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吻已经算得上温和,没给何维劈头盖脸的“关爱”,比方才在俱乐部时要温柔地多。
何维缩着脖颈,小声道歉:“对不起周哥。”
周止收了视线,继续透过玻璃窗看向前方。
夜晚升起城市弥漫霓虹雾气的灯光,海港亮着连绵的灯球,闪耀着,更远处的地方有一大片海洋,正深陷岑寂。
周止摇下车窗,袖口卷至臂弯,搭靠在车窗上。
质地算不上柔软的布料紧紧贴住肌肤,苍白的手背上浮现出青筋的脉络。
“你看过《白菓》那知道——”周止的话很快停顿,没能完整说下去。
何维“嗯”一声,扒了车背靠上来,一歪脸,乖顺又沉默地看着他侧颜。
周止的眼眶下,白眼球上已经生出细小的血丝,眼底乌青更加明显。
海风吹动他修剪得很短的碎发,贴了头皮一丝丝风穿了发缝流畅地溜走。
初春的海风并不十分冷,有股湿闷的腥味凝固在空气狭小的粒子中。
车速不算慢。
在车窗滑下与空气摩擦出隆隆的风声中,何维听到周止轻又快地说完了那句话:“文萧吗?他是那个揭发白果的男孩儿。”
何维很快地愣住,似乎没能反应过来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曾经也与年锦爻齐头并进、轰动一时。
但文萧这两个字,此刻早成了圈内明面上的禁忌,只有很偶尔的曾经文萧出演过的影片被重映时,他的名字才会短暂地被出现在热搜上,排名每年递减。
就好像记住他的人也越来越少,记住周止的人,也几乎所剩无几。
何维点了点头,察觉到周止在开车看不到,才补充地“嗯”了一声。
周止没能第一时间说下去。
车内又进入一段时间的、被风猎猎填满的空白时刻。
“之前我……”周止声音压下去了,他声音本就发沉,掺了哑:“我是他经纪人。”
周止勾起唇,嘴角却挂了两担水似的,沉甸甸往下坠,但还是被他撑起来了。
何维扶在车背上的手攥了下,没吭声,静静等他。
周止扶在方向盘上的手虚虚比了个“三”,很快又握回去:“他还是我学弟呢,比我小三届。”
“文萧比我有本事,我本来还以为能带他到退圈的,”周止哂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渐渐低:“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海风把他的话吹散了,拂过何维青涩纯真的脸庞,尖小的喉结在他脖颈缓慢滚动。
“周哥,我其实一直没有问过,你为什么不继续演了呢?”
位置的缘故,周止的脸被埋在阴影里,何维坐在车后看着他。
一旁的逆行道有一辆挂了警笛的车高速驶来。
在何维的视角里,更像一头撞来。
红色的警示灯、蓝色的灯带、无数小光斑,光线交织在昏暗的车内,信号灯开始频繁地闪烁。
周止忽地偏了下脸,有闪光灯快速在他脸上闪过,黑暗中短暂地照亮他冷白的脸颊,下唇轻轻地颤。
“有时候,这个世界上有天才真的太可怕的一件事了,你明白我意思吗小何?”
何维没有讲话。
“圈里好的演员实在是太多了,但你看到他们你明白你可以去争、可以努力,演技是可以精进的,只要你下苦功夫,使劲儿,使尽全力去学,你都是可以赶上他们的。”
“我看过,文……萧的电影,他是一位很好的演员,您也是很好的。”何维适时地开口。
周止短促地低笑,小幅度地摇头,可能不是给何维看:“那不够的,站在真正神赋的人面前,什么都不是。我是科班出来的,上学到毕业一直都是体验派,我从小就看郭富城、甄子丹,学散打想当武星,我高中就开始学演戏,学了十年,我从小就爱看电视,也爱演戏,但一定要演我能感受到的角色,要是我演的时候碰到了角色的魂,我就成了角色,角色也是我。所以当年我要考电影学院,我妈怎么打我、拦我,我都要念,那时候也傻,我觉得我就是为演电影生的。”
“我还是我们那个小城市第一个考上东电的人,所有人都说我是天才,但那届录取了143个人,我才知道只是里面成绩垫底的一个罢了……”
周止轻轻叹了口气。
“我考上那年我妈刚确诊胃癌,她怕我担心瞒着我。拿到通知书那天我还告诉她我会出人头地,我会让她在电视上的每个频道都看到我的戏,后来她住院,下不了床只有病房里的小电视机,我也在想我会让她看到的……但她看不到啊,为了钱我去当武替,当群演,什么都演,但钱这玩意儿他妈的永远不够的。后来我去拍三级——”
“我好不容易熬出头了,被人看到了,拍了《白菓》了,但我妈要等不到它出现在电视上了……”
周止的嗓音哑地快没有声音了:“我就把那部还没剪完的片子偷出来了,但我甚至不是主演,我只是个配角。其实……我只是想让她最后看一眼,儿子也能演戏了,但胶卷被我弄丢了一带。”
他没能继续说完,后面的事情何维在网络也能搜到一二了。
名导王程拍的先锋电影《白菓》疑似泄片,在互联网上流传的一段长达4319秒的视频里,周止靠着最后一段爆发戏赢得大批量声援。
但这样一个人在电影宣传中却不是男主,许多人都替他报冤,铺天盖地的纷争席卷整个剧组,也让凭借《白菓》出道的、刚成年的年锦爻陷入腥风血雨。
争执愈演愈烈,甚至已经不是个人演员与剧组,已经挑起全平台阶级对立,周止在那场声讨中隐去姓名,年锦爻成为火力助攻对象。
国家广播电视总局一天接到成百上千的举报电话,请求总局彻查圈内乱向,舆论逐渐超出掌控,整部电影在国内的上映流程被紧急叫停,原先投递的大陆电影节奖项申报也被紧急撤销。
最终只投递了东京电影节。
“这件事出来的时候,”周止顿了顿,才说下去:“我还在和年锦爻谈恋爱。”
“我可能是没出戏,也可能是仰慕天才吧,我也不知道了,反正是我追的他。我们的事情说起来复杂,都是入戏出戏的锅,哈哈,正好你不是科班的,教你一下。我演戏更偏向于体验派,这种说起来其实很简单,是成为角色,体会角色的一切情感。”
“你不是看过《白菓》吗?比如这片子,让我是同性恋我就必须是同性恋。但年锦爻那样的人不一样,他是方法派的天才,就好比《白菓》里他演得是个同性恋,但他其实不是同性恋你知道吗?他演戏的时候可以——”
周止的笑声停顿一秒,很快就接住自己的话,若不仔细,也听不出任何破绽:“可以把我想成女的来爱。”
何维没有讲话,呼吸也放得缓慢。
周止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很久,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其实我后来常想如果这部片子当年按计划放出来了,文萧就会早点被看到了,可能那年就能拿到男配提名,从此一路锦绣,而不是他妈的要等整整两年,去跑群演,去求爷爷告奶奶让人给他个角色演,他只想演戏你知道吗?他跟我不一样的,他有天赋,但他没有背景,他是个天才。如要是他还活着,他会和年锦爻站在一起的。”
何维在他看不到的阴影中,眼睫稍稍颤动,轻声道:“如果文萧并不怪你呢?”
周止低声笑了下:“希望如此吧。”
“有时候想想演戏这件事真没意思,真他妈的没意思。”
周止搭放在车窗上的手抬起来,在脸侧很快地蹭了下:“我不是想打击你啊,你们小年轻就是脆弱。”
“现在这个圈子大不一样了,随便演演加上营销都能红。我是自己不想演了的,还是看着你们火起来比较有成就感嘛……我只是要你认清,社会太现实了,这个圈子放大了血淋淋的现实,每个人都会被吃掉的,早或晚罢了……不要傻得像文萧那样,死太轻易了,活着才难……可也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小何,不要忘记周哥的话,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
“周哥。”何维小声地在后面叫他。
周止很久没讲话。
车速逐渐缓了,穿梭入高楼林立的楼,朝更远处的矮小楼房驶去,阴影垂落下来,灯光璀璨下倒影出鳞次栉比的影,将一辆缩小的车一点点吞吃。
何维抱了外衣下车,小心翼翼地又道:“我先走啦,周哥。”
黑着的车里一条消瘦的阴影晃动,周止回过头,脸上撑起笑容:“小何今天跟你说多了,别往心里去。”
“嗯,我知道的周哥。”何维柔声说。
周止低声道:“今天表现不错,回去洗个热水澡早点睡,到时候我送你去片场。”
何维也笑了,啄米似的点脑袋。
周止潇洒朝他一挥手,看着何维上了楼,但没急着走,点了根烟坐在车里缓缓抽着。
等周止回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客厅大灯关了,留着沙发旁一盏落地长灯,投了细细的光,影子也朦胧地遮在两大一小的三人身上。
听到开门的动静,一个剃了短发的女人五官冷艳,眼神迷糊地抬头,从毯子下面仰起脸,从她脖颈往下被一大片绵延下去的黑色纹身覆盖。
“回来了。”汪洁点了下头,从米黄色毯子下起身,又把毛毯掖好,盖住赵阮阮和像海螺一样缩在沙发上的小孩身上。
周止表情很淡地点了下头,换了衣服挂上衣架,穿了拖鞋朝沙发走去。
“听小硬说年锦爻回国了。”汪洁随手从桌上拿了烟盒,磕了一根出来,朝他扬了下柳叶眉:“出去抽一根?”
周止脸上看不出变化,摇头拒绝了汪洁的抽烟邀请,在走到沙发前时皱了眉,回头勒令她:“你少在乐乐面前抽烟。”
汪洁烦躁抓了把头发,看到他靠近小孩,才想起件事儿:“今天不小心磕了一下。”
“没事吧?!”周止声音猛然提高了,吓得脸都发白,沙发上的赵阮阮冷不丁一抖,迷迷糊糊睁开眼,甜甜地笑了:“周哥你回来啦。”
周止对老婆没电话里温柔,快步走到沙发上去,手贴上小孩睡得发潮的后脑。
“流了点鼻血,去医院看过了又开了点凝血酶散,血已经止住了,别担心。”汪洁淡定解释,收了烟走到赵阮阮右边去,纤细地陷进沙发。
周止稍稍松了口气,放柔动作,把小孩从沙发上抱起来,声音很低,带着哄他入睡的磁性。
“爸……爸……”周乐乐睡得糊涂,抽了抽鼻尖,嗓音稚嫩柔软地叫他。
“睡吧睡吧,”周止把他抱进怀里,周乐乐手里还握着一个塑料莲花台,把他看得一阵好气,但还是没忍心拿出来,手臂裹着轻轻拍了小孩脊背。
赵阮阮靠在汪洁肩头,柔柔打了个哈欠:“周哥,一直这么下去也不行呀,乐乐太孤单了。”
汪洁红唇在赵阮阮脸上贴一下,说:“我今天还听到他问你妈买的那个塑料菩萨,能不能保佑他快点治好病,要和爸爸一起去庙里继续拜菩萨。”
“知道了。”
周止目光也变得很轻盈,淡淡地放在小孩睡熟的脸上,眼角微微挑着,明明没有在笑的,但看着却发自内心地笑了。
好像透过小孩在看谁,又好像只是在担心他的小孩。
看了很长、很长地一段时间。
良久后,他平静地说。
“我在考虑辞职。”
第12章
赵阮阮和汪洁的眼睛一个瞪得比一个圆。
好半晌,屋里都没人讲话。
周乐乐的脸颊顶在周止肩骨上,睡得不算舒服,悄悄动了一下,换了个姿势重新叠在周止肩上,脸颊肉压出几层渐近的、柔软的线。
看她俩的模样,周止抿唇笑了下:“开玩笑的嘛,瞅给你俩吓得。”
赵阮阮长舒一口气,松懈下来,毫无形象地拍着胸脯:“吓死我了,我就说你离了这行还能活下去啊,当时闹成那样都没退圈噢——”
她的脸一下被纤细的手指捏成鸭子状,朝里挤压进去。
赵阮阮粉红色的唇瓣儿碰了碰,仰脸看着汪洁。
“小硬,”汪洁觉得她十分可爱,冷艳锐丽的眼睛勾上去,播散妆前的熏烟,但还是轻轻摇头。
赵阮阮就不说话了,笑兮兮地环住她的腰。
周止笑着与她们又聊了两句,谈到赵阮阮母亲时,余光突然扫到亮着的电视屏幕,里面的人影还在动着,但按了静音,只有明暗交替的光影。
赵阮阮说:“我看我妈也接受我不可能生小孩了,就让她抱着周乐乐美去吧。”
话那头却落空了,她和汪洁朝周止的方向看去。
又顺着周止的眼睛望向电视。
久久没再发一言。
电影频道已经为年锦爻与作品《Nevermore》夺下金棕榈喜讯播报整整一天,深夜排出的年锦爻专场中,正在依照片单滚动播放他参演过的往期作品。
电视上一晃而过了年锦爻上仰着、线条美丽的的脸,薄又红的唇缝间夹着烟,缥缈的白雾顺延口、鼻向上徐徐翻涌。
镜头往后拉大了。
他看着对面的小巷,分明空无一人,形形色色的欲望、憎恶,与甜烂的爱却在眉宇间、眼中、心底、皮肤的毛孔里,只有她,只爱她。
这就是年锦爻的演技,他能做到随时去幻想,去爱任何一个人,男人、女人,也能不爱每个人,男人、女人。
不合时宜地,周止小腹上穿透皮肉刺进的墨水痕迹开始发痒、骚痛。
他情不自禁地隔着衣服抓挠两下,按下去却更疼。
汪洁之前是年锦爻的御用化妆师,自己也开了个纹身店。
周止身上的纹身就是被年锦爻带去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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