他为了扶别人结果自己没站稳摔到泥里,百姓笑成一团,不多时家住在附近的老人闻声而来,硬扯着他回家里梳洗。
写他去看河道时河水沾湿衣襟,拿了一颗糖哄小桃替他喝姜汤,小桃转头就向附近的百姓告状,喜获两颗糖,沈明烛垂头丧气喝姜汤。
全都是细微琐碎的小事,写信的人平铺直叙,看信的沈永和会心一笑。
然而那笑意短暂,像是一阵风忽然从骨缝间吹过,渗出森寒冷意。
他打了个寒颤。
皇兄,朕要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陛下,二位丞相与六部尚书求见。”
“宣。”
大齐的形势不太乐观。
文明的发展是残酷的,在他们休养生息,为了恢复民生四处赈灾的时候,草原上也诞生了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雄主。
新上任的王统一了匈奴各大部落,在他的治理下,本就善战的民族实力愈发强劲。
原本两族的矛盾还有缓和时间,不会这么突然爆发,可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似乎活下去只剩下掠夺资源这一条路。
北境、东境接连发生战乱,大齐胜少败多。
论及正面对战能力,大齐的士兵不如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异族,而余下的粮草也难以支撑他们打持久战。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今日早朝,泗桥县师爷进京告御状,言当地长官私收赋税,百姓所纳税款是朝廷规定的两倍还要多。
因近年民生不易,朝廷国库空虚却都不曾加税,依照《齐律》,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众所周知,泗桥县是成王的封地,而成王是有兵马的。
该怎么办?
朝廷本就分身乏术,若是再来一场内乱,岂非雪上加霜?
可要是不管,朝廷今日便得颜面扫地,更别说替百姓讨回公道了。
几位大臣刚进御书房就跪了一大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臣等请陛下遣使者与匈奴求和。”
“臣知陛下有大志,但求陛下为社稷计,忍一时之辱,保国祚延绵!”卢涵林跪直身子,他目光恳求,额头上红了一片,可想而知方才有多用力。
“攘外必先安内,请陛下下令南北大军回防,再治成王之罪。”
只是求和而已,前面几朝又不是没求和过,只可惜本朝没有适龄的公主。
但郡主还是有几个的。
大齐养了她们这么久,家国有危,如今正是她们舍身报国之时。
匈奴也好、回鹘也好,不就是想要粮食吗?大不了给他们,反正打战也要耗费军粮,就当是将这部分粮食节省下来。
也许会苦一苦百姓,但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天灾如此,天不佑大齐,人又能为之奈何?
颜慎缓缓跪下,平静却坚定道:“臣反对。”
这便又回到早朝时的争端了。
自异族有动静以来,早朝时总要吵上这么一架。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右相清高,右相不同意,那您倒是拿个主意出来啊?”卢涵林讽刺完,再度向沈永和请命:“臣绝无私心,请陛下明鉴,臣愿为使臣。”
出使从来就不是个好活,更何况这还是去求和,指不定百年之后留下一片骂名。
他是真心觉得求和更好,先舍弃点财富保河山安稳,拖延些时间,等把不安分的藩王料理完了才腾出手来处理外敌,有何不好?
“卢尚书怎么保证匈奴不会撕毁盟约?”颜慎寸步不让:“成王敢这样大胆,不就是觉得朝廷腾不出手吗?连他都会把握时机,卢尚书凭什么觉得我朝内乱时匈奴就只会看着?凭他们收了粮食?”
颜慎怒斥道:“殿下为我们争取到百越的粮食,不是为了让你拿去资敌的!”
这是他们和匈奴比起来唯一的优势——他们能耗,匈奴却不行。
如果连这个优势都丢了,他们必败无疑。
“右相大人是要赌那五层的胜算吗?可别忘了,即使我朝能赢,也绝非一日之功,成王之祸近在眼前,右相大人要如何解决?”
他也生了真火,不甘示弱地骂道:“况且,右相何故一口一个‘殿下’?沈庶人被逐出宗室是先帝亲自下的旨,右相是对先帝不满吗?”
“卢尚书。”沈永和打断他。
他知道卢涵林此刻未必存着政斗的心思,但这个罪名太过严重,真要坐实他就少了一个右相了。
沈永和现在心情也烦得很,他是一个还算有志气、还算负责的皇帝,群臣有多大的压力,他只会比他们更多。
沈永和揉了揉眉心,“左相,你怎么看?”
他最近是不再重用萧予辞了,可他也不得不承认,满朝文武之中,才能胜过萧予辞的几乎没有。
萧予辞俯身拱手:“臣无能,臣不知。”
“真不知?”
“要解此危倒也简单,为今之计,陛下需要一个文官,一个武将。”
沈永和皱了皱眉:“尔等不是文官吗?燕将军不是武将吗?”
萧予辞摇头:“陛下需要的文官要能整合当朝弊病,使百姓归心不生乱;要能持身清正、明察秋毫,为天下文臣典范;要能应对各式各样的天灾,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民生……换而言之,陛下需要的是秦之李斯、汉之孔明,唐之房玄龄,明之于少保……是这等千古难出的人物,臣才疏德薄,难担此任。”
沈永和再度皱了皱眉:“那武将呢?”
“白起、韩信、霍去病、李靖……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陛下要的武将,要能在须臾间结束战事,用最快的速度打断匈奴的脊梁,打碎他们所有的奢望,叫他们只能仰望大齐的荣威,不敢踏入我朝国土一步。”
卢涵林冷笑一声:“左相也说此等人物千古难出,这也算简单?”
萧予辞问:“大齐没有这种人物吗?”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将之中,无人能出燕将军左右。连他都不行,还有谁可以?”
这样的人,不是短时间内在朝野搜罗可以搜罗到的。
此为天授,能有一个都是上苍垂怜。
卢涵林老泪纵横,对着沈永和再度下拜:“天不佑我大齐,还请陛下早做打算。”
萧予辞从容跪地,“有一人,论文治胜于在下,论武功胜于燕将军。”
上苍早就垂怜过人类了,他在人间,这就是证据。
萧予辞道:“陛下何不去信,问一问殿下呢?”
满室寂然。
在卢涵林以“不该称殿下”为由斥责过颜慎之后,萧予辞还用这个称呼,足够表明态度。
半晌,沈永和将他们打发走:“你们先下去吧。”
萧予辞没有多言,从容俯身一礼便起身离开。
颜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拱了拱手,一言不发地离开。
其他人倒是想说话,可看天子的神色又实在不敢在这时候触他的霉头,便也叹了口气,相继告退。
唯有卢涵林留了下来。
“请陛下以言语有失治臣之罪,但这话,请恕臣不得不说。”
他俯首行了一个大礼,抬起头时目光坚定无比。
第27章
沈永和定定地看了他两秒, 平淡道:“既知道不合适,那就不要说了。”
“陛下!”卢涵林跪直身子,冒犯得直视天颜, “臣有一友隐居江南,前些日子臣与其通信,得知一些江南事。臣相信,这些事情,陛下也一定知道。”
“所以呢?”
“便是不提江南,只看朝堂, 人人皆称‘殿下’,视先帝之令为何物?燕将军为沈庶人亲舅, 必会站在他那边,他近来……近来又屡有建树……”卢涵林说到后面声音低了许多。
他也是宫门口被救的人之一。
说到底, 如果不是沈明烛, 现在大齐的情况只会更糟,要他开口去诋毁这样一个人,他难免也有些难以说出口。
卢涵林再度叩首, “臣子的追随、兵权的支持、百姓民心向背, 他样样不缺, 臣……窃为陛下忧之。”
尤其现在谁都认定谋逆为冤假错案,沈明烛自然又重新有了继承权。他原本就是皇太子,又是嫡长,按照齐朝宗法严格论起来,连他儿子继承权的序列都在沈永和之前。
沈永和突兀地笑了笑,“那依你所见,爱卿,朕要怎么做?”
卢涵林低着头, 声音颤抖地说了一个字:“杀。”
“怎么杀?你也说了,皇兄近来屡建奇功,于文官、武将中都不乏支持者,朕是要罗织什么样的罪名,才能让天下信服?”
“何须罪名?”卢涵林低低地说:“暗杀。”
在那瞬间沈永和猛然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然而很快又恢复正常。
卢涵林跪伏于地,没有发现天子的异样。
沈永和冷声质问:“爱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长安人多眼杂,容易暴露,陛下,趁他还在江南,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沈庶人武功高强,请陛下慎之,千万多派些人手过去。”
卢涵林刚开始说时声音还有些抖,说到后面反倒慢慢平静下来:“沈庶人死后,陛下大可问罪于臣,就说臣残害忠良,十恶不赦,将臣凌迟处死,为殿下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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