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抚摸着香案上的油纸风筝,并不言语。
苏及看了一眼,忍不住道:“夫人没有什么要说的?”
第38章 世间勇者
“老爷确实是我杀的。”
虽然早已猜到答案,但苏及并未感到真相揭开的轻松,他心生惋惜。
一个人一面众善奉行,修行福报,一面却堕入阿鼻地狱,造下杀业。这样的人在杀人时,心中不会感到痛快,只会遭受撕扯,百般煎熬。
陆英走到苏及身旁,替他问接下来的问题:“你与赵金山夫妻多年,为何要杀他?”
大夫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缓缓转身,朝佛堂门口走去。
陆英要往前,苏及却拉住他,摇了摇头:“她不会跑。”
大夫人在门口两步之外停下,她目光落在院中那棵巨大的槐树上,语气中带着怀念:“这棵树,是名之出生那年我亲手种下的。若是名之还在,也该和这棵树一样,长得高高壮壮了……他那么勤学刻苦,说不定已经中了举人,光耀门楣了......”
苏及想起,赵名之正是小桃提过的大公子,几年前不慎落水溺亡。他心中一紧,隐约猜到了什么。
大夫人嘴角勾起,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你们问我为何要杀老爷?我不过是为名之讨个公道罢了。”
“这些年,我吃斋念佛,日日活在痛苦中。我总是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让名之去捡挂在树上的风筝,他也不会跌进池塘,更不会就这样离开我……”她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痛楚在其中翻滚。
“可是真相并不是这样的。”大夫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原来名之是有救的!有人亲眼见到他落水,可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没有救他!甚至没有呼救!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哥哥没了力气,沉入水中……我可怜的名之啊,他该多难受……”
大夫人痛彻心扉,用力捂住胸口,手中的佛珠串骤然断裂,珠子如同她满面的泪水,劈里啪啦滚落在地。
一颗佛珠滚到苏及脚边,他俯身捡起,握在手中,低声问道:“那个没有呼救的孩子,就是赵府的二少爷,对吗?”
“是他!就是他害死了名之!”大夫人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恨意。
“可你杀的不是二少爷,而是赵金山。”苏及抿了抿嘴,已然猜出了后面的故事,“赵金山为了保住他剩下的血脉,让府中下人瞒着你。而你,一直被蒙在鼓里,活在自责和悔恨中。”
大夫人的眼中,悲痛与恨意交织:“因为他的谎话,我这些年过得生不如死。我总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作下的恶,连累了我儿……可他的父亲,却从没想过为他报仇,更哪怕一丁点的责罚,一丁点的歉意.....我们终究是不同的,我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换我儿的命啊!”
她悲哀地抬起头,望向堂上的佛像,仿佛在祈求,祈求那一切遭遇能加诸在她身上,换回她的名之,正如她每日所做的那样。
可佛像却无动于衷,只是垂着一双悲悯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堂下人的悲喜......
“竟是如此......”佛珠在手心发烫,苏及低低叹息一声,“因果已定,节哀。”
他定了定神,将滚烫的珠子放在供桌上:“你和三夫人谁是主谋?”
好一阵,大夫人止住泪水,她愣怔地看着满地的佛珠,开口道:“这事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陆英:“你的意思是三夫人摔翻香炉和茶杯都是巧合?”
陆英眉眼间自带了高高在上的疏离,寻常人在他的注视下难以说得出谎话。
大夫人绷着肩膀,抿嘴不答。
正僵持着,门外传来一道女声:“香炉和茶杯都是我故意摔碎的。”
一个年轻的女人走了进来,仙姿佚貌,挽着发,桃粉罗裙,只是腹部微微隆起,行动有些不便。
看样貌和年纪应该是赵府三夫人了。
三夫人看向苏及和陆英,并无畏惧道:“赵金山是我杀的,大夫人只是为了帮我。”
大夫人将她扶到一旁椅子上坐下,她握了握大夫人的手,抬头继续道:“我原住在天平山上,王哥是我的夫君,他是山上的猎户。半年前王哥染病去世,为了将他下葬,我变卖了家中的物件,赵金山看上了我家中的神女像。可王哥曾告诉我那神女像是山神留下的,神女像出世会生乱象……我本不愿意卖,奈何赵金山用了手段强买,还将我强掳到这里。”
“我不愿嫁进赵府做妾,本想一死了之,”三夫人抬手轻抚着肚子,轻叹道,“只是没想到我怀了孩子……这是王哥的血脉,为了肚中的孩子我只能苟活下来。但我必须得离开赵府,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认赵金山做父亲。”
“可是就算我有了身孕赵金山还是不愿放我走,他怕我早已怀胎的消息传出去,辱了赵府的名声,便联合医馆的人给我下了堕胎药......若不是被大夫人发现,我腹中的孩子早就没了!”
三夫人肚子上的手握成了拳头,神情狠厉,语气越发激动起来:“他要杀了我的孩子,我便要杀了他!他想借着神女像敛财,那我就让他死在神女像之下!”
大夫人忙握住三夫人的手,安慰般拍着她的肩膀,三夫人总算平静些。
苏及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几年前游历途中见过的景象。
那是一个雨夜,他躲进一个破陋的土地庙,正中央的庙顶破了个大洞,正哗啦啦往下漏水,洞口下方长着两朵野花,被漏下的雨水打着花瓣,在电闪雷鸣中摇摇欲坠。
本是寻常一幕,可待第二日雨停,苏及睡醒一瞧,不由啧啧称奇——两朵花明明如此娇弱,却靠着互相的根茎支撑,活了下来......
他收回神思,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靠在一起,她们纷纷在佛像前供述着杀人的手段,可神情坚韧,竟没有一丝悔恨……
苏及闭了闭眼,低低道:“就算赵金山罪有因得,可你们杀了他,却也搭上了自己,值得吗?”
是啊,值得吗?
没人回答,佛像下的众人沉默着。
门外似乎吹来了一阵风,槐树叶发出沙沙声......像是悲鸣,像是安抚。
大夫人若有所感,抬头朝门外望去,她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随风舞动的树叶,一颗泪珠顺着她眼角浅浅的纹路滑到耳后。好一阵,她回过头看那沉默的佛像,脸上升起释然的笑容:“值得,为了名之,一切都值得。”
三夫人低头看着腹部,肚中的孩子踢了她一脚,她却眼神柔和:“为了王哥和我的孩子,什么都值得。”
这就是她们的答案吗?
密不透风的墙好像被撕裂了一道缝隙,有东西在渐渐溢出......苏及有些愣怔。
情是什么?
大夫人为情杀夫报仇,三夫人为情争取自由。
佛说,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可是,当这爱足够真、足够深时,那些忧惧皆变了,胆小之人竟变成了世间勇者,刀山火海、粉身碎骨,也无可阻挡......
一声细微的叹息声响起,似有若无,又在树叶的悲鸣中消散。若不是离得近,连陆英也忽略了,他侧头观察苏及,苏及却已收起了情绪。
“二位大人已听完原由,是要将我们带去衙门吗?”三夫人叹一声,“......只可惜苦了我的孩子。”
“放心,本官会作主,你的孩子自有去处。”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
门外一阵脚步声,苏刑带着一众衙差涌进不大的佛堂。
“堂兄,你何时来的?”苏及脸上堆起笑,心中却无不惊讶,也不知苏刑在外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苏刑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早不晚,正巧该听的都听到了。”
“......”
苏刑拍了拍苏及的肩,煞有介事:“老二,这案子多亏了你。”
“......”
苏及笑容僵住,他万万想不到会被苏刑摆了一道,原想借着苏刑的人手查案,却没想到苏刑早已识破他的伎俩,还将计就计,等着他在前面出力,自己在后面坐等收网。
好个大义灭亲的老狐狸!
苏刑忽略苏及变幻不定的神情,朝官差挥了挥手:“将这两个嫌犯先押到县衙去,明日听审。”
待人走后,苏刑转向陆英,朝陆英行了个礼:“安南候。”
陆英点了点下巴算作回应,他对突然出现的一行人并不惊讶,以他的听觉,早已注意到门外有人,只是这些人不动,他也并未声张。
陆英:“我到扬州一事并无多少人知道,还请苏大人保密。”
苏刑答应了下来。
苏及总算缓过来,压下忿忿心绪:“堂兄......是何时发现的?”
“你那任书做的是真,连我也哄住了,只是算漏了一处。”苏刑继续道,“我前年上京述职时与柳大人相交,听说你和侯爷一同去过开封,便写信找他问了一问。”
“......”
苏及苦笑,他万万没想到,天衣无缝的计划竟被远在开封的柳时清拆了台。
他和柳老头果然八字不合。
......
第二日堂审,扬州百姓将衙门围得水泄不通,神女杀了赵金山的说法在扬州传得沸沸扬扬,如今由苏刑审理该案,所有人都想来瞧瞧真相如何。
苏及因着苏刑这一手黄雀在后多少有些不忿,并未前往观看,但他一早便让人送了一本刑狱卷录去县衙,这里面讲的是前朝一桩刑狱旧例,一名学生杀了私塾先生,可那学生品学兼优,德才兼备,是远近闻名的仁人君子,杀人也是因为不得已的原由,当地村民听说后纷纷奔走向判官求情,最后学生得以无罪释放。
正如游历那年,那土地庙虽破败不堪,估摸着再隔几年就会垮塌,但苏及离开前还是心血来潮地爬上屋顶,用了几张瓦片将那破口盖住......
他难得管一回闲事,也不是那刑狱卷录苏刑会不会看......
第39章 二公子只能做本侯的棋子
大夫人和三夫人被关在牢中,两人借着陆英的身份得以前往探望。
大夫人和三夫人还算平静,既然决定杀赵金山,那她们便已料到下场。
苏及将手里的风筝递给大夫人,大夫人喜极而泣,小心翼翼将东西抱进怀里:“我的名之......多谢大人。”
苏及点了点头,转向另一侧:“三夫人,还有些问题想向你请教。”
三夫人:“大人请说。”
“神女像现在在何处?”
三夫人一顿:“大人为何这样问,神女像不是就在赵金山的屋子里?”
苏及笑了笑:“我是说真的神女像。”
三夫人沉默一会儿道:“......大人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也见过神女像。”苏及叹息一声,“三夫人是个心善之人,你说神女像出世会生乱象,我想就算赵金山死了,你也不会将神女像交予赵家。”
“你料到赵金山一死,再无机会取回神女像,于是早在赵金山死的那日就将神女像替换了......那副毡靴在何处?”
三夫人抚在肚子上的手微微蜷缩又放开:“大人猜得不错,那日我见赵金山死后,便将神女像替换,将其藏在毡靴中偷走。”
苏及:“那三夫人可否告知神女像如今藏在何处?”
“这......你们要神女像作何?”三夫人犹疑地打量牢外二人,这二人明知神女像是假,却并未向县衙告发,似乎是冲着神女像来的。
“我倒不怎么需要神女像,只是想找到神女像的主人,”苏及指了指一旁陆英,笑眯眯道,“这位大人却不同了,他要借神女像救人呢。”
“救人?”三夫人朝陆英看去,这位高一些的大人一直话少,眉目冷淡,看着不好相与,真的是用来救人的?她心中狐疑:“可......神女像出世,乱象生。”
陆英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淡:“那是因为贪念,和赵金山一样,神女像所带来的财富让人趋之若鹜,争斗杀伐无穷无尽,故而欲念起,乱象生。你放心,我不像那些无脑无知之人,没有这等无聊的欲念。”
“......”不知为何,三夫人不敢和这位大人多说话,她转向苏及询问,“这是......”
苏及苦笑,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陆英这般说话:“你可以相信他,这位是安南候,他家满门忠烈,人美心善,对钱也不感兴趣,他要神女像是为了修筑河道。”
陆英挑眉看了苏及一眼,并未出声。
“河道?可是与柳大人有关?”
柳时清在开封治理洪水、修筑河道一事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三夫人也有耳闻。
苏及:“没错,老......柳大人说河道要修三万三千丈,这神女像兴许能帮上忙。”苏及不好点明宝藏一事,只好含糊过去。
三夫人想了想:“好,我告诉你们。”
苏及松了口气,没想到老头的名号竟这么好用,他语气郑重:“放心,我们断不会让神女像再落入赵金山之辈手中。”
“藏在我院中东南方的矮墙下,”三夫人无奈一叹,“我原想找个时机将它毁了,只是还未来得及便被关在了这里。”
“多谢!”
两人得了神女像的下落,不敢再多耽搁准备离开,苏及突的想起什么:“还有一问,三夫人的夫君可是琼州人士?”
三夫人摇头:“不是,我亡夫从小居住在天平山上,并未去过琼州。”
看来三夫人死去的夫君并不是他要找的人,苏及心头大石落下,又问:“那这神女像......是从何而来?”
“我听我夫君说过,他从前在山中遇上一人,那人明明身受重伤,有垂死之兆,我夫君本想将人埋了,可那人一夜之后却变得如常人一般,行走自如,我夫君将他认作山神。山神将神女像赠给我夫君,但留下嘱咐,神女像不能流入外人之手,否则会害死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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