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彻闻笑起来:“来日你登基,嫂子自可作贤相。”
“不可乱说。”太子立刻制止他。
沈彻闻敛去笑容,正色道:“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等着。”
太子低头探向袖中红笺,随后看向沈彻闻,目光变得坚定:“好,你且等着。”
用完茶点,太子开口询问:“你今日来,必是有事吧?”
“二殿下复活了。”到头来这件事竟也只能告诉太子。
沈彻闻仔细算来,这个时代里,无论周贺丹、瑶贵人还是沈天星,他们得知的未来,都是被自己刻意加工含糊过的虚幻泡影。
只有太子一个人,从自己口中窥见过真正的现实。
太子含笑问道:“所以你现在来自什么年份?”
沈彻闻未解太子的意思,只如实回答道:“庶安五年。”
“庶安……是百姓安乐的意思,书音是个好皇帝吧?”
沈彻闻点头。乐书音自登基后便投身政务,甚至直到曾经去世,都未曾有过后妃。他似乎把自己悉数奉献给了江山社稷。
“书音是个好皇帝,但我相信,自己也不会差。”太子说道。
沈彻闻单膝下跪:“殿下,您会是大燕最好的君主。”无论未来如何改变,无论十九岁的自己是否会有暂时犹豫和彷徨,沈彻闻始终相信乐书乾会是天下最好的主人。
私心也好,意气也罢,沈彻闻从始至终都这么坚信着。像相信父亲无所不能一样,相信着自己的兄长。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希望你不会认为我在抢夺属于书音的权柄。”太子弯身,将跪地的沈彻闻扶起,“我无意与他争夺什么……只是,即便为了保护东宫上下,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这些本就是你的。”沈彻闻说。
太子却摇头:“世上英雄本无主,我仗着什么呢,不过仗着比他早出生几年,父亲多宠爱了几分。但虽然不是我的,我也不会让给他什么,各凭本事而已。”
沈彻闻想,这就是自己即便在乐书乾死后多年,依旧只认这一个主的缘由。
乐书乾温柔却不寡断,宽仁却有野心,会把自己装得无坚不摧却也愿意在信任的人面前坦诚自己的软肋。
“不过。”太子说,“如今二弟复活了,你在十年后,恐怕也是举步维艰吧?”
沈彻闻:“是有些小麻烦,不过也能解决。还好提前叮嘱过那小子,不要脑门一热把这些事告诉老二。”
沈彻闻终于明白,当初自己告诉太子,想先救乐书音,再与乐书音一起救下他时,太子欲言又止的神情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人都会有私心,乐书音也不例外,他不会甘心放弃皇位,只为还大哥一个清白……尤其是,这次回来沈彻闻才发现,老二和太子之间,不知为何有了隔阂。
太子变得小心翼翼,似乎总在讨好忍让。而乐书音性格越发古怪,甚至几次差点当众让太子下不来台。
在原本正常的时空里,这些隔阂肯定也是存在的,只是十九岁的自己太粗枝大叶,连两人间这种细微的变化都没有发现。
“也不能把所有事都推给你,再给我更详细讲一遍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吧。”太子笑笑,“从今天往后的十年间,所有跟我有关的事,务必详细告诉我。父亲与我,不是简单的栽赃陷害可以离间挑拨的,当中必然发生了动摇我们之间信任根基的事。”
沈彻闻眨了眨眼,强迫着自己去仔细回忆那段往事。
那是天授十六年秋天的一次大朝会,文武百官悉数在场,本与往常别无二致。
只是邻近下朝时,突然有官员提出,如今社稷已定,四海皆服,而太子生母仍旧无名无姓未有名分,于礼法不合。
于是百官叩请圣上追封太子生母为后,迁葬入皇陵,以正宗庙。
其实百官也不知太子生母为何人,甚至是生母还是生父,都不知道。太子本人也对此一无所知。
太子虽最得皇帝宠爱,其生身之人的身份却是本朝禁忌,圣上的一块逆鳞,无人敢触碰分毫。
昔年天下初定时,也有人提出过太子生身之人身份不详不宜立为储君。
那人后来被流放边疆,全族三代内不许入朝为官。
自此后,再无人敢置喙太子身世。
只是没有想到那天,竟又有人冒着拖累全族的风险提了出来。
后来沈彻闻也想过,那人或许是被买通,只是为了引出往后一连串的变故。
第47章 天授十四年
追封太子生母的话刚出口, 便引来百官一片附和。
“陛下不愿告知天下太子生身之人,也不愿将太子记入其他妃嫔名下,日后史书会说太子来路不明,便是为着太子, 陛下也当三思!”
“微臣不知太子生母昔年因何触怒陛下, 但望陛下念在其诞育太子, 于宗庙涉及有功的份上,宽恕一二,便是不入皇陵,也该有个位份,否则百姓议论起来,以为天子薄情, 又当如何?”
许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朝堂之上一时间议论纷纷。
皇帝突然止住了朝中议论,朝太子问道:“此事我儿如何看待?”
太子上前,朝皇帝恭恭敬敬行礼,思忖再三说道:“儿臣觉得,父亲未曾追封生我那人,必有父亲的缘故。只是……儿臣自幼只见过父亲一人, 有时也想知道, 另一位血脉至亲到底是……”
“够了。”乐宿齐压着嗓音开口,与嗓音一道被压抑到极点的, 还有他的怒气, “我说过,我与那个人早已恩断义绝,你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从未有过什么生身之人。”
沈彻闻猜测, 皇帝与太子父子二人似乎在那天就走上了岔路的两端。至此君臣父子,背道而驰。
紧接着便是落叶扑朔,凛冬悄至。皇帝接到密奏,说太子私下调兵,打算营救奉安公。
奉安公是前齐废帝,归降大燕后皇帝赐爵奉安公,将其奉养宫中。表面奉养,实则囚禁。自前齐灭国已有十八载,奉安公囚于知恩宫,一步未曾离开。
皇帝拿到密报后,立刻派人调查,竟查到了沈彻闻麾下有调兵痕迹,不由分说便以谋逆的名头将太子软禁东宫。沈彻闻也因此遭到圈禁,连辩白的机会都没能得到。
直到天授十七年初一当夜,太子万念俱灰逝于东宫。
沈彻闻从不觉得太子是病逝,坚持认为他是被杀的。毕竟当初太子并未被废,以皇帝对他的宠信,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那天。沈彻闻猜测是有人怕他复起,迫不及待地杀了他。
沈彻闻后来曾在皇帝遗物中找到太子临终前的上疏,其上太子自称“微臣”,称皇帝为“陛下”,字句含泪,奏折末尾落有两滴氤氲的血痕。
“……为臣一世,克己复礼,谨遵储君之道,未料行差踏错,因贼子构陷与陛下离心,一己之身未能保全,以至今日,实有负皇恩教诲。微臣叩首,求陛下善待妻儿,勿责东宫之众……”沈彻闻断断续续,诵出记忆中的奏折。
太子脸上表情消失,眼尾似有泪珠滑落:“我想,或许我还有话未曾写完。若早知今日,不若当初留在抚朔关外,只做寻常父子。纵然天为被,地为席,风餐露宿,也好过如今琼楼玉殿埋枯骨,利刃寒芒刺血亲……
“彻闻,继续说吧。”
这件没头没尾的谋逆案,随着太子的仓促薨逝,在一片混沌中落下了帷幕。
或许是太子死前的奏折唤回了天家父子埋藏在争权夺利下的那点亲情,皇帝没有再对这件事进行任何后续追究,也禁止宫中谈论。只是沈彻闻依然被禁足。
直到年尾乐书音求情,皇帝貌似终于从丧子之痛的迁怒中走出,于隔年初春放出了被圈禁一年有余的沈彻闻。
自太子死后,皇帝身体也大不如前,病了几场,仓促地撒手人寰。他死前留下遗诏,要二皇子继位,善待太子遗孀。
乐书音登基后,封太子遗孤为顺王,与太子妃一道送入封地,太子一脉远离了京中是非。
至此,便是未来十年间,沈彻闻知道的所有与太子有关的事。
“我不明白。”太子听罢沈彻闻的话,脸上的茫然大过伤心,“我为什么要营救奉安公?父亲又凭什么会信如此明显的栽赃?”
“我也不明白。”沈彻闻说。
整件事情都莫名其妙。
太子连奉安公的面都没见过,有什么动机去营救一个前朝废帝?而如此荒诞的理由,皇帝为什么信了,甚至因此软禁太子?
“或许一切还得从书乾哥你的身世找起。”沈彻闻说,“在被圈禁的日子里,我想了很多,始终觉得,追封你生母一事,是有人蓄意提起,这件事就是一切的开端。但我想不明白,奉安公与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不知道,你说奉安公会不会知道?”太子问。
“在先帝驾崩后,我曾经多次试图去找过奉安公,试图调查出真相。”沈彻闻说,“但他对我非常防备,一个字都不愿多说。我无法取得他的信任。”
“没关系,交给我吧。”
沈彻闻阻止道:“不行!你绝对不能和奉安公有任何接触!整个东宫都不行。”在不确定奉安公身上到底隐瞒了怎样的秘密之前,太子绝对不能被发现任何与他接触的痕迹。
沈彻闻怕太子冲动,补充说道:“况且,如今奉安公住处被陛下的亲信重兵把守,咱们根本没办法瞒住陛下,单独见到他。”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还是由我在十年后去见奉安公。十年后陛下不在了,很多事情也尘埃落定,那时候去找他,最保险。”沈彻闻说,“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得到他的信任。”
太子眉心紧蹙,起身在书房角落的箱子里翻了起来。很快,他拿出一枚玉扳指,交给了沈彻闻。
“我想,如果他真知道我的身世,必然知道生我那人的身份,或许甚至与其相识。”太子说,“这枚扳指自幼挂在我身上,父亲登基后嘱咐我收起来不要戴出来示人。我猜,这个可能就是那人留给我的。”
沈彻闻收下扳指。目前一切未知,只能试一试。如若玉扳指行不通,再做其他打算。
太子继续追问:“栽赃我的人你有头绪了吗?”
沈彻闻点头:“老三。”
“你确定?”太子蹙眉问道。
“老三既能害老二,也能害你。”
太子笑笑:“这不能作为理由。”
“你死得突然,木家有奇毒,可以让你病逝。而且冯家势大,党羽盘根错节,请求追封的那些官员,很可能都是冯家一党。”
“有毒药的又不止木家一个。况且那他如何调兵?”太子问,“你说了,陛下在你麾下找到了调兵痕迹。”
沈彻闻迟疑:“或许收买?”
“收买你?”
“那……”沈彻闻卡住,笑起来。
太子也笑起来:“你这全是推论。”
“可除了他,还有谁?”
太子:“你除了推论,还有偏见。总之你认定了是他。”
“乐书音不会,老四太小了……还是说有人想挟天子?”
太子继续追问:“乐书音为何不会?”
“他不是那样的人,你清楚的。”沈彻闻回答完也觉得自己很好笑,像个小孩一样,经历了这么多事,竟然还相信人心。
但他就是愿意给予朋友最大的信任,就像对乐书和,直到刺客都进了军帐,沈彻闻才不得不相信乐书和做了这么多错事。
他想起周贺丹评价自己,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或许是自己把老三划进了厌恶的一方,所以才觉得老三处处透着险恶。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愿意怀疑乐书音和乐书景。他不想再失去任何兄弟,只能祈求所有的错事都是老三一个人做的。
太子又再度笑了起来,摆摆手说:“好,书音不是那样的人,书景也不会做什么。你先调查清楚刚说的事吧,到底是谁害的我,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沈彻闻摸了摸放在袖中的扳指,确定它还在,正欲告辞,突然想起来今日扯得太远,来东宫最主要的问题还没有问。
“书乾哥你知道二皇子身边有谁爱吃荷花糕吗?”沈彻闻问。
“荷花糕?怎么突然问这个?”
“二皇子似乎每年都会吃荷花糕,贺丹告诉我,是其他人爱吃,我觉得这件事有古怪,但从二皇子身边的人那里打听不到更详细的内容。他们似乎都清楚,但是在刻意隐瞒。”
沈彻闻十分在意,十年后的向之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等你搞清楚荷花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不帮你救太子了。
荷花糕到底有什么特殊含义?
到底是谁喜欢吃荷花糕!
“我不知道书音身边有谁喜欢吃荷花糕。”太子说,“但那个人喜欢荷花糕,二皇子却每年都自己吃……你说像不像,他在怀念那个人?”
“你是说,喜欢吃荷花糕的人,已经死了?”
太子走到书房窗边,看着从窗缝处透出的阳光,似乎下定了决心,开口问道:“彻闻,你还记不记得阿青?”
“阿青?”沈彻闻瞬间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但很快想起来了阿青是谁。
当年乐氏入主中原,陛下登基,几位皇子尚且年幼,仍旧住在宫中。宫里事务繁琐,皇子身边伺候的人不够,于是挑选了几个前朝宫里留下的小太监分给几位皇子。
阿青就是分给二皇子的其中一个。
他办事仔细妥帖,性格又温和,似乎还读过些书,可以伺候笔墨。很快就得到了二皇子的信任,成为了他贴身伺候的大太监,几乎与二皇子形影不离。
只是沈彻闻从军营回来后,似乎就没再见过阿青。也因此甫一听到这个名字,沈彻闻也乍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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