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苏及怎会不知,他不过是一直在装傻充愣罢了。
苏及舔了舔苍白的唇:“陆大人若能帮我进大理寺……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
陆英盯着苏及的脸,那双凤眼升起一片浓雾,声音带了冷意:“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苏及自觉说得足够直白,他手心已经开始出汗,叫陆英的指尖也沾着了潮湿。
明知前路是万丈深渊,可他似乎别无他法。
“我今晚……可否住在陆大人房中?”
苏及只穿了中衣,他已经异常消瘦,隔着布料也能看到嶙峋的肩峰。
陆英一抬手,挑开衣服,露出掩在其中的苍白肌肤,皮肉虽细腻,可也瘦得不成样子。
苏及僵着身躯,陆英“呵”了一声,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陪我睡一晚就换得一个大理寺官职,这可比国色天香的头牌还要值钱。”
“二公子怕是高看了自己。”
苏及愣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陆英这番羞辱折掉了他的全部尊严。
陆英的指尖冰凉,点在他的心口处,那里不久前才有蝴蝶驻足。
陆英的叹息含着不解和失望:“你想要什么本侯都会给你,可你却用了这样的方式,苏及,本以为你是胆小,可我错了,你是没有心……”
他收回手,碗被重重放在桌上:“苏二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
说罢,陆英摔门而出。
房内悄无声息,映在墙上的半个影子一动不动。
良久,苏及佝偻着腰,抖着手系好散开的衣带,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眨了眨眼睛,眼中空茫一片。
他真的没有心吗?
可为什么会痛呢……
苏及在房中枯坐了一夜,房中再没人来过。
次日清早,苏及收拾好东西出了门,正好在门外遇上仓术。
仓术神情有些尴尬,指着他身后的房间:“今日柳大人送葬,我来帮侯爷拿披风。”
苏及这才恍然,原来他这几日住的是陆英的房间,他顿了顿:“侯爷昨夜睡在何处?”
“这几日侯爷都睡在书房。”
苏及默了默:“这几日多有叨扰,请帮我向侯爷转告谢意。”
仓术点头答应。
苏及沉默地出了侯府大门,府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仓术隔着帘子将披风递上。
马车正好从旁经过,苏及不自觉放慢步子,可车内的人却未瞧他一眼。
马车走远了些,仓术这才道:“侯爷,苏二公子看起来也是去柳府的,当真不搭上他同行?”
陆英摩挲着手上发簪,闻言斜睨他一眼。
仓术知他未消气:“想来苏二公子也是病急乱投医,并非当真要轻贱侯爷的心意。”
良久,陆英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罢了,让人送他去吧,别让这几日在侯府耗费的药材白白浪费了。”
……
江离一身素色白衣,长发披了满肩,他双膝跪着,任由泥泞沾了满身,只是面无表情望着柳府门前进进出出的人。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屋外又下起了雨。
苏及撑伞走出,还是头一次见江离卸去一身华贵鲜艳,不由叹息一声:“已经盖棺了,你当真不进去?”
江离脸色惨白,摇摇头:“老师不会想见我,我在门外送行便是。”
苏及只好作罢。
这一跪便是一天,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门前白幡和灯笼随风晃动,柳府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可这清静却不同往常,因为主人不会再回来了……
那家主人曾用一碗阳春面为捉襟见肘的江离解了围。如今阳春面的摊铺还在,请他吃面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把伞撑在江离头上,少年举着伞柄,劝慰道:“老师,你跪了一天了。”
四下再无其他人,江离愣愣道:“我的老师死了。”
一日下来,唯有这一刻,难忍的悲痛从中泄露了出来。
白荔从未见过江离这副模样,他人前总是戴着一幅面具,或笑面或阴毒,见了他的人只会胆寒。
时间一长,怕是连江离都忘了自己原本的面目。
可面具会有龟裂的一天,最终露出脆弱的真容来。
白荔心疼道:“老师,大理寺定会找出真凶的!”
没错,真凶还没找到。
江离紧紧盯着那晃动的白幡,放在身侧的手渐渐紧握,眼白处蔓延出血丝:“我要让凶手付出代价。”
他对着府门方向重重磕头三下,地面泥浆沾在了额头上、发丝上。
匍匐在地上的身躯许久未动,白荔叹了口气,解下披风盖在江离身上。
一阵细微的呜咽声从披风下传来,又随着风飘远,恰似从未出现过。
……
江离祖籍江州,南明十一年,他还是一介清贫书生,为了考取功名搬来了京城。
可城中开销巨大,就算他卖字卖画也不大能养活自己,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机缘之下,他碰到了时任太子太傅的柳时清,柳时清见他文采出众,是经世之才,又看中他一身傲骨,便收了他做学生。江离搬进了柳府,此后再未受过饥寒之苦。
三年后他考取了功名,在柳时清的举荐下入了翰林院。
少年做官,意气风发。
可逐渐,江离发现官场并不如他所想。
湖水表面平静,可水下早已浑浊不堪。
他那时太过清正,又不懂流派之间的门道,初入官场便得罪了不少人。柳时清尚有太子白起护着,可他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官只有任人蹂躏的份。
一个小小的改革,牵动无数利益,刺杀、构陷纷至沓来......
可江离从未改变心意,他的一身清白傲骨,是当今朝堂少见的东西,也是柳时清看中的东西。
可再有傲骨的人,若是有了软肋,终究有被折断的一天。
那日,江离抱着妻子的尸体,魔怔一般,泪中带笑:“我一腔抱负,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连最爱的人也保护不了……”
“何谈忠义!简直可笑!”
江离的变化柳时清看在眼里,后来师生二人时常因政见不同,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柳时清不喜他的作为,多次劝诫,可江离从未收手。
最终,柳时清忍无可忍,与他断绝了关系,将其逐出师门。
江离收拾了东西,离开柳府。
他没有回头。
数年沉浮,江离已摇身坐上了次辅的位置,再无人敢像当年那样欺他、压他。
时至今日,他也从未后悔过脚下的每一步。
背信弃义又如何?双手染血又如何?脚踩尸骨又如何?
他要的早已不再是忠义,而是那高高在上的权势!
……
柳时清下葬后没几日,苏及便接到了大理寺的上任公文——大理寺左寺寺正,六品官职。
他垂眼看着纸上的官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柳时清一死,有关的物证即刻被送至了大理寺,苏及若想接触案子、查明凶手,唯有亲入大理寺。
就算那日之后陆英再未见他,却还是帮了他。
他心中叹气,如何也还不清了。
苏及收起文书,叫来苏三姐和珙桐,让两人将刀座送去安南侯府。
刀座被抹了木蜡油,如今晾晒得刚好。
只见其外观独特,起伏之处一气呵成,足见雕刻功力,凑近了能闻见清幽香气,正好能中和刀上沾染的血气和煞气,两相适宜。
珙桐小心翼翼抱起东西,他家少爷平日连块石头都想卖十两银子,竟要将价值千金的东西送给安南侯。
他即觉得奇怪,又觉得可惜:“少爷,你当真就这么送人了?”
下刀之时苏及脑中只有那道身影,这东西便有了它世间唯一的主人。
他摸着腰间的神雀,收起纷乱的心思:“速去速回。”
苏三姐转动着乌黑的眼珠子:“你为何不自己送去?”
苏三姐虽还不及人半身高,但因着颠簸流离的经历,心思到底比珙桐要细腻些。
可是这细腻却又缺乏推己及人的体恤,于是说出的话时常让人手痒得想打人。
只听她又继续道:“你是不是想偷懒?”
“……”
苏及嘴角一抽:“我……风寒未好,不便出门。”
他舌尖苦涩,陆英说得没错,他是个胆小鬼。
这几日府中下人进进出出的煎药,苏三姐却总瞧见苏及白日喝药,晚上偷偷喝酒,一问就说在赏月需要配酒。
可这几日下雨,不知道赏的哪门子的月。
苏三姐默了默,还是与珙桐一道出了门。
府中最为聒噪的两人一走,院子清静了。
苏及躺在竹椅上小憩,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拿过话本,可翻了几页又觉得故事中情情爱爱让人心乱……
“一念执着,万般无奈,一念放下,万般自在。”苏及自言自语般规劝自己。
苏及又躺回竹椅上,腰间匕首万般沉重,神雀那琉璃眼睛泛着光,似是嘲笑。
他欲伸手盖住,可想了想又作罢。
他喃喃问自己:“可念头已起,又如何放得下……”
……
第57章 老婆本
珙桐和苏三姐早晨出了门,却用过午膳才回家。
苏及见两人空着手回来,这才放下心来。
陆英起码没有连人带东西扫地出门。
苏三姐出去一趟倒是高兴了不少,她围着苏及转了一圈,老神在在道:“你的事我已帮你解决了。”
这话没头没尾,却叫苏及心中“咯噔”一下。
“我见你成日愁容满面,定是和师父吵架了。不过你不用再忧愁,我见他心情甚好。”
苏及呆了半晌,一时不知道应该先问他何时愁容满面,还是该问陆英为何心情甚好。
他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但还是忍不住问:“你说了什么?”
苏三姐刚要接着说,珙桐插话道:“三小姐说你偷偷将刀座的原料由红木换成了金星紫檀。”
“......”
“还说那金星紫檀花光了你全部身家。”
“......”
“还说你将全部身家送给了侯爷,现在一穷二白。”
“......”
眼见着苏及脸色开始发青,苏三姐似乎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她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小声向珙桐确认:“我应该没说错吧?”
“说错了,”珙桐毫无眼力劲儿,他想了想,认真纠正道,“三小姐你说的不是‘全部身家’,是‘老婆本’。”
“......”
苏及的脸由青转黑,他只觉得额角跳得厉害,声音几乎从牙缝中挤出:“谁让你如此话多!”
苏三姐又往后退了一步,战战兢兢辩解:“可师父听了心情甚好......”
这一点珙桐又不太认同,转头问苏三姐:“侯爷都没笑,你怎么知道他心情好的?”
“我、我就是知道!难道心情好就要笑,生气就要皱眉吗?”
“对呀!”
“不对!”
......
“啪——!”
苏及将话本拍在桌上,两人吓了一跳,总算停下争论。
两人噤声看过来,苏及按着发疼的额角,深吸一口气,叫来正从屋前经过的福木:“往后一个月,府中禁甜点一个月,包括枣糕!”
苏三姐一愣:“凭什么?!”
苏及伸出两根指头,冷冷道:“两个月。”
“我是在帮你!”
“三个月。”
“苏及!你!”
“半年。”
“......”
苏三姐败下阵来,她垂头丧气冲出门,犹如一只落败的公鸡。
珙桐被这一场面吓得不敢言语,他从未见过他家公子生如此大的气。
还有,原来生气也不一定要皱眉的......
......
连着下了半月的雨,天上总算放了晴。
今日是苏及头一遭上任。
他换上那绣了鹭鸶的官府,站在黑底漆金的牌匾下,只觉得有些恍惚。
陈家三十六口因朝堂争斗而葬身火场,可他到头来还是踏入了这纷乱之地。
难道这就是命运弄人?
苏及拾阶而上,那他就看看老天爷要让他走到何处去。
不过老头若是知道是为了他,只怕要感动得哭出来。
许是陆英早已打好招呼,一如大理寺便有人将柳时清一案的卷宗交到他书案上,又告知他案情相关的证物都被存放在北阁。
苏及翻看着卷宗,上面将柳时清的生平及亲友关系记载得明白。
柳时清擅文治,为官三十载,清正廉明,关心民疾,是不可多得的好官,因此多受百姓敬重。
除却一众学生,他并无什么亲友,也没什么邻里纷争,若说与人结仇,最可能的便是政见上与人相左。
难道又是党争?
可这一点又很快被苏及否定了,柳时清已被罢官多年,要动手也早该动手了,怎会留他到现在?
日头西斜,苏及从卷宗里抬起头,他收拾东西出了大理寺。
回苏府本该往大理寺左手边离开,有同仁从里面出来,见苏及直愣愣站在门口,便打趣问:“苏大人为何还不回家?可是惹了人生气了,不敢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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