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着自己有些失魂:“殿下为何讨厌大殿下?如此关心我与大殿下交谈了些什么,那殿下可是当真讨厌大殿下?……这些本是你们兄弟间的事,臣从前不敢多问,但今日,臣不知怎的,很想弄清楚。殿下可以为臣解惑吗?”
云何欢没有回答。甚至我捏紧了他的手,他都没有回握住我。
于是我很有耐心地等着。
约一刻钟后,他别开脸说:“我要先看看我娘的东西。我来太傅这,已很长时间没好好看过我娘亲的东西了。”
他一甩头,两耳垂着的红珠轻轻摇晃,闪烁微光。
我将他前扯,拽来搂住,道:“东西臣让人 放到卧房了,臣陪殿下一起。”
一路回屋,我都未放开他的手。
进了屋后,云何欢立即将我撒开,扑向了那两箱子。他先打开其中一箱子的卡扣,推起盖后,里面是各色零嘴。他目光定在这堆零嘴上停顿片刻,伸手去拨里面其中一包东西,摸出一颗松子,掰了壳吃下,才将这箱子关上。
然后他推开了另一个箱子,蹲在箱子边,扒着边沿看着,不动,很久。
过了这么少顷,我有些醒过神来,始觉自己先前方寸有些乱了。他从大皇子府搬到我这住,所以云知规将他的东西送来我这、并因着对幼弟的关怀多加了一箱吃食,这分明是很正常的事。我们都牵挂着他,这能有甚矛盾。
我刚才,是不是有些想多了,有些昏头。
我走上前到他身边,想为刚才语气不善道个歉,云何欢察觉到我靠近,忽然仰起脸来,笑意极深:“太傅不是要我解惑?我现在就说。太傅可知,我娘亲当年是怎么死的?”
第23章 疑云
云何欢自己瞧不见。他此刻的笑容,正如之前云知规对我的笑一样,苦涩又难看。
我在他身边一道蹲下,看那箱子。
云何欢拉开妆匣中一格,摸出其中斑斓五彩的、颇有异域风情的玛瑙额饰,捧在手心里,慢慢地讲:“也是前几日那样的一个雪天,我娘亲好不容易要到了克扣的炭火,她刚拿回屋点上,把我抱在怀里取暖,云大夫人的人便来了。他们,硬说我娘亲偷了夫人的银炭,不容辩驳地将我娘亲拖了出去,扔在雪地里杖责。”
他说:“当时,我爬着求大夫人,也就是大哥的母亲。我求她先让人仔细验一验,我们没有用银炭,能不能验过再说,不要打我娘。可是她一脚就把我踹开了,然后笑着对行刑的人说,再重打二十脊杖。她骂我娘是贱婢,今日天时地利,她就想看贱婢染就一地红雪。”
他说:“之后我一直求她,一直求到第十七杖下去,我娘没了声息。”
他把额饰小心翼翼捂进胸口,只讲到了这,后面的话,没有再说。
我道:“先皇后在陛下入京路上,便因病薨了。”
云何欢两手捏紧,抓得指节发白:“我娘死了,草席一裹,连扔到哪里我都不晓得;他娘杀了我娘,死了却能追封皇后,享万世香火。秦太傅,凭什么呢?”
难怪我始终觉得他们兄弟关系十分诡异。这恩怨虽非云知规直接之过,他也绝无法撇得清楚。
“所以随他示好,我绝不会原谅他,我只会永世恨他,”云何欢将额饰归回妆匣,推匣封存,转头又对我一笑,“我为秦太傅解惑,字字真言,绝无虚假。太傅这下,应不会瞎担忧了吧?”
瞎担忧。
是了,是瞎担忧。云知规对他异常热切和小心的关怀,应是出自愧疚。我这胡乱揣测,一顿闹腾,反而揭了他的伤疤。
我将他牵起:“臣明白了。馄饨还没包完,臣带殿下继续做晚膳。”
再回厨房,我给了云何欢一小面团,由他去揉成各种形状玩,自己这边迅速带人包完所有馄饨,码好下锅。
晚上,我让人在院里摆了三个大桌,好酒好菜,大家伙其乐融融,吃得热气腾腾。雾谭不爱凑热闹,端了碗馄饨蹲到屋顶慢慢嘬着吃。我怕他吃得不够好,舀了一碗炖羊肉爬梯子递给他,他愣了片刻,接了。
然后,就要准备穷尽一晚上力气,来哄云何欢这只毛极其扎手的猫。
云何欢晚膳用得极少,没刨几口便回屋关门,再不出来。我觉到不对后,从窗缝里悄悄看了看,见他把他母亲的妆匣拿到了镜前,正试图将种种首饰往自己头上堆。
其实我心中仍存着两团疑云。
一来,云知规先前借着慰问我来旁敲侧击,这行为便极其掩耳盗铃。若他直言问三弟情况,哪怕是压低声问,我也完全只当是兄长关心幼弟,根本不会想到那个方向。
二来,照他所说,他应是在母亲死后失了庇护,变成流浪小猫,之后才遇着我。他连住处都没有,怎会有地方保存母亲遗物,还这么大一箱。
云知规应不止是在云家开拔后,才开始照拂他。
但不能再深问了。他这不吃东西回屋,已是恼了我。
我回桌去,为云何欢舀了一大勺馄饨,配了羊肉和羊肉汤,再辅以鲜蕈干虾,飘两叶青菜,做成一碗极豪华馄饨,小心捧着倒回卧房,进了门。
云何欢已在镜前,将自己弄得很有模样了。他将额饰稳稳戴在发间,又在耳后攒了两缕绕彩线的小辫垂下。他本就生得貌美,如此一打扮,越发莫辨,真是很像位草原上扬鞭策马的明艳少女。
我到他身旁坐,将豪华馄饨放下:“殿下晚上不吃饭,是在怪臣吗?臣今日揣测殿下,确实不好,臣以这碗吃食赔罪。”
“如何揣测的我,太傅其实可以不必顾及我面子,说清楚点,”云何欢依旧拨弄着小辫上一缕绳,“见了我大哥一面,几句话之间,立即便觉得我跟他的关系好像不太正常,担心会不会罔顾人伦,是吗?”
我忙道:“臣多想了,是臣不对,臣向殿下道歉。”
他不理我话,将铜镜拿到面前,自顾自问:“太傅,我这样打扮是不是很好看?如果我天天如此装扮,你会喜欢吗?”
我近前,轻揽住他肩膀:“好看,但费时费力,殿下不必天天如此。殿下什么模样,臣都会喜欢的。”
“可唯有这样,我才能再见一面我娘亲容貌,”他放松了自己,倚靠在我身上,铜镜朝天拿着欣赏自己,“这世上只有我长得最像她了。”
他偏过脸来,一手紧紧揪住我的手臂,捏得生疼:“太傅,我只要我娘做太后,我只要做成这件事就可以了,不惜任何代价。莫说云知规,就是云家全家,云家九族,但凡阻我此愿的,我都要他们死。”
我搂过他,拨开他额饰,轻吻他的眉心:“臣知道了,臣会为殿下全力以赴。但,殿下该饿了。”
他还赌气:“我一直在玩面团,没包一个,按太傅的话,我只能吃面团,不能吃馄饨。”
无法,我只能哄着他吃,追着喂他吃。实在不行追到墙角,将人抵住,一个个咬着喂他吃。
晚些时候,忙一个多时辰,他总算被喂饱,将一碗吃食完全卷干净。而后他落座案边,要我说,他写,看这几日给云藏的消息递什么。
这几次递消息,都没什么要隐藏的,我一向让云何欢照实写便是。今日云知规的拜访,囫囵看来也没甚问题,仍让他照实写。
写完后云何欢给我念了一遍,揉成团扔到旁边,然后他几步上床,大字一躺:“我现在递消息父皇都不怎么搭理了,有时候连接消息的人都见不着。太傅,你之前说得对,这就是一步闲棋,我就是故意被扔到这来,让父皇眼不见心不烦。”
我去将那团纸捡起,展开重新折好:“虽然如此,殿下也须把消息一直递着。现在看无用,但总有一日,殿下对陛下持之以恒的‘孝心’,会派上用场。”
云何欢抬起头问:“他这么厌恶我,在他面前显得有孝心能让我当皇帝吗?”
我道:“说不定呢,万一孝感上天,上天大发慈悲,就让殿下做天子了。”
他被我逗乐,笑了两声,落回脑袋,自己揉肚子。
于是照旧,我只让下人把洗漱的物事端来,让他们放下就走。而后我给他一样样摘发饰,归匣放好;解衣服,换上舒适中衣;理顺头发,帕子搓脸,木桶泡脚,柳条尖漱牙。全程由他躺着,没让他坐起身过。
最后我把自己打理干净,亦上了床,并将他往里挤挤:“殿下让些位置,臣身子大,要占一半以上。”
云何欢舞起腿踢我:“秦太傅,我还没消气呢。”
我妥协,在床沿边上收束手脚:“好好好,臣收着睡,殿下睡的位置大,殿下占一半以上。”
云何欢踢得更厉害了:“太傅这又是在讽刺我睡姿不雅?”
我被他踹得只好四处挡腿:“臣可没这么说,这是殿下自己说的。”
如是踢来挡去,最终我在一个空隙勾住他腿弯,往这边一拽,他整个人都跟着挪过来,脸搁在我胸前,人落到我怀里。
这样维持了片刻后,我低头吻着他额间:“殿下,不生气了?”
“哼,”云何欢甩开脸,手爪子却抱紧了我腰,“还是有一点,太傅你看着办。”
这其实就是不生气了,想向我索要好处。
于是我先试着问:“殿下要臣如何看着办呢?嗯,今日过节,殿下总不会又想半夜把家丁闹醒去给我们烧几浴桶的热水吧?”
我觉到他贴在我胸口的脸倏地便烫了:“秦不枢你……未尝不可。”
有了这句首肯,我立即明白了他索好处的方向,一手捧住了脸,吻了下去。
未过多久,气息交缠得湿热,他一身酥软,手和脚都没了任何折腾劲,用最后的力向我抬起腰,但被我按下:“今晚我不让殿下疼,我只让殿下快活。”
云何欢眸光早已迷离,急促呼吸着张口,似想问什么,可能是想问清楚怎样是只让他快活。然我不想他问,我只想让他感受。我再度上前覆住了他的唇,径直深入,吞吃他的呼吸,引领他的一切。
我看见他的双眼化作两汪桃水。
在桃水中,我没有去寻找千尺之深的泉眼,而是替他抚上了潭底的泉柱。
泉眼太小,探寻其中,易伤潭上飘零的桃花,花会觉得疼。但若仅引泉柱喷薄,只会让这汪水更艳更美,花落入这样的水中,便不会觉得疼,只会同样伸展得更艳,最终觉到无尽餍足。
子时过三刻,餍足的桃花趴在我怀里,每一丝花瓣都舒展着,睡得既沉又香。
我手心里还落着这朵桃花吐露的花露。我甚至还没有空将花露洗去,桃花就已落在我身上,拨不掉了。
我叹了口气,将花露递到嘴边,自己尝下。
他是我选定的殿下。
他是我六年前第一眼就喜欢的人。
纵有疑云,他既解释过,便无须多想了。
第24章 赐婚
正月旦后,又过十五日是上元节。
这天京城内没有宵禁,街市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从前本太傅总会骑马观花,买些花灯之类的小玩意,可今年不行了。
于是我给了云何欢出入府的门牌,一包铜板,一包银两,让他挑玩得好的家丁或影卫,自己出门去玩。
云何欢在门口,一手牵着雾谭,一手提着这些东西,很颓丧:“秦太傅你还是不能出去吗?”
我抚了抚他发顶:“臣受陛下恩泽,只能养病。”
云何欢低头嘟囔:“我说过,没有太傅一起,我觉得没意思。”
我道:“但臣想瞧花灯,还想吃汤圆。殿下出去玩,才能给臣买回来。”
云何欢三步一回头地和雾谭拉着走了,到街巷尽头,没了影。
我回书房去,整理最近从朝上收到的消息。
现在的民生就是一潭死水,激进的新政没振奋百姓生活,但二皇子在河北推进却受阻了。
当年河北州牧自立一方,便是被云藏打败,其原有世家势力依旧在本地盘根错节。云藏拿下河北后急着去打别的地方,便将其直接扔给我来对接管辖之责。河北位置又险要,北接戎狄,万不能出意外,我从没跟云藏说过,一朝易主后稳住这群地头蛇有多不容易。
从好不容易稳住的世家嘴里抢权,新政受阻才刚开始,后面有的够二皇子受的。
我将这些事情重新用简单叙述写下,准备作为云何欢之后新的课程。不能只讲古文和历史,时局更不能落下,将来做一代帝王,这些须会。
一个时辰后,我腹中微微空虚,让人做夜宵来。
端来的夜宵是一碗煮烂的汤圆,个个奇形怪状,还漏芝麻。
我默默将其凝视了一小会,吃了。
再晚些时候洗漱完回屋,云何欢已在床上躺着,还自己把自己打理干净过,换了里衣。床边扔着两盏花灯,一个像桃子,一个像小兔子。
他扔在旁边挂着的外衣上有黑一块黄一块的污渍,像是在厨房弄的。
我步到榻边坐下:“殿下回来得好早。”
云何欢扭过脸来,指着床下:“花灯。”再指着我腹部,“汤圆。都有了,所以就回来了。”
我钻被上床,搂他到身侧:“嗯,殿下买的是哪一家汤圆,口味做得奇特,臣从前未尝过这种,没吃够,还想要。”
“小摊贩随便买的,”云何欢满不在乎,“只上元节卖,明天就没了。明年吧,明年我再给太傅买。”
我两手托着他脸颊吻他:“好,臣等着,明年臣还要吃。”
今夜吻过便睡,一夜好眠。
之后扯了雾谭来问,我的三殿下果然是一拐角就让雾谭把他翻墙带回去,直接钻进厨房,开始鼓捣。花灯是让雾谭自己出门去,给我买的。
为报殿下汤圆之恩,我自当好好教导他。给他连着一个月的课,都在古今结合地讲时事,介绍天下九州,西域,北狄,北戎,这里打过什么仗,那里和中原有怎样矛盾。
没两天,云何欢就听晕了。我讲,他就跟我索吻,彼此交换气息到意乱情迷,继而要挨紧,要肌肤相熨,然后手往不对劲的地方抓。我翻上一丝清醒,抵挡,他继续,你来我往,过招一般。
他老这么乱来,最后总是没有人能清醒。我们拥着彼此,什么都是混的,慢慢不知怎的就乱到屋里床上,再一齐落入深不见底却越深越炽烫的桃水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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