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苏及躺在院中晒太阳。
廊下的燕子飞走了,没了叽叽喳喳的叫声,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感叹问:“你有没有觉得府中这几日格外清净?”
珙桐正埋头剥石榴,石榴籽鲜红晶莹,落进莹白的瓷碗中,很快堆成了小山,他道:“因为柳大人好久没来了。”
啊,是了。
平日柳时清三天两头就闲不住似的往他这儿跑,比那燕子麻雀可吵闹多了,这几日不来反倒叫人不习惯。
苏及随口问:“这几日怎么不见老头来了?”
珙桐:“公子还不知?柳大人也病了,就你生病那阵。”
苏及半撩起眼皮:“何时病的?他不是自诩身体比我好?”
“病了有半个月了,具体生了什么病倒是不清楚。”
苏及略一思索,翻身坐起,将碗里的石榴纷纷倒进嘴里,夸了句:“不错,汁多味甜。”
珙桐苦着脸:“公子,眼看着我都快装满了......”
苏及摸摸他的脑袋,不走心地安慰道:“无妨,你再剥一碗,晚些时候我回来吃。”
“......”
半个时辰后,苏及提着篮子,站在柳府门前。
圣上虽罢了柳时清的官职,却并未将他这太子太傅的宅邸给收回,听说这是先太子为答谢师恩所建,若是连这也收回,只怕会惹人非议。
苏及眼皮上抬,朱红的大门口上方还留有先太子亲自题字的牌匾,上书“百世之师”。
他心想,老头虽时常不着调,但纵观南明上下,倒也只有他能配得上这题字。
跟着柳府下人金水跨过门槛,苏及注意到门角堆了不少东西,从燕窝到甜点再到绸缎各式各样......可都被人毫无怜惜地扔在地上。
苏及脚步一顿,好奇道:“这些东西怎么被扔在门外?”
金水尴尬地笑了笑:“这些......都是江离江大人送来的,江大人听闻我家老爷生了病,便派人送了不少东西,一连送了好些天,只是......我家老爷不喜,便通通扔了出来。”
苏及了然,江离和柳时清的关系他早有耳闻,两人原是师生关系,但因政见不合才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
不过在东昌府时他与柳时清被人追杀,却是江离派来的那名神射手救了他们,江离总不至于是为了救他......如今看到这一地的东西,他总算明白过来,江离一直在暗中护着柳时清周全。
苏及心中啧啧两声,可惜江离这狐狸只知尊师,不知重道。
穿过偌大的宅子,金水将苏及带到柳时清的房前。
老头正靠在榻上读书,不时咳嗽两声,脸上染着病气,俨然没了平日的中气,连往日四处飘扬的胡子也成了一把干草。
苏及跨门而入,扬声道:“老头,你前些日子还嘲笑我不如你,可你这身体也没见比我好多少。”
柳时闻声转过脸,一见来人,先是惊喜,又想到什么,正了正声色,哼哼两声道:“你小子倒是还有点良心,还知道来探望老夫。”
苏及将手中的东西往桌上一放:“你想多了,珙桐买多了石榴,我瞧着都快坏了,便顺路带来让你尝尝。”
不过究竟顺的哪门子的路他只字不提。
柳时清旁的没听见,只抓住了石榴二字,他眼睛一亮,盘腿坐起,手中的书也早已扔到一旁:“我这一病,我那些学生送来的皆是些没用的俗物,也就你这石榴对了我胃口,快给老夫尝尝!”
苏及摇头失笑,先前还病怏怏的,这会儿又如此精神了。
两人就这么在床边剥起了石榴。
石榴籽颗粒饱满,汁水充实,哪里像苏及说的快坏了。
柳时清喝多了药,正愁嘴里没味儿,这下吃得眉开眼笑,多日无法出门的憋闷也消散了不少。
苏及透过窗户望出去,院中除了两个洒扫的下人,再无其他人,他一路进来时便发现这偌大的宅邸并无几个人,萧条得让人嫌弃:“老头,你不是说学生遍布天下嘛,怎的府上如此凄凉,我见那杂草长得都快比树冠还高了。”
“我好手好脚,哪里需要这些人伺候了?”柳时清嘴里不停,嘟嘟囔囔道,“若不是这宅子是白起留给我的,我早就搬去了乡下......”
正说着,金水端了药进来:“老爷,该喝药了。”
苏及正坐在柳时清床边,恰好挡住了金水的路,于是顺手接过药碗,碗里的汤药晃荡着,他低头嗅了嗅,问:“这是什么药?”
金水回答:“是医馆大夫开的药,说老爷是因风寒病倒,加之年迈,身体便弱了些,故而一直不见好。”
苏及听后递给柳时清,柳时清刚吃了一嘴甜,药喝进嘴里只会更苦,不过见金水正候着,他只好接过一饮而尽,末了他咂着嘴,本就一脸褶子的脸更加皱巴巴:“哎哎,苏二,你快再剥个石榴!”
篮子已经空空如也,苏及摊手:“没了。”
“......”柳时清两眼一黑。
眼见外面天色变暗,苏及站起身:“老头,我该走了,你好好养病。”
柳时清哪里顾得上他,不住拍着床板哀叹:可惜了那些石榴啊......早知道不吃这么快了!
第二日,苏及又去了柳府。
他刚踏进门,一个东西便滚至脚边,低头一瞧,竟是个石榴。
又顺着看过去,才发现门角还堆了不少其他果子,他不由得挑了下眉。
金水解释道:“今日一大早,江大人那边又送了不少应季的果子,结果也都被老爷扔出了门。”
苏及笑着往门外张望一眼,自言自语道:“江大人的消息倒是灵通,我昨日才送完呢。”
柳时清倒是没料到苏及又来了,见他手上提了两个篮子,里面装的依旧是石榴,不禁眉开眼笑:“苏二,你今日怎的又来了!难不成你家的石榴又坏了?”
苏及面色不变:“这次是我大哥让我带给你的。”
“苏侍郎破费了!”柳时清不疑有他,乐呵呵地伸手去拿,却被苏及拿远了。
苏及望了眼窗外,金水正端着药穿过廊下:“喝了药再吃吧,免得又叫苦。”
没一会儿,金水便端了药进来。
苏及并未坐到床边,却照旧伸手从金水手中接过药碗,正要回身递给柳时清,却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手腕一抖,药碗打翻在了地上。
“啊——对不住,我手上没拿稳......”
他说得真诚,倒让人不好责备。
柳时清倒是高兴:“既然都洒了,要不我今日的药就别喝了吧!”
“老爷,你这病须得喝了药才能好。“金水将地上的残局收拾干净,“我再去煎一副。”
苏及:“有劳了。”
苏及从小是个药罐子,深知煎药不是个轻松事,药材需用水泡上一刻钟,再熬上三、四次,每次半个时辰,最终煎城一小碗,前前后后得要花上半天功夫。
柳时清哪等得及,早就趁人不注意将石榴塞进了被褥中。
苏及看了眼篮子里少了的三四五个石榴,摇摇头,随他去了。
趁着柳时清剥石榴的功夫,苏及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他一手撑着下巴往外看,也不知在看什么。
柳时清吃够了,打了个嗝,顺着苏及的视线看去。
这窗外的西南方正好对着伙房,依稀能瞧见金水忙碌的半个身影。
柳时清困惑道:“苏二,你都瞧了半个时辰了,有什么好看的?”
苏及收回视线,状似随口问:“这金水来你府上多久了?”
柳时清不知他为何问这些,但还是答道:“金水已在我府上待了十来年了,那年我往兰州赈灾,在路上遇到还是孩童的金水,他那时和苏三姐差不多大,与亲人逃难时走散,一个小孩孤零零的,无处可去,我便将他带了回来。”
苏及:“你这爱捡人的毛病倒是一直没变。”
柳时清笑眯眯看他:“苏三姐是你捡的,可与我无关。”
“......”
苏及侧头又看向窗外,他摸着下巴,自顾自道:“这么说来你于他有救命和养育之恩......何至于此呢?”
“什么何至于此?”柳时清一头雾水,“苏二,你今日怎的有闲心打听我家的事?“
苏及心中叹息,他可没这闲心。
若不是看老头半条命都快没了,他何必管这些事。
他回身上上下下打量柳时清,神情变得严肃:“老头,我虽不懂医术,可你面色蜡黄,口齿苍白,畏寒怕冷,当真只是风寒?”
柳时清打了个呵欠,随意摆手:“大夫不是都说了,虽只是风寒,可我已年迈,故而一时半会儿好不起来。我像你这般年纪时,可是能爬景山两个来回......”
说着说着,床榻方向就没了声响,苏及细看去,柳时清竟耷拉着脑袋睡了过去。
他只觉得好笑:“感情这老头一直在强撑,还说什么爬两个来回......”
苏及踏出屋子,一时无处可去,便在这太子太傅的宅邸中闲逛起来。
这么大的宅子,只有三四个下人,自然难以将四处打理完好。
庭院的假山上长了不少苔藓,几株海棠也已经枯死,池塘中飘满了落叶......好好的庭院变得如此败落,叫人看了可惜。
墙下几株杜鹃树倒是还活着,只是长得还不如周围杂草高。
苏及心觉可惜,杂草将土中的养分吸走,也不知道这些杜鹃能否活到明年开花的时候。
墙角倒是有一株杜鹃涨势格外好,比起外面那几株高了不少,枝叶间竟有花苞长出。
苏及心中一动,跨过一应杂草走至墙角。
他蹲下身,拨开墨绿叶子,发现底部泥土竟异常湿润。
可近日并未下过雨。
他又察看了其余几株半死不活的杜鹃,其根部泥土却是干爽,与那一株长势喜人的杜鹃全然不同。
苏及捻了附近的泥土,放在鼻尖,一股苦涩的药香冲入鼻中。
他心下有了猜测。
……
第53章 浮木
火炉烧得正旺,药罐内咕噜作响,上方升腾起一阵热气,金水盯着烟气正发呆。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警醒地回头,发现是苏及,松了口气似的道:“苏二公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苏及并未走进去,斜靠着门板随意道:“我来瞧瞧药熬得怎么样了。”
金水笑了笑:“已经熬过两次,还剩一次,约莫还需要半个时辰......这里杂乱,苏公子还是去老爷的房中等吧。”
苏及“哦”了一声,却并未离开。
隔了一会儿,他道:“你可知药渣盖在土里可作施肥用?”
金水愣怔了一下:“这我倒是不知。”
“唔......我也猜测你不知。”苏及瞧了一眼药罐中翻滚的草药,“不然也不会将老头的药倒在同一株杜鹃下。”
金水脸上划过一丝惊慌,又被强压下去,他笑了笑:“苏二公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苏及走进伙房,看了金水半晌,缓缓开口:“那我换了一说法,你为何要杀老头?“
“我、我没有!”金水下意识反驳。
“哦?那杜鹃下的药味又如何解释?难不成府里还有人也病了?”
“......”金水似乎一时找不到借口。
咳嗽声突然在院中响起,随后窗户上映出一道佝偻的人影。
金水浑身僵硬地站立着,他看向窗户,呼吸停了似的。
苏及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他走至窗边打开窗户,门外的身影显露出来——不是柳时清,而是前院洒扫的下人。
金水肩膀松懈下来,似乎松了口气。
苏及见他这反应觉得有趣,笑了笑:“怎么?你怕老头知道你要杀他?”
金水脸上恢复了平静,转身与苏及对峙:“苏公子怕是误会了什么,我怎会要杀老爷。”
见金水竟还能如此镇定地否认,苏及倒有些意外。
他随口关上窗户:“我昨日接过你手中的药碗便觉得奇怪,只是并未言明。这药明明才刚熬好,碗却一点也不烫。”
金水顿了顿,辩解道:“老爷怕烫,我只是将原来放凉的一碗给他。”
苏及点点头:“是啊,我原本并也未放在心上,只以为你是将药放凉再端进来的。可今日我进屋前明明见你刚熬好药,伙房离柳时清的房间可不远,而你端过来的药却还是凉的。”
他无奈摊了下手:“若是寻常人,倒也不会计较这处,可惜你运气不好,碰上我这么个心眼小的人。”
“今日我在那破败的庭院中走了一遭,这才想明白过来,药应是被你替换了,而原本的药被你倒在了杜鹃树下,这才让那株杜鹃在这个时节竟还开出了花苞。”
苏及见金水脸上满是僵硬,勾了勾嘴角,继续道:“我虽不懂医术,但也对有的药有所耳闻,服下后与常人无异,只是用药之人会越发虚弱,犹如泄了精气般,寻常大夫也看瞧不出症结所在,只道是身子虚弱......而日子久了,服药之人便会血虚气虚而亡。”
金水袖中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他哽着发紧的嗓子道:“这些都只是苏公子的猜测罢了!”
苏及见他仍不愿坦白,叹了口气,缓缓从袖中掏出几张桑皮纸包裹的东西:“那你房中藏着的药包又是做何用的?难不成你也病了?”
“......”
金水脸色变得难看,怕是没想到苏及会查他房中的东西,他正欲去抢,苏及却料到他的反应,侧身躲了过去。
“这药已在我手中,去最近的医馆一验便知。”苏及面色冷下来,声音不似平日那样和缓,“药不能乱用,话不能乱说,你可要想清楚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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