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岸潮突然伸出手来,三根手指。挺好看,游辞盯着,又长又有形。
“认识你,小时候一次,过去一次,现在一次。这次算重新认识。”
游辞看着他手指一根根抽去,最后道:“一个人身上,哪有那么多新内容?”
“有很多,”闻岸潮告诉他,“你觉得我了解你吗?”
“我了解你吗?”游辞反问。
闻岸潮笑:“你觉得?”
“你说你觉得我没联系你就是放下了。我每天都想联系你,但是,联系之前,就能想象你的态度。”
“什么态度?”
“你说呢?”说着,游辞又来气。
“不知道,所以问你。”
“你那张脸就算什么都不说,也写了字。”
“什么字?”
游辞声音变沉,竟在模拟闻岸潮的声线:“我做的决定,任何人都没法动摇。”
闻岸潮失笑:“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
“或者就是不理我。”游辞又下一个结论。
“但是……”
“再或者,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糊弄过去。没人比你更会装聋作哑。”
前方转弯,闻岸潮方向盘打了半圈,一只手控着,另一手搭上去:“所以再认识一次……”
转完这个弯,得空看游辞一眼。
他的确想慢慢来。过去的伤害像一道高墙,根本不是几次见面、几辞沟通就能翻过去的。
闻岸潮叹息般说道:“去河边走走?”
游辞回答得也不硬,听上去有些木讷:“不是说去吃饭?”
“前面有家店我记得卖瓶装的清酒和小烤串。”闻岸潮抬抬下巴,示意前面,“开过去到头,后面是石阶,有一段河堤,坐着能看见灯,还有水面。”
不等游辞答应,他已经打了个方向灯,淡淡道:“你说不行也可以,我自己想喝一口。”
游辞冷嘲热讽:“那就去。我的意见不算什么。”
闻岸潮一笑:“饭友的意见当然重要。”
他们最终还是去了。
其实游辞觉得这个提议比在餐厅吃饭要好。他的人生过于匡正,所以渴望这种自由散漫的氛围。
犹如此时此刻。
夜晚的风吹在脸上,不冷不热。河道那头传来音乐声,是谁手机外放的旋律,一会儿是民谣,一会儿又切成老歌。
两人手上各拿一瓶酒,一串烤茄子、一盒脆骨,一小袋辣条,还真像学生时代的深夜放风。
偶尔酒瓶在指节间敲一下,清脆地碰响。
后来这一下脆响,则是闻岸潮的酒瓶碰过来。游辞看去,听到他说:“离我近点儿。”
游辞没忍住低头笑一下,凑过去些,和他隔着半臂距离并肩行走。
他用余光扫去,闻岸潮没什么反应,只仰头喝了口,部分酒液顺着喉结滚下去。
视线再往下,看他袖子卷到手肘,手臂垂着,刚刚碰到裤缝的边。
闻岸潮:“饱了吗?”
游辞回神:“嗯。”
“你吃的真不多,”闻岸潮看他,手都像没地方放,把塑料袋拎得紧紧的,食指绷着,“这些才吃了一半吧?一直这个食量?”
游辞开始稍微落他半步,低着头看地面,眼镜片下睫毛很密:“天太热了,就没胃口。”
很突然地,闻岸潮碰了他一下——但没有完全碰到。游辞抬起头,看他在夜里笑:“出汗了吗?”
游辞现在开始出汗了。
他们沿着河边慢慢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脚下水泥台面偶尔碎裂,踩上去有回音。
游辞酒喝得慢,一直用拇指擦着瓶口边沿:“……我是觉得人在二十五岁之后,就不应该再被原生家庭影响了。”
闻岸潮说:“你这么觉得?”
游辞道:“是,真的很不应该。”
闻岸潮说:“你现在多大?”
游辞张张嘴,一时哑巴,随后说:“我几岁你不知道?”
闻岸潮报了个日期,是他的生日。现在游辞没话说了。
闻岸潮:“多少会有些影响,在这个基础上长出真正的自己,是人生第一个课题。”
游辞:“我朋友说失恋是人生第一个课题。”
闻岸潮:“齐天?”
游辞惊讶道:“你……记性真是好。”
闻岸潮:“和记性没关系。”
游辞:“有关系,你都记得许槿。”
“徐洋最近经常说起她,”闻岸潮指节从瓶身上移开,换个姿势捏着瓶底,晃了晃,“她好像心情不好,徐洋是个热心肠,每天去找。”
游辞心一惊,徐洋也安慰过自己,虽然答应了不说,但是……“她安慰别人还跟你说?”
“路上碰到就会聊聊。”闻岸潮说。
也对,许兰和徐洋住在一个地方,闻岸潮去看母亲,就会有碰面的机会。有时候游辞真的很羡慕。
应该没说我的事,徐洋答应了,就不会说。
风一吹,闻岸潮侧头去避了下,那一下偏头像是不经意地朝游辞靠近了些:“失恋……徐洋那段时间也很难,但她不是已经第一次失恋了,从小到大,每次都非常伤心。从她身上,我觉得那不是课题,是惯性。”
“惯性?”游辞一怔。
“所有靠近的事,本来就都带点代价。”
游辞有些恍惚:“你也这么觉得吗?”
闻岸潮点点头:“后来我去找她,她还在情绪里,但清醒的时候也在审视自己,跟我说之所以这么迷恋前任,是因为他那种无所谓的样子很让人放不下。”
游辞眼镜有点滑,伸手推了推。心想,你也是那种看起来很无所谓的人。
“我跟她说,‘无所谓的人容易被人记住,但真正在一起的,永远不是这种。’”
游辞摇摇头,回答得有些落寞:“她那时候要不到答案。”
“嗯!”闻岸潮应了声,早喝完了,酒瓶还握在手里,胳膊松垂着晃了一下,肩膀朝游辞那边微微倾了个角度,脸抬起来寻找方向,“走这儿。”
他声音洪亮。
等踏上新的小路,闻岸潮又说:“我现在觉得,爱一个人,最好是清醒的时候去做的事。”
身边一棵棵树,风一吹,叶影投在两人身上。
“齐天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一直都记得。”
第90章 意义
他们沿着河边走到一处桥底,水流拐了个弯,风也小了下来,地面干净,人更少,树枝从栏杆外探进来,像撑开的伞。
游辞脚步慢下来,觉得光影太好,便摸出手机,侧过身去取角度。
闻岸潮站在他后面,也跟着停下来,忽然说:“往左点,那个光打在树上很好看。”
游辞微微一笑,照做了。
拍完后,他打开相册,翻给闻岸潮看,一张张左划过去,手指完全不带犹豫,闻岸潮突然笑着提醒:“别划过了。”像是怕他泄露隐私,失手划到相册里其他内容。
“里面没东西,”游辞随口说道,退出页面给他看,手机相册就几张PPT截图、以及今天拍的风景,“以前的都……”
心被什么猛地一扎。
——以前的都删了。
游辞自己也愣了一下,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下去。他的眼神越过手机,看向水面,没什么焦距地跟着水波飘着。
脑子里突然跳出来一个画面:那个删掉的视频。
他曾经翻来覆去看了几百遍的视频。
是过年回家那次,他偷偷拍了一段,镜头有点晃,闻岸潮发现了,转身伸手来抢。镜头里只听到游辞惊呼的笑,一只手遮住了镜头——下一秒,画面突然对准他们,摇晃着,很模糊,只有一点点声音,气息靠得很近。
轻轻的亲吻声。
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每次心情都不一样。
从闻岸潮的住处回来那晚,他哭着删了很多内容,聊天记录、联系方式,还有各种边边角角的细节。
每删掉一个,就像拿刀自己剖下一块肉,慢慢死一遍。
至于漏网之鱼,只有这个视频。
只有它。
它是最像样的,唯一象征着“我们”的东西。
没有剪辑,也没有调色。镜头始终在晃,人脸都看不清,这么低质量的一个内容,却是那天的光、那晚的情绪,原封不动封存下来的一格记忆。
在分开后的某个夜里,他曾在梦中质问闻岸潮:“为什么要让我删掉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那个虚幻的、冰冷的人告诉他:“因为如果继续走下去,需要删掉的内容只会更多。”
醒来后,他抱着他的围巾,终于按下了那个迟来的“删除键”。
放下手机没几秒,他就猛地打开灯,发着抖拿起手机,疯狂搜索“如何恢复删除视频”的帖子,各种办法、各种内容都浏览无数遍。
都没有成功。
删了就是删了。
*
从折返的路上开始,游辞就不怎么说话了。基本都是闻岸潮在说,但他也不是什么话多的人。
于是一直到车上,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还是准备出发的时候,游辞感觉到闻岸潮看自己几次,最后对方开了口,很斟酌:“你怎么了?”
游辞说:“累了。”
说这话时,也没看闻岸潮。
余光瞥见闻岸潮没有动,也没有移开视线。游辞就向后靠了靠,闭上眼睛:“送我回去吧,谢谢。”
车开得很慢,游辞缓缓睁开眼睛,在流逝的风景里恍惚。
这手机,好像又要开始慢慢塞满关于对方的东西了。照片、消息、截图,语音、定位、共享备忘录,或者只是一段几秒的街拍。
风景一格格后退,带来倒带的旧片段。
最终,车来到公寓楼下。夜色浓得快化开。空气又闷又热,车刚停稳,闻岸潮就偏头看向他,皱眉道:“你到底怎么了?”
游辞没看他,只说:“我的闹钟铃声是一首歌。”
闻岸潮:“嗯?”
“歌名是……《Here with me》。”
“……”
游辞垂着眼睛,他猜他不记得那首歌了,没关系。都没有关系。他声音低下来,泄气般承认:“我手机里……设置了你的专属提示音。”
“你发消息我一听就知道,因为你总是加班,消息是半夜来的,就算我是第二天回复,但手机我从没设置过静音。因为我不想你知道我是刻意在等。”
他轻轻吸了口气:“有一次你发错了一张图给我,是一堆看不懂的项目数据,你说发错了,让我删掉。”
“我删了,但后来还是去了回收站看了好几次,又恢复了,明明看不懂。”
他低笑一下:“你的备注,知道是什么吗?是‘不许改备注’……我的输入法,打‘W’会冒出来你的名字,打‘G’会冒出哥哥……天气App的定位一直是你家,我没换过……还有一张步数截图,13890步。是那次我们在外面瞎走,没说几句话,但是回来我一直在看步数,把它截了图。”
“……就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停顿了一下,说:“太多、太多了,删不完,也删不干净,后来,我只能把手机恢复出厂设置了。”
闻岸潮静了一瞬,上来要拉他:“游辞。”
游辞转过头,眼圈微红,语气反而很平静:“因为——所有东西都和你有关。”
他声音忽然拔高,咬字变重:“所有!哪怕是个日历、一个图标,或者一个他妈的自动跳出来的备份提醒——都和你有关!”
游辞话音未落就打开车门,风一下灌进来。
他大步下车,脚步踉跄,都到家了——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只知道必须离这个人远一点。
闻岸潮从驾驶席那边推门追出来,喊他的名字,声音越逼越近。
游辞不肯回头,越走越快,眼圈红得厉害,低着头一边往前冲,一边用力推开闻岸潮伸过来的手臂:
“我就像随身带着一个你的影子,删掉一个对话框都会看到你留下的垃圾!”
“每天都要被迫想起你——吃什么、喝什么、几点起床几点下班……”
“我他妈真是受够了!!!”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炸开,像撕裂嗓子的爆鸣,带着一种已经快要跪倒的疲惫,“谁要再开始,谁要再活成那样——”
“凭什么!?”
“凭什么结束是你决定,开始也是你决定!?”
“凭什么我就只能接受!?我就只能……只能站在原地被你一句话切断、被你一句话宣布死刑!!?”
他说不下去了,一边喘气一边挣开。
“手机恢复出厂设置那天……那个百分比跳得特别慢……我坐在那等它删干净,等了整整半个小时……你知道吗?你知不知道……”
下一秒,后背猛地被一只手拽住。
整个人被从背后生生扯进一个用力的拥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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