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将水枪对准车子冲洗的片刻,白鹭重新发动车子,去了小公园。
——“白鹭,去哪儿?”
——“去机绣厂前面的小公园吧。”
——“好哇。”
小公园已经荒芜,几乎称不上是“公园”。木头长椅朽坏了,也无人修理,健身器材旁铺的红绿色软垫只零星残下一两块,花坛里不见什么像样的花了,杂草重生。
然而污浊的,飘着层层叠叠的暗绿色浮藻,即将干涸的人工河对面,大片荒地又被绿色的网围起,不过两三年时间,数栋高楼又将平地起。
白鹭在草地的一角坐下,之后仰躺下去。
新旧事物随时间不断更迭着,但树叶间斑驳的光影却和八岁那年见到的一样。
白鹭望着树叶间泄下的光影,想念彼时与他一起躺在草地上的父亲。
那是惬意无忧的童年时光,一切都是未知的,也因为未知,显得无比圆满。
白鹭闭起眼,纵使草丛里可能藏着蛇虫鼠蚁,他依然安然地躺着,像白仁华安然地躺在棺材里一样,将双手摆放在胸前。
“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白仁华的声音。
“什么也没想。”八岁那年的自己晃荡着腿答道。
“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颜一行的声音。
白鹭睁开眼,看颜一行在自己身旁躺下。
“在想八岁那年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未来会有这么多苦难等着我们。”
阳光晒在鼻尖,逐渐烫得发痒。
“我们以前一起在这抓过蚂蚱。很多蚂蚱。装在玻璃瓶里。你还记得么?”白鹭问。
“记得。”颜一行道。
“人有时候是不是也不比蚂蚱聪明多少,也会被困在玻璃瓶里。”
“是。难免有那样的时候。”
“其实跳出去了就好。但他就是跳不出去。”
“你可以把蚂蚱从瓶子里倒出来,但人想从瓶子里出来,大多得靠自己。”
白鹭问:“你也会吗?被困在瓶子里的时候?”
颜一行应了声:“嗯。”
“因为什么?”
“因为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失去了爱你的资格。”
“毛毛虫都有资格爱我,你怎么会没有。”白鹭望着头顶最浅淡的那片绿,“但我也曾这样想过。觉得自己不配爱你。”
雨已经下了有一会儿,这时才透过叶间的缝隙,落在白鹭脸上。
“又下雨了。”
“嗯。”
太阳雨。
就连大自然也会有矛盾的时刻,既想晴空万里,又忍不住落雨。
周身的草地逐渐变得湿漉漉,衣服也被打湿了,白鹭还是不愿起,侧过头去看,隔开几棵树,郁郁葱葱的树冠间挂起了一道彩虹。
“我爸去世那天,赶上你生日,我没能祝你生日快乐,对不起。”
“我的生日愿望一直是希望你快乐。既然实现不了,不过就不过了。”
“去年在法国,你的生日是怎么过的?”
颜一行也跟着看那彩虹,直到消失,“没过。没有你的生日,并不具备什么意义。”
“有意义的。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
“既然是这样,希望你也时刻提醒自己。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不要因为谁的离开,否定你的意义。”
白鹭上牙咬紧了下唇,沉默很久,缓缓点头。
雨很快停了,衣服已经被雨淋透了,但耀眼的阳光和灼热的空气很快会让它变干的。
“我给你做了个白色的爱心蛋糕,但是它被我不小心砸烂了。”
“长什么样子?”
白鹭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的手有些颤抖,于是颜一行攥住他的手背,看清了照片上的蛋糕。
“嗯,我知道它长什么样了。它出现过,这就够了。”
“他出现过,这就够了。”
“对。”
白鹭咬紧牙,忍了很久,重重呼了口气,仍没控制住,泪流下一滴就开始有第二滴,第三滴,接着一发不可收拾。
“可我还是想让他留更久些的。我都没给他做过蛋糕。没给他过过生日。”
“总会有漏做的事。做了蛋糕,你会想没给他做过饭,没给他泡过茶,也是亏欠。”
白鹭眨眨眼,眼泪混着睫毛上的丝丝雨水一起掉下来,
“我以前跟自己发誓来着,发誓再也不会在你面前哭了。”
“你觉得伤心,大脑情绪中枢被激活,通过自主神经系统刺激泪腺,于是泪液分泌量增加。”颜一行道,“这是自然的生理现象,不用忍着。”
“你果然比我更适合做医生。”
白鹭转过脸去,又被颜一行轻轻捏着下巴带回来,弯起手指帮他擦泪。
看颜一行沾着他的泪摩挲两指,白鹭道:“我从来没见你哭过。”
“也哭过。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因为我吗?”
“嗯。因为你。”颜一行盯着他的双眼,继续帮他轻轻抹去余下的泪。
“对不起,我很晚才知道,你爱我。”
“不用道歉。你现在能明白就够了。”
“你觉得我爸会在天上祝福我们么?”
“会的。”
“那我妈呢?”
“也会的,但现在不是告诉她的时候。给她些时间吧。”
“嗯。”
颜一行飞回巴黎那天,白鹭也去送他了。他们在厕所隔间里拥吻,难舍难分,直到广播里开始播报办理乘机手续的通知。
离开机场时,白鹭坐在桑塔纳车里,看飞机划过天空,遥想起两年前躺在床上,看窗外划过飞机云,想象颜一行跟随迁徙的白鹭飞走的情形。
现在,他不再为此难过,因为他知道,有人此生无法再相见,但也有人会像迁徙的白鹭,纵使相隔千里,终会回来。
第54章
回到学校,白鹭怕陆月琴一人留在空荡荡的家里悲痛难捱,隔三差五给陆月琴打语音视频电话。
陆国栋见了直皱眉,暗地里偷偷跟高乐喊白鹭妈宝,但从白鹭口中得知他父亲去世的事后,有些愧疚地闭上了嘴。
大三,白鹭的课业更紧了,要进行心肺听诊模拟训练,要进行疾病模型讨论。也有了好几个第一次。第一次执手术刀练习缝合,第一次学习影像学读片。
但白鹭觉得忙起来挺好。
解剖楼开放至十一点,白鹭喜欢闻着福尔马林的气味背骨学名词。像用福尔马林浸泡大体老师一样,他将自己的头脑切片,浸泡在各类纷杂新鲜的知识中,名为“思念”的情绪及其各类变种便无暇攻击他。
白鹭也依然是图书馆的常客,深夜从图书馆回来,去宿舍放下书,又去提供骨骼模型夜间练习的实验室,摸黑数肋骨。
偶尔也会有被难过悲伤的情绪突围成功的情况,这种时候白鹭就戴了耳机去操场跑步,听心肺音模拟音频,跑过一圈又一圈,直到心中流淌着的红色河流平息波澜,重归静谧。
“如果死亡的沉重感不会减轻一分一毫,那么至少,能不能变得更习以为常些?”
《当呼吸化为空气》里这样写。白鹭觉得彼时记在本上的摘抄,冥冥中似乎也是命运给他泄了题,同时也指明他答题的思路。
可怜的兔子成了机能实验课上的牺牲品,要给它做耳缘静脉注射实验。白鹭于心不忍,却在组员犹豫的时候,一个手起针落,就此获封“麻辣兔头”的称号。
这天吃过饭回宿舍休息的片刻,白鹭在四人聊天群里分享了这件趣事,张扬又一连发来三个问号。
[为什么是麻辣兔头]
陈柏然立马噼里啪啦发来一长串:
[扎兔如麻,辣手摧兔,兔子注射实验中的头领,麻、辣、兔、头,懂?]
然而直到陈柏然详细解释过,白鹭才如醍醐灌顶,终于搞清楚他为什么拥有了这个绰号。
[不愧是学中文的啊,理解力真牛啊]
张扬立马夸赞,但还是马屁拍在马腿上。
[我那专业叫 汉语言文学,请别叫我学中文的,谢谢,听起来是个中国人生下来就会,很没有含金量的样子]
白鹭微笑着发了个小狗捂嘴笑的表情包,正准备搁下手机,屏幕上方却在这时跳出一条私信。
看清那是颜一行的头像时,白鹭不由一愣。
点开后又一愣。
颜一行:
[想吃麻辣兔头]
白鹭咬着唇想了会儿,发了个猫猫苦恼的表情包,回:
[法国没得卖是不是?你特别想吃吗?]
颜一行回:
[嗯]
于是白鹭赶紧在手机上搜索,能不能把麻辣兔头寄到法国。毕竟颜一行从没跟他提过什么要求,吃方面更是无欲无求,好像什么都能吃,又什么都不算好吃,这下子突然“特别”想吃麻辣兔头了,白鹭身在国内想着怎么也得满足。
结果查下来,因为欧盟的动物制品禁令,兔肉制品属于明令禁止进口的食品,无论是真空包装还是熟制品,都没法过海关。
白鹭有些懊丧了,盯着颜一行的头像愣怔,苦恼该如何是好,身后门响了。
陆国栋应该是刚从食堂回来,手里抱了两个塑料盒,进屋后一路皱着眉,垂头丧气地在白鹭身旁一屁股坐下,之后打开饭盒,沉默地扒拉起来。
白鹭看了眼,竟然就两盒白饭,一点菜没有。
“国栋你……胃口不好?”白鹭忍不住问,“……怎么不打菜啊?”
黑瘦的陆国栋驼着背,听完他问的更颓了,摆摆手,也不说话。
白鹭有些尴尬地转回去,对床的高乐却在这时站起身来,在他后背轻轻戳了戳。
白鹭扭过头去,高乐嘴里不发声,用唇语告诉他:“失恋啦。”
“啊……”白鹭露出恍悟的神情,等高乐进卫生间的片刻,同情地看陆国栋一眼,视线回到手机上。
颜一行:
[想]
颜一行想吃麻辣兔头,这事还没解决。
白鹭挠挠头,点开了同陈柏然的对话框。
[颜一行想吃麻辣兔头,可我查了,兔肉没办法邮寄到法国,你有什么主意吗?]
不过几分钟,陈柏然回来消息:
[你说他想吃什么??]
[麻辣兔头,我上面说了的]
接着又发:
[巴黎当地应该也有川菜馆吧?要不我让他去找找]
那头陈柏然却发来了个猫猫猥琐微笑的表情包。
[不用,川菜馆里找不到的]
陈柏然说得斩钉截铁,白鹭有些失望,但又觉得说不定找找还是能找到,毕竟留法的中国人也不在少数,说不定哪家川菜馆里就藏着麻辣兔头。
还在寻思着,又见陈柏然发来信息。
[你坐航空冷链过去就行]
[啊?]
白鹭没懂。
[我坐航空冷链过去也没用啊,兔头还是会被海关扣下来的]
陈柏然发来了个笑吐的表情包,之后回:
[就你这个麻辣兔头过去,会被海关扣下的麻辣兔头不用去了]
“……”白鹭这下子好像懂了,然后耳朵刷的红了。
高乐这时从卫生间出来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安排个医患沟通的讲座,走,麻辣兔头,我们早点去占座位。”
高乐跟着大家这么喊白鹭有一阵子了,但这会儿白鹭听了,耳朵上的红迅速转移到了脸上,脑中循环滚动起颜一行的那条“想吃麻辣兔头”,登时臊得不知该看哪里,站起身来双手摸过书,抠了抠书角,又背过身去打开衣柜,最后什么也没拿,关了衣柜转回身来。
高乐在一旁看他一分钟八百个动作,结果手里空的,一脸茫然地发问:“你在干嘛?”
白鹭埋着头心虚地回了声:“不、不在干嘛。”之后头也不回地朝宿舍外走。
高乐立在原地眨眨眼,跟上去几步又停下来,回头问陆国栋:“你去不去啊?”
陆国栋瘫坐在椅子上,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游戏解说视频,朝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学校组织了公益活动,去儿童康复机构做义工。
白鹭被推为三年级学生代表,就跟在校领导和教他药理学的周教授身旁。陆国栋也一起去了,却坐在他后面。也许是还陷在失恋的伤心中,整个人都蔫蔫的,也不说话。
周教授四十来岁,高瘦,浓眉,长方脸,戴眼镜,白鹭当初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了,周教授和他爸上半张脸有丁点相像。
周教授问一,白鹭就答一,周教授问二,白鹭不答三,主打一个紧张但乖巧。
不过能答出来一二三,也是因为白鹭曾经查过相关资料。
“你倒是对这种公益机构很了解。”
没想到白鹭自认一板一眼地答完,周教授作出如此评价。
白鹭盯着那张与过世的白仁华有丁点相似的脸,犹豫了阵子,坦白道:“因为我……男朋友,他就是残疾人。”
周教授听后明显一愣,微微皱起眉来,表情有些严肃,半晌才说话,“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很关注这方面。你……男朋友,他天生残疾么?”
“不是,十五岁的时候残疾的。”
“哦,那你们怎么认识的?”
白鹭如实道:“我们从小就认识。”
“哦。”周教授点点头,“青梅竹马。”又问,“他现在在做什么呢?还在念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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