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样见面的路程可以从两个钟头缩短成两分钟。
“那不是你能决定的。” Z小姐喝咖啡的动作顿了顿,吸管咬嘴被口红咬的很亮眼。“难道不是互相的吗?”
她问得好,这确实是互相的,我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
我们在曼城走着,聊着互相的父辈。
我的父亲小时候开过一次我的家长会,在我六岁那年。那是他唯一一次亲自出席我的家长会。后面都是由父亲的秘书代劳了。
我的父亲生的可以说是标致,也很挺拨。他坐在那里,笔挺的西装,手腕上的表亮得晃眼,小学的课桌也是委屈他的腿了。
他像是一座孤岛,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老师讲着话,我的注意力却一直集中在他身上。他的表情很平静,但双手始终交叉放在桌上。
家长会结束后,他没有多逗留,把我交给了秘书,便匆匆离开。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第一次冒出这个问题——人为什么总是走得那么快?
六岁那年的家长会,是鲜少以“父亲”的身份,走进我童年的生活片段里。但那个瞬间,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告别。
他来过,但并没有真正停留下来。他的存在像一道幻影,模糊却不可忽视,短暂又不留痕迹。
Z小姐听完我的讲述后,皱着眉头说:“他就只来过一次?”我耸耸肩:“他来过就不错了。”
她摇摇头,又亲亲我说:“他错过了好几次。”
我没有回答她,在她看来我们错过了几次。其实不然,六岁那年,他出现了在家长会的教室里,但在更多的时间里,像家长会结束后,他却选择离开我的世界,走在我前面,留下我独自面对成长中的许多问题,就那么一个人走着。
我从前一直很惧怕前路,那条只能自己一个人走的前路。
他不是错过,他是偶尔驻足,他就像一匹永不停歇的奔马,永远追逐他想要的。
中途,周汀她忽然拉起了我的手,估计是有些安抚的含义。她握我手指时很用力,这大概是她习惯性的动作,并没有太多含义。她说她的父母会一人牵住她的一只手,把她高高抛起玩耍。
我的手有些生汗,我说父亲也曾握过我的手。
幼时对他的了解,除了那只用力的手,更多是从母亲的言谈中拼凑出来的碎片。我与父亲之间的故事,就是断断续续的片段,散落在记忆的深处。那些断裂的片段,或许就是我对他的全部。
我说那次我大概八岁左右,我跟班里男生打了一架,我下了狠手,给他脑袋开了口。他跟别人骂我没爹妈生养,反倒是他哭得哭爹喊娘,跟奔丧似的。
老师叫了双方的家长,他是匆匆赶来的,对面家长还没到,他脸上像往常一样从容,但他的手一把包住了我的手。
很用力,他没有跟我说话,直到事情解决,拉着我快步走出了学校,直到找到停在远处的车子。
他步子迈得大,手一路上都没有松开,力道也没有减轻,我下也意识地加重了回握,像是抗争,又像是某种较量。
我一路上没跟他说话,我看见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低声说:“下次有点出息,惹你第一次就下手,不要怕事。”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他可能爱我。
Z小姐听完后,仰头看了看终于停雪的天气,说:“所以大胆一点吧,不要害怕,你只要跟我一起向前走,小海鸥。”
“我尽力,周汀。”停雪后阳光很大,我先努力追上你。
我向黎明和明天借点时间,划出个极夜。
虽然见面的机会不是那么多,但消息还是少不了的。
我们互发讯息有一种奇怪的平衡,她发的少一点我就发的多一点,我发的少一点她就发的多一点。像跷跷板一样,不会有永远的平衡,但是却有一刻的平衡。
我问她是不是最近好忙好忙啊,她说是啊,然后她就给我发了好多好多条消息。
我很难形容,我的朋友小S问Z小姐后来多发是为了哄哄我么。
我说不是,她总是喜欢挑在我最忙的时候给我发消息。因为我发的信息少了,而在那时周汀会需要我多一点,于是跷跷板就倾斜了。
我们之间像是有既定的法码,我取的多一点她就少一点,相反也是的。
我知道这些事情不能用法码这样的死物去形容,但它就是的,如抽丝,一点又一点。这法码,在感情的天平上,精确的不得了。
我觉的我们就像马德堡半球一左一右的领头马一样,她往过去多拉一点,我就要拉回来,相互制衡着,直至球分开。她总是要走在我前面,我对此觉得有些疲倦,我的浅眠更重了。
我不知道周汀怎么想,她总走在我前面,我没法儿看着她的眼睛。
不过也可能只是我想的太多了。
可是好像有点不一样,具体有哪里不对,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我那时想,要是那是我能决定的就好了。我想要手里握着很多很多东西,这样我就有决定很多很多东西的权利。
小时候我期盼着长大,就是因为长大可以让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
但其实长到了认为自己长大的那个年纪,还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不能自己决定。然后会再期盼再长大一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墨比乌斯环,直至垂暮,再思念年少的好。人都是这样。
Z小姐常说我不像个二代,但事实上我就是个商人的孩子,我总希望我能多争取点什么,再多争取一点也好。我对我想争取的常常不惜付出我身上有的一切,比如那我用时间换来的千字十二稿费。
抓在自己手上的才是自己的,我不得不承认我很像我的父亲,那个我对此有敬有畏之情的人。
但也仅限于此了,我不觉得我对他有太多爱,但这个人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也成了我许多行为的逻辑根源。
就像一匹小马,刚出生就被打上了他血统来源的烙印。
Z小姐聊她的父亲,那个爱拉小提琴的教授。语气里总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松,就像讲述一场再自然不过的春日细雨。
我说我与我的父亲,更像是前浪和后浪,他在背后推着我走,但从未正面看过我,像我和Z小姐一样,我很少能看见他的眼睛。他试图和我聊我的文章,他说:“我到看了表彰你的信息,还算是有点出息。”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无力沟通,他或许也会好奇,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养出一个那么感性的孩子。
他是一个很成功的商人,我无可否认。
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抓在自己手上的,才是自己的。”小时候,我一度认为这是他的信仰,后来发现,这其实是他的生存哲学。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活得很成功。
我小时候讨厌他对我的期待。
他从不明确说出来,但我能感觉到。
他希望我能和他一样,或者说,成为他的某种延续。他会评论我的每一个选择,告诉我哪里还可以更好,哪里不够理性。他甚至对我的兴趣爱好投以一种似懂非懂的目光。
送我出国那一晚,他问我未来想做什么。我说干些自己多少有兴趣的事情吧,有点意义。
“我知道你拍的不错,画的不错,但现在这样就好了,这只是爱好。你不要指望这个吃饭,家里的事情还有很多,找一些实干的东西。”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想靠自己活得好一点。”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他笑问:“余翎,你觉得你现在靠的是谁?”他从来不掩盖对我的讥讽。
我没有回答,但那天的气氛显然降到了冰点。
第二天,他送我到机场说:“余翎你自己要记住,无论靠谁,你都得有自己能真正靠的住的一片天地。抓在自己手上的,才是自己的。”
末了,我第一次见这个男人示弱道:“老幺,你不小了,我也不年轻了,以后要靠你自己了。”
我没回答他,我只是转头走了。
第16章 沙洲
我最近总是无端生了几缕白发,遇到阻碍也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化解开的。
力争上游的心转化成了实质性的东西,像是我的白头发。我姐骂我再这样子瞎搞她可以多分一份遗产了。
当通视频电话时自然也被周汀看见了,我安抚她说可能是家里遗传的原因,但周汀好像并没有因为我的解释和安抚而感到安心。
然后她就跨了大半个城市过来找我,为了扇我。
我回家的路上,还沉浸在冬令时天黑的好快的惆怅里,心里一阵空落落的。手机突然开始在大衣内兜震动,正当我正在摸索手机的时候,背后突然被痛击了一下,地上滑,马路上都是冰疙瘩。我一下子重心不稳,栽到雪地里面去了,脸和雪地亲了个对嘴。
我痛得骂了句“草”,反正周围没人听得懂。我刚想破口大骂哪个傻|逼没事偷袭别人。
片刻后,我就听到了Z小姐熟悉的骂声,她好像还没解气,直接又捧了一捧雪往我身上盖:“你还.草.上了,你看你这虚样儿,能干什么吃的?.草.的动么你?”
她即疼惜又怨尤着我。
我翻了个身子,还躺着,一睁眼看见她,竟然嘿嘿笑了,活像个二傻子。
周汀她还没来得及继续骂我,就被我伸手拽了下来。
幸好我住的偏,也幸好现在外面没人,要不然别人看我真的像俩个不着调傻子一样。
她俯着身子,双手撑在我的头旁边,深深地陷在了雪地里头。
我好想她在此时此刻俯身吻我,周汀也确实这么干了。
我的脸热热的,来自周汀风雨欲来的眼晴落下水滴和我们彼此的喘息。
“我只要你好好的,余翎。”周汀鲜少叫我全名,通常都是小海鸥小翎之类的爱称。所有其他话语都藏在她不动声色的里,我差点就信了。
“我知道你想赶上来,我知道你也会的。” 周汀的两句话凑出了一个矛盾的事实,或许它并不矛盾,只是我不会平衡,我还是太年轻了。
“你知道我想,所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Z小姐打断了。
“闭嘴,带我回家,你下次再这样我跟你分手。”她用手摩擦着我脸上的将化的雪水。你总是好像错过我很重要的独白,周汀。
你爱抚摸我手臂上疤,但如果你那时听听我的心,你会发现不只我有苍白的倦态,它也是。
它常常问我,你到底又对我抱有怎样的期待?
我和父亲的故事,一段总在挣扎的关系。
我和他之间有一种隐秘的相似:我们都不惜一切去争取我们想要的东西。而这种执念,或许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共鸣。
他像一面镜子,让我看到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也让我看到自己害怕成为的样子。
我尽力,Z小姐,我突然惶恐的意识到我和他没什么不同。
我原以为他站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无懈可击;我原以为他与众不同,是一匹独一无二的奔马,永远向前、永远强大。
但就在某一瞬间,我意识到,高处不胜寒,他的努力与疲惫,和千千万万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会害怕,也会退缩,也会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独自承受。
在世俗的规则里拼命奔跑,抓住能抓住的,放弃不得不放弃的。他的每一个决策、每一份坚持,都不只是理性与权衡的结果,更是一种对失控的恐惧和对掌控的渴望。
这并不是冷酷的商人哲学,而是一种深植于骨血中的不安感。
我惊恐地发现,我将此学了个透彻,甚至运用得更纯熟。就像我想拼命追上Z小姐你一样,你迈开的步子甚至比当年我的父亲还快。
你总是向前,仿佛世上没有什么能将你停住。我却在后面用尽全力,追逐着你的背影,我说,只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触碰到你。
我曾以为这是一种纯粹的热忱,是一种对你不加掩饰的渴望,可越是靠近,我越是察觉到,自己不过是在复制父亲的影子,来源于我幼时被抛弃那骨血中的不安感。
这一发现让我无所适从。我无数次以为自己在与他抗争,证明我与他的不同。但真正抗争的,是我们身上共有的执念:不惜代价地追求掌控,不惜一切代价证明自己有价值。我们像是两颗被同一根线牵引的风筝,越飞越远,却始终摆脱不了那条线的束缚。
我不愿承认,却不得不面对:你的快,像极了父亲;而我的追赶,也像极了当年的我,对他复杂而执拗的仰望与较量。这一切,仿佛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轮回,一个巨大的墨比乌斯环。我被困在其中,无力挣脱。
他其实没什么不同。
而我,或许也没什么不同。
人终归是会变的,或者说从本质上来说从来没变过。
后来想来,我们或许也没什么不同。
回到家后,我就神志不清的把我的内心独白都抛到脑后了,因为我的身体在涨潮,所有东西都被冲刷到脑海里了。
我被Z小姐迷得七荤八素神魂颠倒,稀里糊涂的被Z小姐扼住了我的后颈,我的命脉,她的手好软,我就喜欢她多摸摸我。
我应该快乐吗,这不是我现在该思考的事情,我的多巴胺已经爆灯了。
可是她的唇也好软,我可能发烧了,我满脑子都是吃石榴,红彤彤的。我亲了一次又一次,不止嘴唇。
她突然停下了,松开了我的后颈,我不服又想凑上去,她又把我推开了。因为我们进门到现在一步都没挪,还在玄关处。
我第一次明白,何为不可方物。我之前画Z小姐只是简单的勾勒,但现在就算把马良的神笔给我,让我画周汀,我也屁都画不出来。
那一晚好像周汀终于为我驻足了,当周汀又一次攀上了我的后脖颈时,我说我不会,她明显一愣,抱着我开始笑。我轻轻地蹭她说让她原谅我,等等我好不好。
她说好,像那天圣诞节一样,抚上了我的手。
她说今天她是Z老师,我是y小姐,她要教我怎么开锁了。Z小姐痛击我的背部,历史的回旋镖痛击我的脑袋。
那种像是要融入骨血的感觉,渐渐变得无所遁形,一瞬间的炽热,它开始渗透,成为每一个细微动作的理由,每一次眼神交错的动荡,直至天荒地老。
此时我好像真的变成了周汀的小海鸥,我攀升着飞越了属于周汀的山峰,再飞越海平线来到一片属于她的浅滩,我就这么飞到了那片属于我的海。
我问她,我在做梦吗。
她又让我闭嘴,专心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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