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让淡淡的想,总归不管他许下什么,渡生寨的命运,也已经走到尽头了。
而他与他之间,自始至终,也不过虚情假意、无缘无分。
作者有话说:
假凤虚凰,迷离扑朔。欲海情天,此恨绵绵。——白勇先《孽子》
第256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30
鞭炮声起,红彤彤的日头如灯笼般高高挂于晨露披就的树梢顶端。
数个穿着花红新衣的孩童奔跑在寨子里,他们拍着手,童稚的声线唱着极西之地婚嫁小调《娶新娘》,咯咯的笑音仿佛能将这片枯萎的天地重新唤醒。
聚义堂内,粗大的房梁上缠上了猩红的布匹,红色的绸花蜿蜒垂下,宛若秋日山间结出的蜜果。
偌大的‘囍’字被米糊糊黏得四处皆是,往日摆在堂内的铁架上兵器皆被撤下,只余下吊挂在铁架上的烤鸡、泛着血气的腌肉。酒水于桌椅间铺陈摆开,还未曾开席,众人便皆是一副不醉不归的豪气模样。
渡生寨到底只是个汇聚匪徒与贫苦百姓的匪寨,哪怕是大当家的娶亲,也比不得那些贵族的三书六聘、簪花附雅、红轿高抬。
司仪是个跟随了魏烈多年、年近不惑的老匪,当年闹饥荒的时候,村人易子而食,老匪的儿子见他年纪渐大,竟生出了要将他当做‘两脚羊’宰杀卖出。
最后,是一腔义气的魏烈路过救下了他,自此以后,老匪便死心塌跟随于他,几乎将魏烈当做了自己的亲儿子。
如今,眼见将近而立的魏烈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老匪略显浑浊的眸中隐约溢出几分水汽,嗓音却提高了,压过满堂的喧哗:“请新人——”
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大堂门口处穿着大红喜服的二人吸引了去。
其中,最是春风得意的,当属魏烈无疑。
只见那高大健壮的匪徒意气风发地穿了一身裁剪得当的大红喜衣,胸前挂着一个红绸花球,一头卷起的乌发难得打理得当,沉甸甸的黄金耳铛在他耳畔摇坠,若仔细看去,其上似乎纂刻了某种乞求神灵庇佑的经文。
而与他同牵红色绸花球的男人则是头顶一个绣工极美的红盖头,喜衣将他的腰身掐得极细,玉色的手腕若初雪般明透,只沉静立于原地,竟仿若话本中琵琶半遮面的名士美人。
很难说场内究竟有多少人将目光落在那人的身上,或是好奇、或是窥探…抑或是,爱慕。
形形色色的爱欲、占有、惜恨从他的身间流淌而过,却始终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他高立楼台,凡俗的浪花无力将他席卷而走,只余下水液攀援在他脚踝间的痕迹。
台下的崔仲景失神地盯着江让看了许久,他今日只披了一身素灰的布衫,那张清正的面庞上是如月下盐粒般的惨白。
腿骨与手腕处逐渐长好的伤口后知后觉地漫上刺骨的痛意。
恍然似有一千根针同时扎在他的骨缝间翻搅一般。
其实崔仲景知道,他不该伤、也不该痛的。
他分明清楚的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江让早早便托人转告他,婚宴是假、瓮中捉鳖是真,这只是一场赤裸裸的、以身入局的谋划。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却又是另一回事。
总归,当崔仲景真切地看到那人穿上喜服,与另一人拜堂成亲时,喉头竟隐约漫出一股微甜的血腥来,眼眶中的酸痛难忍令他控制不住地垂下眸。
他低低咳嗽了几声,抖着手从袖口掏出一条白色手帕掩住口唇,从来挺直的腰脊微微塌下几分。
他看上去实在糟糕透了,仿佛下一瞬,便要如一樽风化的石膏像一般,彻底坍塌、粉碎,化作一堆灰飞,消失不见。
旁边有人见崔仲景手帕染了红,忍不住蹙眉、嫌弃他晦气似地离他远一些,更有甚至,甚至低声与四周的人议论他是合该早死的‘肺痨鬼’。
崔仲景沉默地将手帕收起,愣愣地看着身穿喜衣的江让、那个占满他整个人生的心上人,只安静而认真的想,如果这人真的成亲了,他该当如何呢?
或许他们依然还会是朝堂上或默契、或对立的对手,经年不曾更改;或许他会永远的成为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仰头注视那人波澜壮阔、有爱人依偎的一生……
又或许,他会在某一天的夜里,跌入早该埋葬他的水塘,就此结束这庄周梦蝶的一生。
崔仲景想了很多,想到他的心脏都开始泛起一阵窒息的麻意。
可一直到最后,他都想不出任何一个他与他幸福的结局。
又或许,从头到尾,他根本不敢妄想。
“夫妻对拜——”
几乎是尾音方落的瞬间,聚义堂门口突然跌跌撞撞跑来一个穿着布衣的匪众,魏烈脸色黑了一瞬间,他方要训斥,却听那人脸色惨白,哆嗦着道:“大、大当家的,官兵、那些官兵不知什么时候,闯进来了!”
人群瞬间沸腾,面容或惊恐、或瑟缩。
魏烈一瞬间向前跨了一步,怒目圆睁道:“不可能!寨门不久前方才加固过,还有瞭望塔上的兄弟和武器呢?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让他们闯进来?!”
那匪众眼眶有些红,哽咽道:“有人给他们开了寨门,瞭望塔上的兄弟们全都、全都没了——”
手上另一端的红稠微微一松,魏烈脚下一顿,却始终不肯朝着身后的人看一眼。
他牙关微微咬紧,一字一句几乎从嗓子眼中钻出的一般,男人沙哑道:“叛徒是谁?”
那匪众正要说话,却忽地被身后混杂的人群捅了一剑。
他浑身抽搐,眼睛瞪大,一直到死那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魏烈,不必质问他了,我这不是来了么?”
来人身穿一席艳红长衫,面颊苍白,一双吊梢眼狭长凉薄,因着眼白较多,愈发显得刻薄阴戾。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这渡生寨的二当家,陈彦书。
陈彦书平素从不曾穿这般艳丽的颜色,但今日,他不仅一反常态地穿了刺目艳红的衣衫,甚至连发带、腰封都一率换做正红,如此一来,连带着那张冷淡阴诡的脸都红润的多了几分人气。
外面齐整的脚步声与铁器声逐渐逼近,无数尖叫、求饶的声音不绝于耳,而喧嚣的聚义堂内,陈彦书却是微微勾起几分愈发熟稔的古怪笑意,步步走近那对衣着鲜红的新人。
随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这位昔日的渡生寨二当家微微屈膝,竟朝着魏烈身后的人伏跪而下,吊梢眸含着漾起的波光,高声道:“启禀江大人,您所吩咐之事,彦书已一一完成,如今寨内共有百余人自愿归顺朝廷,外头的官兵已然包围渡生寨。魏烈等反贼,已是无路可逃。”
四周一片哗然。
魏烈近乎一瞬间僵在原地,已经到了眼下这般地步,他却还是不肯相信,从头到尾,江让都是骗他的。
男人眼眸涌起猩红,他迟迟不肯回头,深邃的眉骨间是近乎执拗的固执。
魏烈鹰隼般的厉眸死死盯着眼前的叛徒,他一字一句,嗓音沙哑道:“陈彦书,老子自问待你不薄,一直都把你当亲兄弟看待,如今你勾结官兵,还要将责任推至我娘子身上,今日,我便要送你下黄泉——”
话音未落,魏烈却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道温淡的、近乎令他耳鸣心碎的声线。
“众将听令,拿下逆贼魏烈等一众人,回朝后,论功行赏,本官必少不了推举你们一番。”
话音方落,聚义堂内霎时间刀剑声四起、血液横流。
魏烈瞳孔剧烈收缩,他的嘴唇微微哆嗦着,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即将倒塌的山峰。
他似乎无法理解江让说的那句话的含义,在极端的、无力承受的痛苦之下,男人手中始终紧握的红绸花,终于哆嗦着掉落到了地上,成为一块无用的、如同红色刀疤的废弃物。
‘噗呲——’
刀锋砍在肩膀上撕裂布料与皮肉乃至骨骼的声音令人胆寒无比,可魏烈却只是红着眼,恍若全然察觉不到那刺骨的痛一般,他一手握住那刀刃,用力拔出,死死钳制在手腕中,慢慢转过了身。
鲜红的血液自他的手骨中缓缓流淌而下,自肩膀处溅出的血液从他坚毅俊朗的面中缓缓往下流淌,仿若一滴绝望至极的血泪。
他终于再一次看清了他的娘子。
不,或许应该称做,江丞相。
江让头上的红盖头早已取了下来,许是被那盖头闷得久了,男人面颊声晕,一颗小巧精致的颊边痣仿若朱笔点上去的一般昳丽。
无疑,那是一张春花秋月、胭脂色浓的艳淡面庞。
魏烈怔怔地盯了他许久,便是在这般生死之际,他却依然没出息的想,今日,他娘子面上的胭脂可真好看。
毕竟,那是他一笔一笔,描摹了许久,方才完成的。为了这个胭脂妆,他还曾被寨子里其他的姑娘笑话过笨手笨脚,可最终,他到底还是成功了。
他明明成功了啊,那些姑娘们告诉他,只要他学会这个妆容,他们夫妻一辈子都会恩爱两不疑。
会不会、会不会今日其实是子濯在同他开玩笑?
这个念头几乎一出现,便深深扎根在了男人的脑海中。
他太想逃避了,以至于这般狼狈而凄厉地于敌人面前露出自己所有破绽。
“娘子,”魏烈的声音带着几分干涩的意味,他眼睛红彤彤的,那般高壮的身形竟佝偻了几分,近乎惶措:“你方才说的话,是玩笑话罢?”
可他注定问错了人。
因为江让只是淡淡瞥他一眼,嘴唇微微弯起,嗓音温冷道:“魏烈,别再挣扎了。若你愿归顺朝堂,本官自会为你留一条生路。”
魏烈的眼眶彻底红了,他蠕动着唇,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其实他不是一点没猜到,毕竟江让那般聪慧至极、仿若天仙下凡的人,怎么可能真的看上他这般的粗莽草夫呢?
他只是一直不肯相信,一直将自己的双耳、双眼捂住,当做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自欺欺人罢了。
他太想要江让的爱了,以至于,这样的爱,低微钝痛到要将他自己也割伤。
周围的惨呼声愈发刺耳,魏烈狠狠抹了一把脸,心间的痛意甚至比从前被对手割开肚皮、险些将肠子掏出来的痛苦还要更加深刻。
魏烈深呼吸一口气,身边始终维护他的司仪老匪已然被砍伤了几刀,却依然嘶吼着应敌,直到此刻,魏烈才终于记起来,他原本是个多么有血性的人。
喜欢,就该去抢。
他都这么喜欢江让了,那就该将那人彻彻底底锁在自己的榻上,从此以后,让他再不得离开他半步。
乞求和示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魏烈冷冷地一刀捅穿一个官兵,他已然被血液溅成半个血人了,男人周身的戾气愈来愈重,周围甚至无人再敢接近他分毫。
“兄弟们,”粗莽的男人将自己刀刃上的尸首随意丢开,咧唇笑了笑道:“且撑住,事发开始,我便没见到寨子里那几个滑头,料想,咱们山下的护卫队应当已经收到信号了。”
果不其然,不待他说完,聚义堂外的声响动静愈发大了起来。
局势似乎一瞬间逆转了过来。
只是,魏烈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当初训练的护卫队,说到底也不是正规军,即便耗费了心血,也无法做到以一敌十。
可眼下,这攻入聚义堂、穿着简朴布衣的护卫队一个两个不仅训练有素、十分配合,竟还格外强势能打。
而更加不对劲的地方是,他们的目标,似乎不是驱逐官兵,而是——
刺杀江让!
想到此,魏烈整个人悚然一惊,可他虽武力高强,但被数个官兵缠打,到底无法都脱不开身。
而他能察觉到的事,陈彦书自然也发觉了。
可两人实在与江让距离过远,一时间被尸身与人海阻隔,竟然赶不及对方身边。
于是,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些古怪出现的第三方势力阴毒将男人逼至窗边。
渡生寨位于悬崖峭壁的边际,若是从此地跌下,必然再无生机的可能。
而此时,手持长剑、乌发披散、面颊多了一道血痕的江让拼死抵抗住齐齐朝自己刺来的三剑。
江让万万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竟没算到,有人欲图行刺于他。
不过此事也实在不属意外,沉浮朝堂多年,他得罪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尤其是那群保皇党,在朝堂之上被压制的狠了,想要将他除去,一劳永逸,也实属正常。
再一次被刺伤腹部、腰身、脖颈时,随着血液不住的流失,江让只觉自己依偎在窗畔崖边的身体越来越冷,眼前也越来越黑。
一切的嘈音都在慢慢离他远去。
在天地翻转的最后一秒,江让看到了魏烈、陈彦书和崔仲景三人狼狈朝着自己扑来的模样,他张了张唇,薄白的睫毛无力合上,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系统警报!系统警报!请宿主注意,任务对象正经受生命威胁,死亡倒计时为10秒,10、9、8——”
江飞白几乎一瞬间变了脸色,他抖着手丢开方才手中舞得虎虎生威的长剑,嗓音惊惧:“什么意思?系统,我爹这些天不是在望江楼处理事务吗?为什么会有生命危险?”
“请宿主尽快决定是否花费100积分救助任务对象,倒计时3、2——”
“同意同意!”江飞白哆嗦着唇道:“快把我送去我爹那儿!”
系统的声音带了几分迟疑:“宿主,你现在积分已经倒欠——若是无法还清,下个世界会进入惩罚世界。”
江飞白闭了闭眼打断它:“积分事小,我不能看着他出事。”
系统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了。
第257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31
江飞白从未想过自己会看到这般心肝俱裂的一幕。
潮湿的崖底四处都是黏腻湿滑的苔藓,藤蔓与畸形的枝叶如阴诡的妖物般肆意生长,它们湿黏黏地与那潭深绿的湖水融为一体,如同一口妖异的、深不见底的深渊漩涡。
一切都是暗色的,连带着头顶层叠的、密不透风的乌木都显出一种极阴冷的靛蓝之色。
而唯一的鲜艳明亮的,是藤蔓水潭中那一抹晕开的胭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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