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字字清晰,滚在耳畔,偏又留了一把细小的钩子。
余寂时怔忡间,程迩已大步迈出病房,背影挺拔,步伐却散漫得像在闲庭信步,他慌忙快走两步,追上他去。
两人穿过急诊大楼的长廊,天光云影皆在脚下流淌,住院部大厅,轮椅租借处,程迩挑选了一把最结实的,紧接着扫码付款付了租金。
他推着轮椅转身,原路返回,余寂时亦步亦趋跟着,此刻思绪渐明,忽然清楚他要怎么做了。
楼上输液区,病房内,高副支正被粟队搀扶着起身,药水瓶将尽,胶布下的针眼泛着青紫。
见轮椅推来,粟队紧绷的肩线略松,稍微卸力,却仍小心翼翼托住高副支肘弯,将人安置在轮椅上,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将人磕了碰了。
高副支甫一坐定,粟队便攥紧推手,骤然后退,眼神锋锐冰冷,直刺程迩,字字刻薄,警惕之色溢于言表:“你不许动,先说说计划。”
程迩却浑不在意,双臂交叠,懒洋洋往胸前一架,目光斜斜投向窗外,余寂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此时骤雨初歇,云层被撕开遇到裂隙。天光破空而下,金色丝丝缕缕射入玻璃,晕开一片灿烂。远处楼宇红墙浸透,黄瓦流金,焕然一新,潮湿的风卷着草木清气漫进来,格外清新。
“天晴了。”程迩忽然开口,声线里含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让顿了顿,眼尾上挑,“市属公园就在隔壁,雨后空气正好,很适合散步。”
话似闲谈,却暗藏机锋,众人目光交汇,顷刻间便心领神会。
既然对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与其严防死守,不如以退为进。既然要引蛇出洞、请君入瓮,那就要佯装松懈,暗中布局,方能引那蛰伏的人现形。
粟队眉头紧锁,指尖摩挲着轮椅扶手,他喉结滚动,目光沉沉地望向高副支,似在无声征询。
高副支苍白面容上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眼睫微垂,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格外从容。
得到默许,粟队紧绷的肩线终于松了几分,却仍攥着轮椅背不肯撒手,嗓音沙哑:“具体怎么安排?高哥的安全怎么保证?”
程迩闻言,眼睫低垂,掩去眸中流转的思量,片刻后,他抬眸轻笑,笑意未达眼底:“您若信不过,不如亲自推高副支去公园。”
说着,他侧身让出半步,话音一顿,眼底锋芒乍现,“剩下的交给我们。”
第235章
医院外,长街寂寥,路面坑坑洼洼,泛着湿漉漉的冷光,雨水在斑驳的裂缝间积成暗绿色的水洼,偶有车辆碾过,溅起细碎的水花,唰一声在空荡的街道上转瞬即逝。
市属公园内,古树参天,虬枝交错纵横,交织成一张张密不透风的绿墙。树冠沉甸甸地坠着雨水,时而啪嗒落下,在行人肩头,冰凉凉晕湿一片。
三三两两的老人踱步其间,而粟队推着高副支的轮椅在石板路上走过,格外突兀,金属滚轮碾过光滑的鹅卵石,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余寂时与程迩落后十余步,并肩徐行,步履似闲庭信步,眸光却警惕地般扫过树影婆娑处。
程迩落后半步,仔细观察四周环境,侧耳聆听周围动静,目光般掠过每个角落,在手机屏上轻点。
假山转角处,鹅卵石铺就的空地泛着水光,长椅上的漆皮剥落,空寂无人,程迩按下发送键,那头的人很快便接到信息。
粟队身形骤然紧绷,推轮椅的指节又紧几分,手背青筋隆起,他侧首回望,眉峰下压,喉结上下滚动数次,还想辩驳,最终被高副支瘦削的手掌按住了腕骨。
“去吧。”轮椅上的男人眉目舒展,轻拍他手背,呼吸沉稳,十分镇定。
粟队喉结滚动,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声气音应答,转身他佯装寻厕离去,却在三步一停、五步一回首中暴露焦灼。
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眼风扫过远处程迩的侧脸,眼神犀利,写满“不信任”三个字,直到拐过小路,穿过廊道,他仍斜倚廊柱窥探。
而此时,余寂时跟在程迩身后,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假山背后,嶙峋怪石的阴影里恰好藏着一处天然掩体,钟怀林和许琅早已在程迩的暗示下悄然绕行,钻入山石缝隙。
巨大的石山孔洞交错,将两人身形吞没得严丝合缝,连衣角都不曾外露半分。
他们与高副支的轮椅保持着大致十米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引人注目,又不会打草惊蛇,还能在变故突生时瞬息而至。
而那处藏身之地,钟怀林和许琅早已严阵以待,目光始终落在轮椅附近,指节微曲,随时准备暴起制敌。
这埋伏虽然十分粗陋,稍加留心便能察觉,可正如那假扮护士的亡命之徒一般,总有人铤而走险,明知是陷阱,仍要孤注一掷。
微风拂过,裹挟着雨后湿润的草木气息,沁入肺腑,令人神思一清,骤雨初歇,天光渐明,空气中浮动着泥土与绿叶的清香,连呼吸都变得格外通透。
程迩神色自若,仿佛与轮椅上的男人素不相识,慢条斯理地抽出纸巾,指尖按在长椅的木质表面,水渍在雪白纸面上晕开灰色湿痕。
他掌心贴上去试了试,湿冷的触感仍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他轻微蹙下眉头,干脆利落地脱下外套,布料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平整地铺在长椅上。
随后,他眼尾微挑,朝余寂时递去一个几不可察的眼神,示意他坐下。
余寂时会意,与他并肩坐下。风衣单薄的布料抵不住木板里渗出的凉意,湿冷触感顺着肌肤攀附而上,他却恍若未觉,只抬起眼眸,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四周,佯装欣赏风景。
五月的公园绿意汹涌。古槐叶片翠绿欲滴,水珠沿着叶脉缓缓滑落,在阳光下细细碎碎地闪烁。垂柳枝条低垂,随风摇曳,如碧色丝绦轻舞,衬得整个园子生机盎然。
偶尔有鸟雀掠过,羽翼划破薄云,啼鸣清越,在蓝天中拖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这片怡然静谧中,余寂时的目光倏然一凝。
鹅卵石小径四通八达,除却假山掩映处,另有三条蜿蜒岔路隐在树影深处,而此刻,其中一条小径上,正缓步晃来一道瘦长身影。
那男人戴着最普通的靛蓝口罩,边缘脸颊却洇着不自然的潮红,像是高烧未退的病态,他步履虚浮,左摇右晃,活似醉汉般走不出一条直线。
过长的格子工装袖口层层卷起,露出嶙峋腕骨,褶皱里却隐约藏着什么硬物轮廓,他佝偻的脊背将前襟顶出古怪弧度,仿佛怀里揣着块沉甸甸的石头。
水珠从梧桐叶尖接连砸落,在他肩头溅开细碎水花,他却恍若未觉,双臂如同焊死在腹部,纹丝不动,透着一股病态的执拗。
余寂时眯起眼睛,隔着十余米距离,看不清他表情,但却敏锐发觉男人那双眯缝眼时不时掠过轮椅方向,眼白混浊发黄,瞳孔却亮得骇人,贼溜溜的,像阴沟里偷窥的老鼠。
余寂时指尖在膝头轻点,眼尾余光扫向程迩,两人视线在半空相撞,俱是眸光一沉。见对方几不可察地颔首,他喉结微动,胸腔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起来。
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余寂时五指缓缓收拢,指甲陷入掌心。薄汗在皮肤上凝成冰凉,被穿林风一吹,激起细小的战栗。他佯装低头整理袖口,实则全身肌肉已然绷紧。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那人行至距轮椅五步之遥时,佝偻的身躯突然如挺直,右手以诡异的角度折向衣襟内侧,寒光乍现!
一柄厨房菜刀被他抡出凌厉的弧度,刀刃上还留着新鲜的磨刀石痕迹,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青白。
余寂时的心脏在胸腔里炸开,身体先于思维做出反应,霍然起身,整个人以最快速度冲向轮椅。
那凶徒离轮椅不过五步之遥,而余寂时等人尚在十米开外,三方站位恰成三角形。
电光火石间,余寂时已如他身形暴起,指尖堪堪擦过轮椅握把,猛地向后一拽,在千钧一发之际,拉开两米距离。
而假山后两道黑影应声而出,钟怀林双臂大展如鹰翼,一个箭步横挡在轮椅前,结实的背肌将高副支护得严严实实。
此时,程迩宽厚的大掌已精准擒住凶徒持刀的手腕,指节发力一拧,那人腕骨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菜刀当啷坠地,在石板上晃荡两下,凶徒腮帮子一鼓,眼底闪过决绝的狠色。
程迩眸色骤冷,反手一记耳光抽得他头颈歪斜,厉喝道:“许琅,锁肩!”
巴掌脆响声中,男人头颈歪斜,嘴角溢出血丝,许琅闻声而动,古铜色小臂青筋暴突,大掌重重绞住男人双肩。膝弯重重顶向对方腘窝,硬生生将人压成九十度鞠躬的屈辱姿态。
程迩趁机绕至正面,虎口卡住喉结往上一顶,一把扯落口罩,露出张扭曲的紫胀面孔。
“张嘴。”
冰冷命令声伴着骨骼错位的脆响,程迩拇指抵住他下颌关节,大拇指食指掐紧他脸颊,撬开他牙关
许琅配合着膝撞腰眼,迫使男人脊椎弯折,涎水从被迫大张的嘴角垂落,混着血丝滴在鹅卵石上。
程迩伸出右手,双指合并,一齐探入口腔,黏腻触感令人作呕,翻搅了一番,终于在臼齿牙龈处摸到一个硬物,他两指一夹,带出枚泛着毒囊。
男人突然癫狂般扭动起来,脖颈青筋暴起,大口大口喘气,脖颈上深红的指痕触目惊心,他眼球/暴/凸,视线越过众人,死死盯着轮椅上的高副支脸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嘶吼。
他全身肌肉贲张,癫狂挣扎,腕骨脱臼声清晰可闻,却终究挣不脱特警出身的许琅的铁腕钳制。
这时,钟怀林已解下腰间别着的手铐,钢环咬合瞬间,那男人忽然呆滞住,一动不动,蔫了吧唧地垂下头。
程迩眸光冰冷,静静扫视四周,视线掠过假山后那片泛着粼光的人工湖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他侧首朝许琅递去个犀利眼色,声音压得极低:“把人看牢了,别给他投湖的机会。”
程迩盯着自己沾满唾液的手指,嫌恶之色在眼底一闪而过,指尖黏腻的触感令他眉心骤紧。
那粒白色胶囊被装入证物袋时,残留的唾液在阳光下拉出细丝,他抽出消毒湿巾,指节用力到发白,一遍遍擦拭着指缝,仿佛要搓掉一层皮。
粟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环顾四周,假山静默,古树婆娑,唯有风过林梢的窸窣声与远处人工湖的泠泠水流声交织,男人被按在地上粗重/喘/息,呼出的白雾在空气中扭曲消散。
粟队长吐出一口浊气,宽厚的手掌无意识地在胸口按了按,他快步走到余寂时身侧,自然而然地接过轮椅扶手,与高副支视线相触的刹那,眉间沟壑又深了几分,似是在低声问询。
高副支却只是轻轻摇头,眼角笑纹舒展。
他信任特案组,同样的,特案组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对他的保护全程都十分到位。
他虽是鱼饵,但全程稳坐钓鱼台,当刀光乍现时,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甚至没泛起一丝颤抖。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余寂时拽着轮椅后撤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确保安全距离,又没让他受到半点颠簸。
第236章
尽管抓捕过程近乎粗/暴,但终究是活捉了嫌疑犯,高副支处境凶险,即便公园里绿荫如盖、湖光潋滟,众人也无心驻足,押着人匆匆赶往市局。
行凶者双臂被钳制住,手铐严严实实卡进腕骨,整个人蜷缩在车后座,如霜打的茄子般萎靡不振。
余寂时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瞥向他。
男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眼尾却爬满沟壑般的皱纹,蜡黄面皮紧贴颧骨,两颊凹陷。淡得几近于五的眉毛下,一双浑浊的眼珠死气沉沉,像蒙了层雾霭。
那件格子工装衬衫空荡荡挂在身上,袖口磨出的毛边,随着汽车的颠簸簌簌颤动,露出小臂上纵横交错的擦伤,新伤叠着旧疤,有些还渗着血丝,显然是在工地钢管水泥的工作中留下的。
警车驶入市局大院,凶徒被两名警员带到审讯室,程迩则将密封好的毒囊移交检验科。
此时午后两点,日光正毒,阳光透过百叶窗,洒下一缕缕刺眼的光线,特案组众人围坐在办公室里,简单分发着盒饭。
从航班落地至今,他们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此刻正就着冰凉的盒饭召开临时会议,还没顾得上吃两口,一支队的技术员捧着新鲜出炉的档案资料推门而入。
余寂时接过那份资料时,纸张还残存着打印机余温。
首页身份证复印件上,男人脸颊圆润饱,两颊泛着健康的红晕,浓黑的剑眉下双目炯炯,连嘴角都噙着蓬勃的朝气,显然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模样,和如今那形容枯槁的男人判若两人。
刘少荣,男,31岁,邻省潮水市人,中专学历,毕业于土木职业技术学院,农村出身,父母早逝,他在家中排行老三,兄弟姐妹四个早早分家。
相比于成为高中教师的大哥、做生意风生水起的二姐,以及目前正在上高中的小弟,他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早年因嗜/赌/成/性,败光祖产,又因和手足疏离,无人接济,最终流落至京城市郊建筑工地,栖身于简陋工棚,月薪微薄,仅够糊口。
他性格孤僻乖戾,人际关系恶劣,昔年酒肉朋友在其落魄后尽数离散,使其彻底沦为边缘人,可谓是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后续他辗转多个工地,有屡因口角冲突遭驱逐,现入职新工地仅月余。
余寂时指节微曲,指腹轻轻摩挲着档案纸页,目光在“嗜/赌”“孤僻”“驱逐”等字眼上停留,胸口发闷,一股沉甸甸的窒息感自肺腑蔓延。
“典型的三无人士啊。”程迩突然出声,嗓音慵懒、冷峻,用纸巾擦拭着指尖,动作慢条斯理,不急不缓。
见同事们看来,他才轻掀眼皮,唇角一条,嗓音透着些许嘲讽,“无牵挂、无退路、无求生欲。”
余寂时合上档案,轻叹口气。
这样的嫌疑人最难对付,他们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又怎会在乎警方的审讯?
一个被亲情抛弃、被社会放逐的赌徒,早已斩断与世界的所有羁绊。他活着如同行尸走肉,他会犯罪且根本不畏惧死亡。
但即便如此,他们仍要撬开这张紧闭的嘴。
程迩合上饭盒,将塑料盖盖严实,他五指收拢,拎起透明垃圾袋,轻巧地系成死结,紧接着手腕一扬,残羹冷炙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精准落入垃圾桶。
紧接着,他抬眼看向余寂时,眉梢微挑。
余寂时会意,迅速摞起散落的文件,快走两步便追上他,和他一前一后,一齐赶向向审讯室。
153/167 首页 上一页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