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闭麦吧,快准备一下。”
陆雯冲我耸耸肩,抬手做了个拉上嘴巴的动作,笑着走了。
下一场的场景是谷家,回家的戏码。
剧组已经提前把设备搬过去了,置景也调整得差不多。
谷家的房子是村里典型的土坯房,屋顶压着一些石块,其实有点破烂。院子里晒着半干的玉米杆和几只懒洋洋趴着卧蛋的鸡,谷母在烧着灶堂,明火显得人的面部另一面更加模糊。
谷母何秀见来人是谷雨,问:“你回来干啥?”
谷雨站在门口,眼神沉了一瞬,随后跨进了屋,“学校放假了。”
陆雯很聪明,她知道谷雨这个角色不需要过多的情绪外放,甚至连多余的动作都不用。谷雨从小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对于亲人的态度,其实是相当淡然和漠然的。
“啧,浪费路费,你待多长时间?”谷刚,也就是谷雨他爹,坐在屋里靠着墙边巴哒巴哒的抽旱烟。
“冬天到春天结束吧,长假。”
“干脆这次就别回去了,高中就读完就别读了,我跟你妈就轻松了。”谷刚的语气有些不耐烦,用墙角敲了敲烟杆子的烟灰。他是个老烟枪了,经常被敲击的角落都有一些因为烟叶而导致的发黄。
他对谷雨的留多久没有太多兴趣,“女孩子家的,读书顶个屁用,要不是你读书还能划点奖金下来,老子高中就不会让你去读。”
饶是这样,她都面无表情,没有反驳,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她低声答道:“知道了,爸。”屋外头的自然光打下,分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说什么都没用,还不如不说。其实谷刚和何秀还能让他继续去读书的原因还有一个,隔壁家那个老太说读过书的女娃可以嫁个好人家,某种程度上来说谷雨还挺感谢她的。加之谷雨的成绩不用付学杂费,反而发奖金。
于是谷家父母心动了,用钱的地方不少,儿子谷杰也大了,可以靠谷雨狠狠捞上一笔没什么不好的。他们倒是想让谷杰读书,可是他高中也考不上。谷刚和何秀总觉得谷杰就是吃了“贪玩”这个亏,心里却还是认定自家儿子将来肯定能有出息。
这么多年她把她的心思藏得很好。在外,她只是单纯喜欢读书,读书是为了嫁人,在家里逆来顺受,几乎不与任何人发生冲突。
“你读书赚的那点钱,可够不上你弟弟将来的花销。”何秀在灶台边插了一嘴,扯了扯嗓子,像是要让谷雨听得更清楚。
“就是。”谷刚哼了一声,拿着旱烟袋晃回屋里去了。
谷雨也回了屋,她的房间窗头外有一条河,顺着走可以到镇上。那条河不宽,天晴时水面总是波光粼粼的,雨季到了就成了黄泥浆水。
河很深,可流得不急,小时候谷杰差点在河里栽进去,还是她跳下去拽住了人。
谷雨从衣兜里翻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信纸,压到抽屉下。
那是寄来的的保送通知,不过以防万一,她没往家里寄,是寄到班主任家的。谷雨知道,自己的事只要让家里人知道,就完了。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拿到身份证,才能去办相关手续。可是身份证在她妈那儿。
谷雨的户口是单一个人的,没有在谷家本上。之前超生抓的严,是把谷雨迁到别人家的,后来长大了才迁出来。只不过,再也没回到谷家的户口本上。不过这倒是方便了她。
她抬头看向窗外,暮色正在河面上缓缓铺开。河上漂着一个点,晃悠悠地随着水流往下飘。船头上站着一个人,个子挺高,穿着件褂衫,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有点单薄,手里还拿着一根竹竿用于撑船,在水面点着,慢慢将小舟往岸边撑。
是季春生。
谷雨的视线追着那小舟,直到它在不远处的河埠头靠了岸。春生弯下腰,把竿往船里一丢,抬头的瞬间也看见了谷雨。但春生也没多在意,拍了拍身上的褂衫,把肩上的背篓往上一提,迈步和腊八上了岸。背篓里是草药,绿油油的叶子还带着水珠,在昏暗的光里显得鲜活。
她站在窗前,有一刻失神。
在往后的日子里,每天早上十点,谷雨都能雷打不动的看到窗外的季春生,让她形成了一个规律性的动作。
原来去镇上可以走水路,谷雨这么想。
这条就过了,不得不说二人不愧是抱过奖杯的,既使之前从没搭过戏。
伍南春穿的那件褂衫还是道具组从我这扒的嘞,不过还怪合适。
第52章 春天
我喝了口水,盯着监视器的画面,时间一晃快得很。
“余导,下一场?”场务小声问。
“嗯,这场后收工。”我合上本子,站起身来,“叫伍老师来。”
春生的家在河边一处小坡上,院墙是黄泥糊的,门槛已经磨得光溜溜。春生抱着背篓走到门口,把腊八往院里一招呼,自己先推门进去。
“阿妈——”春生放下背篓,喊了一声。屋里没回音。她撩起帘子往厨房瞅了一眼,灶台上摆着几只洗好的碗,火塘里没火,看来阿妈又出门串门了,阿嬤倒是在院里晒太阳,一起晒太阳的还有陈皮。
春生弯下腰,把背篓里的青菜一棵棵拿出来,用手捋直叶子上的水珠,再整整齐齐地码在厨房的竹筛上。腊八趴在门口,吐着舌头看着她。
“阿嬷!”春生大声叫了一声,阿嬷年纪大了耳背,“阿妈人嘞?”
阿嬷听到春生的声音,慢慢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春生,然后摇了摇头。“去地里了唉。”阿嬷虽然听不太清,但她的记性还是不错的。
“噢,我去叫她。”春生拍了拍腊八的屁股,让它起来。
三月傍晚的风是温温的,重新卷起了田野的绿意,又到了开花生叶的日子。如果没事情干的话,适合好好打个肫,这是一年最美好的时光。村子不大,可是春生绕着田埂转了好久,也没有看见人影,更别说母亲的身影。
腊八突然叫了一声,朝着一个方向跑去,春生也跟了上去,远处倒是真的有一个人的身影,不过迎面而来的不是阿妈。
是谷雨。
春生停下了脚步,稍微喘了一口气,目光落在谷雨的身上,不得不说,谷雨出落的极好,正如她名字那个节气船温和,看得她一愣。她发愣间,谷雨己经向她走过来了。
“季春生?”谷雨歪歪头问她,“你跑那么急干什么?”
她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尴尬,比起像温和如春天的谷雨,自己现在的样子好像有些狼狈。在谷雨看不见的地方,红了耳朵。
“谷雨,”春生犹豫着问“你瞧见我阿妈了吗?”
谷雨停下了脚步,微微侧头道:“有哦,余姨顺着河那边走了哦。”
“那应该是去镇上了。”阿妈是中医,去镇上估计是有人家叫她去看病。
春生道了谢,转身就沿着河堤快步往前走。结果谷雨捉住了她的手,突然一碰使得春生整个人抖了个机灵。
春生愣了一下,回头看谷雨:“咋了?”
“季春生,带我一起去镇上吧。”
“不行,”春生想也没想就回答了,“天快黑了,不好走路,路又不近。”
“不走路,”谷雨的手拽得更紧了“我知道你会撑船。”
春生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才闷声道:“随你。”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走到了安户河堤口,最前头的是腊八。某一道小河从高山绝涧中流出,安户河就是它万山细流的其中一支脉络。人安家落户的地方经常有水这一元素的存在,安户河由此得名。
春生麻利地解开拴船的绳子,蹲下身子推了推船沿,舟身微微一晃。她回头看了谷雨一眼,抬了抬下巴:“上来吧。”谷雨应了一声,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踩上船头。腊八早一步跳了上去,找了个地方趴下,尾巴在船板上扫来扫去。
竹竿一推,推开了节节生根的水草后,风声和水声就交杂着响起来了,两道山边一方一方的屋子里也亮出了光。
“你回家不要说跟我一起上镇上去了。”
“为啥?”谷雨偏过头问春生。
“你家里人指定讨厌我。”谷雨又问为什么,春生想了想说,论谁给自己家儿子给人一顿胖揍,都不会喜欢吧。
谷杰之前有一次期负了在守地腊八,还偷了阿嬷种的菜,让春生给揍得鼻青脸肿。不过谷雨常年在外读书,应该不知道这档子事。
“我揍了你弟,你应该也讨厌我才是?”
“他活该。”谷雨笑笑,眼角弯弯的像是天上的细弯月。
春生轻轻哼了一声,至少谷雨是站在她这里的,她有些许暗爽:“反正你别说今晚的事儿。”
谷雨侧头看着春生,月光洒在她的侧脸上,清清冷冷的。别看天天在外头跑,季春生其实挺白的,随她阿嬷和阿妈,只是这张脸一点也不像她的阿嬷和阿妈。阿嬷的脸是典型的本地人模样,宽脸盘,鼻梁不高,眉骨却重,年轻时也是个泼辣爽快的人。阿妈虽长得秀气,但却是柔和那一挂的长相。
可春生不太一样,她骨相生的好,眉峰高,鼻梁直,嘴唇薄,显得棱角清晰,像块山里打磨出来的青石。要不是那双眼睛随了阿妈,总显得温和些,怕是看着有些冷厉。
春生撑着竹竿,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半截的手臂。她整个人身形很薄,却很有力气,撑船时手臂上的肌肉微微绷着。谷雨瞧着,突然觉得季春生其实要比好多她见过人的要好看,她挺喜欢春生的样貌。
她其实挺羡慕春生,她的一方小天地里,有她的阿妈,阿嬷和腊八,所有她爱的东西。她就不一样,所以她只能走出去,无论用什么方法,读书也好,逃也好。
夜风拂过河面,水波一圈一圈地晃着,腊八打了个哈欠,尾巴在船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
“我觉得你挺厉害的。”
“哪厉害了?”
“比如撑船和揍谷杰…”谷雨又唤了一声。“季春生。”
“嗯?”
“你以后打算干嘛?”谷雨忽然问道。
“还能干嘛?”她回答道,“在这里呗,我能走去哪?”
船晃晃悠悠地往前漂着,竹竿偶尔触到水下的石头,发出一声低闷的“咚”。春生本以为话题就此打住,没想到谷雨又开了口。
“你不想出去看看吗?”
“看啥?”春生手里一顿,竹竿点在水里没及时发力,船身微微一晃。
“我觉得你挺厉害的,不该一辈子就待在这里。”
春生打了个哈欠,才旋施然开口:“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不是么?”
谷雨没再说话,春生也没再低头。
春生知道谷雨的眼睛里有光,顺着水,一直朝着山外去。这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能留住不同的她。如果这里没有阿嬷阿妈和腊八?照顾,那么出去走走,看看不同的山,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那你呢谷雨?”
“去我能去的地方,我的月亮,就是要真正的六便士。”
“听不懂,这是什么?”春生很坦诚,手里的竹竿轻轻搅动着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谷雨低笑了一声,像是料到她会这么说,轻轻踢了踢船沿:“那你慢慢想吧。”
小舟飘了很远很远,直到几乎快看不清了,我大喊一声过。
喊完我打了个哈欠,整个人松了口气,感觉这一天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漫上来。
“收工,回营,马上下雨了。”我挥了挥手,场务立马去忙了。
这条拍了有三回,不过倒不是两位演员的问题。主要是跟拍这一个场景有一定难度,我又抠镜头,氛围一不对头我就卡,重复了好几次换角度。
这次的机会真的太好了,真是天时地利人和,我没办法容许我有分毫的失误。现在其实是边剪边拍,进度比原计划更赶。我有意在赶档期,如果过审快,今年就可以赶得上送评国内外大部分的电影奖项。
往回走的路上,我从兜里摸出根糖,剥了糖纸塞进嘴里。先前拍的《阿嬷》刚上映,可以暂时堵住我爸的嘴,但这样的商业片划下来总归是不够的。手机震了两下,来电显示的是姐姐。
我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在耳边,“喂,姐。”
我和我姐余鸾有着共同的回忆和各自的轨迹,余鸾本应该走到世界上最远的地方去。但她先行切断了自己的轨道,代我走上了我们“本应该”走的轨道,而我却被托举向了梦寐以求的未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我父亲的或者其他人的认可,我只是觉得我好像应该带着我姐余鸾的那一份路去走到她想去的地方。
“晚上好啊,小海鸥。”
我一愣,把手机从耳边拿到了面前,看了眼备注是"姐姐"二字没错,不信邪的又放回耳边确认。
“周汀?”我有些疑惑地问,我记得之前给周汀备注的明明是大名来着。
“怎么,没听出是我?”她笑了笑,仿佛没有察觉到我的迟疑,“拍摄进度怎么样?我们公司的定海神针可都是被你全部捞走了。”
“备注错了。”我回答,“进度还可以吧,今年送奖应该来得及。”
“备注没错,上次见面我拿你手机改的。”
“你怎么知道我密码的啊?”
“小翎手机里好像没删我面容呢”周汀轻笑了一声,“没有面容也无所谓,反正你的的密码肯定是……”
提起上回见面那个潮湿的夜晚,我在周汀身上细数她的花朵那件事,我的脸颊又开始微微发烫。陪一个醉酒的人胡闹,我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至今还是能感觉到梦里那不屈不挠的欲望。
在上学的时候,我总是在在春乏秋寒的时候困着点头,错过所有的春秋两季,记忆最深刻的也不过是春天的花粉为我的喷嚏加冕。
这倒是头一回我切实的感受到了春天,然后从裂缝涌出淹没整片心园。
不过倒还算是幸运,我没有在我六十岁退休之后才有机会遇见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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