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清晨,一股浓烈的烧焦味,比意识更早地唤醒了施乐的大脑。
他猛地从沙发上坐起身,披在身上的薄毯随着动作滑落,半张铺在浅棕色的木纹地砖上。嗅觉仍在持续工作,眼睛不自觉地望向厨房。
家里有除他以外的人!
退烧过后清醒不少,身上还有发汗过后的黏腻感。施乐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却模糊不清,站起身来晃荡两下之后,终于晃荡出某些清晰的回忆片段。
陈秉言让他喝药,陈秉言给他盖毯子……
是陈秉言!
噢,他想起来了,是他邀请陈秉言暂时租住在这里。
糟糕!见过喝酒断片的,怎么发烧还断片?
他真的想不起来昨晚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自己有没有麻烦到陈秉言。
烧焦的味道愈发浓烈,在空气中弥漫成一层呛人的薄雾。
施乐从一团乱麻的回忆中猛地抽离出来,着急忙慌地奔向厨房。还没等他站稳,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传来——流理台上一排放着调料的玻璃瓶,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摔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陈秉言正站在厨房中央,手忙脚乱地挨个扶起那些调料瓶。厨房本就不大,他身材高大,站在里面显得格外局促,手臂和身体不时磕碰到橱柜,发出轻微的声响,狼狈不堪。
灶台上,白色的陶瓷砂锅底部已经蔓延出一片烧焦的黑色,那股难闻的烧焦味正是从锅中不断散出。
施乐赶紧冲到灶台前,一边检查开关,一边确认煤气是否泄露,完全顾不上询问陈秉言发生了什么。
等他做完这一切,陈秉言已经将调料瓶一一扶起摆正,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
施乐转身,看到的就是大高个背着手垂着头,一副犯了错误准备做检讨的模样。
“我想着你发烧了,应该得吃点清淡的东西,在柜子里找到这个锅和米,打算熬点粥,没想到……”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因为锅里那一坨黑糊糊的东西,压根就分不清是什么,继续说下去显得强词夺理,毫无底气。
厨房空间狭小,两个成年男人都站在里面不好活动,而且烧焦的糊味非常浓烈。
“那什么——”施乐高烧过后的嗓子还有些沙哑,他不得不哼着清了清嗓,之后才接着说:“我们先出去,这里开窗散散味。”
这会儿才七点多,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一段时间,他们不需要太赶。
施乐收拾沙发上被他睡出的痕迹,边叠毯子边问:“不好意思,我昨天……没有照顾到你,你是在哪儿睡的?我有没有麻烦到你?”
陈秉言摆出十分善解人意的样子,宽慰道:“没事。不过我不知道该睡哪间房,索性就在那张沙发椅上睡了一晚。”
沙发椅沐浴在阳台上洒进来的晨光中,表面还能看出不太明显的褶皱痕迹。
“啊?”施乐更不好意思了,“没睡好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他们一前一后往里走去,陈秉言懒懒散散地伸了个懒腰,拉着调子说:“挺好的,比我那儿的床舒服。”
主卧客卧相对分布在走廊两侧,施乐推开左手边的和木纹地砖同色系的原木色门,为身后的人介绍:“你住这间,进来吧。”
面积依然不大,墙面刷着淡淡的,不仔细看基本看不出来的绿色,床型也偏向女孩子的喜好。
精致的白色雕花床头,优雅的曲线设计,搭配绒布面料的床品,一眼望过去的法式公主风。
陈秉言回头,脸上写着大大的?????
施乐脸上的不好意思更甚,解释说:“你不要误会,这是新房间,还没有人住过。”
他不想让陈秉言问下去,扯开话题:“有什么地方不习惯的就告诉我,不要拘束。”
最后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纠结了半天还是说出了口:“就当自己家,随心所欲一些。”
陈秉言猜想或许施乐是有喜欢的人,但还没追到,现在白白便宜他了。
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看这公主床摆的,啧——
他突然走近施乐,弯腰俯身,直到两人的视线完全持平。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对望着。
施乐在这样的对望中,心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陈秉言的脸离得那么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怎……怎么了?”说话也不受控的结巴起来,脸部肌肉紧绷着,不敢泄漏一丝内心的慌乱。
“呵——”陈秉言的鼻腔中溢出一声笑,鼻尖那颗美人痣随着鼻翼颤动。
施乐心头藏匿许久的蝴蝶,再次扇动翅膀,这次好像要从胸腔内飞出来,落在那颗美人痣上。
陈秉言却在此时直起身,他高出施乐大半个头,施乐又因不合时宜的想法不敢抬头看他,生生错过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轻蔑。
他说:“好啊,那我就——当在自己家了。”
再正常不过的话,却被他说得无端缠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施乐开始觉得把陈秉言带回家是个错误的决定,他发现,他发现他对陈秉言的喜欢,好像更不可控制了。
“我我我……我去洗个澡,身上都是汗,你随便,厨房不用管了,晚上我回来收拾,一会儿我们出去吃早饭。”
施乐留下一长串话,故作镇定地回卧室拿好换洗衣服,又在陈秉言的注视中,面容轻松地走进浴室。
狭小的空间内只剩下自己,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不单单是因为一个对视,施乐还不至于这么没出息。
他只是,想到了很久远的一些事情。
五岁之前,施乐甚至还不姓施。他无父无母,是孤儿院收留了他,并给他取了小名“乐乐”。
五岁的孩子,已经有了些许自主意识,别的不太懂,但看人眼色却比寻常家庭中的同龄小孩要更熟练。
孤儿院保育员们平均年龄在三四十岁,小孩不是那么好管教的,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难免会心烦。
施乐有一次吃饭时,不小心把碗打翻了,米饭颗粒黏在地板上,很难处理。
按理说,五岁之前的记忆一般小孩很难记得,可不知道是不是那件事对施乐的人生影响太大,他反而记得十分清楚。
保育员的脸瞬间拉下来,很烦躁地说了句:“真麻烦,你们家爸妈倒是省事了,不想要就别生,生下来给别人找事。我算是倒霉了,摊上这么个活计。”
那正是孩子形成良好思维方式、树立正确价值观的关键时期。
施乐不知道这个保育员刚被交保险的厂子开除,为了赚钱不得不求人帮忙找工作,没想到礼送出去了,结果把她安排到孤儿院看小孩。
他只知道从那天起,一个不正确的观念已经塑造成型,深深扎根在他的心里。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不被期待的。
于所有人而言,他是个麻烦。
第22章
那件事之后,施乐做任何事都变得小心翼翼,能自己完成的,绝对不会麻烦别人,实在需要帮忙的,过后也一定会再三表示感谢,尽量不要让人生气。
小孩子身体抵抗力差,有时遇到刮风下雨降温天,一不小心就容易感冒。
施乐有一次就中招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滚烫的火炉,连呼出的气都烫人,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铅。
他什么都不懂,想找保育员帮忙,最后还是不敢。
他不知道照顾他们是保育员的工作,他只知道自己不想成为别人的麻烦和负担。
施乐因高烧扛不住烧晕过去之后,值班检查小朋友们午睡情况的保育员才发现,马上把他送到医院急救。
诊疗室那位三十多岁的女医生已见惯各种危急情况,知道对所有病人保持旁观态度才是对的。
也许是因为她刚结束产假回归岗位,正是母爱浓厚的时候,看到施乐年纪太小,还是没忍住念叨了几句:“你们怎么回事,这么小的孩子没人看管着吗?他再送来得晚一些,就要有感染脑膜炎的风险了。现在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免疫系统受到损伤。”
说一千道一万,医生也不能做什么,开药后又嘱咐了些注意事项就过去了。
打过吊瓶的施乐已清醒许多,他听不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却看得明白,医生在生气。
回到孤儿院,保育员也唠叨抱怨了几句。
施乐想,他大概是又犯错了。
他明明也不想这样的。
强忍了许久的眼泪,在那天晚上独自缩在被窝中时轰然决堤,枕巾都被打湿。
大病初愈后,施乐成为了一群年龄不等的幼儿中,最懂事最让人省心最沉默寡言的孩子。
孤儿院的院长、保育员们在遇到有领养意愿的好心人时,也总是会笑颜盈盈地提起他。
那一年,他被施家父母选中,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施乐。
离开孤儿院之前,保育员告诉他:“乐乐啊,你以后就是有爸妈的人了,是个很幸运的小孩,离开这里,去过你的新生活吧。”
新爸妈对施乐很好,给他买了新衣服、新玩具,还送他去上学。
初来乍到,施乐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眼里总有活儿。地上有灰尘,他会立刻拿起扫帚打扫干净。衣服脏了,他会悄悄地自己用手洗。吃饭时,他绝不挑食也不剩饭。他总是默默地观察着新爸妈的喜好,努力让自己变得乖巧懂事。
他想,只要这样,新爸妈一定会喜欢他吧,或许就能永远过上这样的好生活。
但是有一天晚上,施乐在卫生间搓着满是洗衣液泡泡的短袖时,施家温婉的女主人宋虹出现在他身后,把他湿漉漉的手从水中拿出来,给他擦干,牵出了卫生间。
宋虹慈爱地告诉他:“爸爸妈妈带你回家,不是让你来干活的,你只需要好好上学好好玩耍,开心长大就好。”
施乐还无法理解这句话背后的爱意,他默念着记在心里,包括宋虹那时看向她柔和的眼神。
他的身体在那次高烧之后伤到免疫系统,每年换季都会感冒发烧。
宋虹从没嫌他麻烦过,陪着他睡觉,给他讲睡前故事,喝过药后都有甜甜的糖果奖励。
施乐来到施家之后第一次哭,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他的嘴里,他觉得没那么苦涩了。
慢慢长大的施乐,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也可以不是麻烦,会被期待会被善待。
然而,这样的日子却很短暂,施家父母车祸去世,这两个像奇迹一样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人,又毫无预兆地离开了。
从那之后,施乐失去了作为小朋友的权利,他单薄的身体必须把支离破碎的家撑起来,他还得照顾妹妹长大。
当时他才上大一,半工半读的生活让他恨不得把每一分钟都掰成两半用。课余时间被各种各样的兼职填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喘息的空隙。
他去过便利店、超市、餐厅,甚至是酒吧,去过的地方越多,遇到的人就越形形色色。那是个与孤儿院截然不同,也不同于施家和学校的世界——一个光怪陆离、充满喧嚣的成人世界。
善意像奢侈品一样稀缺珍贵。所有的事情似乎只剩下一个连接纽带,它的名字叫“利益”。
五年前被诬陷,差点背债差点失去工作的时候,陈秉言的解围或许不算太值得被惦记,但施乐记到了现在。
他最明白善意难得,能对陌生人伸出援手,陈秉言本身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就像给了他温暖的施家父母一样,都是世界上顶顶好的人。
在大雨中嘱咐他赶路要紧,身体也很重要,并给出一把伞一件外套的陈秉言。
在他被误解百口莫辩时,说出真相,还替他周到考虑各种难处的陈秉言。
在听到他发烧就去楼下买药,照顾高烧的他的陈秉言。
尽管对于常人来说,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情,但没有人能明白它们对于施乐来说究竟有着怎样不能轻视的意义。没有人能明白陈秉言的出现,对于施乐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施乐以为世界快要被利益霸占,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充斥着怀疑和背叛,再也容不下其它时,陈秉言点起一簇火苗,告诉他,还有人和你一样。
你被帮助被善待的时候会开心吗?
那你也不要放弃,尽己所能去保存心中善意的火种。
飞蛾扑火很可笑,但被烧焦的焦黑的躯壳,会在烈火中孕育出更加柔美坚韧的翅膀。
在这个扑朔迷离真真假假的世界,浴火重生的蝴蝶东碰西撞。它总能学会飞行,找到自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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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乐洗澡的空档,陈秉言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他看了眼紧闭的浴室门,拿出手机走到阳台上接通,听不出任何情绪:“怎么了?”
“陈竞似乎有意通过市场操作推高公司股价以获取高额收益,但目前仍在犹豫不决。这或许是我们介入的机会。”
陈秉言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这套房子面积不大,站在阳台上,浴室中花洒的水声依然清晰可闻。
他低声分析道:“爷爷在世时已经因为传统制造业不景气开始布局转型,陈竞接手后居然又走回老路。看来是这几年亏损压力过大,不得不铤而走险,想出这么高风险的策略。”
“谁说不是,这个主意竟然还是陈肖鸿提出来的。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懂得多少市场运作的复杂性啊?招笑。”
陈秉言又细问了几句,之后说到他现在已经搬进施乐家中,对面突然嚷嚷起来:“我知道陈竞为什么又找人来接近你了,会不会是知道了……想试探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没说的太清楚,但足够陈秉言明白他在说什么。
陈秉言微微勾起嘴角,语气中透着一丝笃定:“在赚钱这件事上,犹豫只会错失良机。毕竟我叫他一声叔叔,关键时刻自然要助他一臂之力。你尽快帮我安排和基金团队的会面。”
浴室的花洒声停了。
他对着听筒说了句:“继续盯着,现在不方便,以后有事发信息,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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