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念非被夹在队伍当中,前进不得,后退不能,稍微动一下都被人觉得打扰,用力地按着肩膀让他别动。
他就那样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眼神发直地瞪着双眼,紧盯着房间里的大理石地板,任汗水从毛孔里渗出,浸湿着发丝鬓角和身上的衬衫。
他一只手抠着大腿的外侧,一只手紧紧地掐着掌心,死命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哆嗦或者发出怪声,安静又无恙地听着自己的父亲被扣上杀人魔头的称号,在法槌之下得到了最公正的判决,在十几亿甚至几十亿人的唇舌之中遗臭万年。
那些过往命悬一线,为了活下去而无暇思索的黑暗与恐惧,如洪水决堤般齐涌而来,霎时间便摧毁了他身体里刚要向上勃发的芽苗,并吞噬了他所有可能将要见到的光与温热。
奉念非开始日夜不能入眠,那些不停蔓延的大火和尖锐恶毒的声音,像挥之不去的梦魇,死死地捆着他。
阖眼入睡成了他最痛苦的时刻,阳光照射不到的舞厅乃至包厢,成了烂尾的工厂,五彩斑斓的琉璃灯光,成了四处蔓延的烈火,无数人的狂欢和呐喊,成了戳向他脊梁踩在他头顶的惊雷。
无处可逃,逃无可逃,奉念非感觉自己再一次被逼上了绝境,他即将要昏死在寒冷坚硬的路边。
可这一次,他的眼前没有出现那未镶玻璃的窗,更没有朦胧却温暖的灯光。
奉念非感觉自己的脚尖,终于慢慢触到了深渊的底层。
第96章 奉念非(四)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 始终高站在房梁之上冷眼旁观的神明,终于开了一次眼,奉念非遇到了那个改变了他后半生的人。
莱江市虽然不算大,但是个口岸城市, 经济在当时可以挤进国内比较发达的那一行列, 所以有很多搞进出口的国内大老板,海外华侨华裔富商, 甚至是外籍家族式豪贵洋商。
夜总会作为当时市内有名的玩乐场所, 自然少不了这些人的光临,店里上到管理层下到清洁工, 不论什么属性性别,凡是自认有点姿色的,就没有不想趁机傍个大款的。
而这些不同职别的人中, 服务生是最活跃且迫切的群体,所以也是勾心斗角,攀比眼红,互相扯头花矛盾最繁多的群体。
但当时身为这个群体一员的奉念非,因为被打压进不了所谓的“上层”,加上终日被阴霾笼罩, 承受着精神与心理的痛苦折磨, 所以完全置身事外。
他如同行尸走肉般地,看着身边的人每天花枝招展地进进出出, 出尽百宝地想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富贵们低头看一眼, 除了感到无趣,就是觉得可悲。
而更可悲的是,他内心深处竟是那么地羡慕这些人,羡慕他们每天都能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入睡, 睁开眼还有力气去面对虽然昏暗但却总是有一线生机的明天,羡慕他们还有可能的未来,还有必须活着的理由与欲望。
所以当那个在店里出了名有权有势的混不吝二代,又一次喝醉了酒企图占女人便宜不成,被丢了脸面而放肆闹事,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止全都装看不见的时候,奉念非丝毫没有犹豫地就冲上去将人给撂在了地上。
奉念非并不是看不下去想要见义勇为,他没那么高尚,他只是看到对方的手里有能杀死人的刀具,就下意识上前想要找找死。他其实是卑鄙又怯懦的,曾经有那么多次午夜梦回被噩梦惊醒时,他都拔出过腰上的铁锥,可是没有一次能扎进身体里,所以他想借用一下别人的手。
那是奉念非第一次找死,也是第一次打架,他攥着手掌一拳又一拳打在对方的脸上,却只得到了同样几下不痛不痒的拳头。他死命地使劲,将对方打得鼻青脸肿,满口是血,就是想要逼迫对方摸起掉在旁边的尖刀,刺进他的心口,划开他的脖子。可那人空有副高大的皮囊,根本无法从他的身下逃脱,四肢胡乱地踢踏抓挠,硬是没能将他掀翻在地。
奉念非没有耐心了,他摸起旁边的刀,塞进了对方的手里,掐着他的脖子扯着他的头发,怒吼着让他杀了自己。他甚至还将腰上从不离身的铁锥抽出来,也一起塞进了对方的另一只手里,可那人却双手不停颤抖,浑身剧烈哆嗦,只边呕着血边瞪着不可置信的双眸,惊恐地看着他。
终于长了眼睛生了耳朵的领班和经理都跑来了,他们一拥而上地拉开了一心想要求死的奉念非,战战兢兢地扶起了地上脸歪嘴斜,满身是血的男人。一边点头哈腰地道歉,一边招呼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医生,然后按着奉念非的头,想要他跟对方道歉。
被打到连嘴都不敢乱动的男人,在奉念非靠近时下意识一哆嗦,见他被按着头后,瞬间愤怒极了,呼哧呼哧向外溢着血沫子。
奉念非又怎么可能道歉,他巴不得这有权有势的男人缓过神来,捡起地上的刀给他来个痛快。
只是那远高出他一个头多的成年男人太没种,只被别人搀着踹了他两脚,然后就眼冒金星地被人抬出去,送进了医院。
整个夜总会所有管事的人都来见了奉念非,劈头盖脸地辱骂威胁,甚至还有穿皮鞋地踹了他不知道多少脚,却没有一个人能捡起那把刀扎进他的胸膛。
事情闹得太大,无数围观的人将消息更夸张地到处传了个遍。有人觉得奉念非看着闷不吭声,其实是个狠人,于是来悄悄崇敬他,但更多的是边害怕边站在岸边观火,想看看他最终会怎么被权势给整死。
无数的人或当面明示或背后暗示,无一不说奉念非命不久矣,等那个二代回过神,一定会来把他弄出去搞死。
奉念非听到后并无反应,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太害怕,却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多期盼报复的到来。
只是他左等右等,等了一天又一天,却根本不见报复的到来。不仅报复没来,连先前那些找他麻烦给他不痛快欺压他的人,也都慢慢收敛了起来,甚至还允许他上了曾经不能去“上层”。
奉念非是在进入上层的第一天的第一个VIP包厢里,遇到的阎卿淮。
随他一起进入包厢的,除了两个同样身穿制服的服务生外,还有七八个打扮得十分光鲜漂亮的小姐和少爷。
奉念非根本无心在意房间里是不是权贵富商,更不在意是不是有人脱了裤子,只面如死灰机械般地往桌子上摆昂贵的酒水和食物,然后机械地起身鞠躬准备退出。
就在那时,有人叫住了他。
“你来坐我旁边。”这是阎卿淮和奉念非说得第一句话。
随同而来的服务生,甚至小姐少爷们都露出了羡慕的眼神。奉念非不明所以,也不愿明所以,阴沉沉地回了句“有规定不让服务生坐包厢”,说完他理都不理地转身走了。
直到被得知消息的领班赶来,亲自“押”着塞到对方的旁边。
说是坐旁边,奉念非就一直坐在旁边,面无表情甚至不怎么动地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着大半屋子人衣衫不整地吃喝玩乐,然后三三两两甚至成群地离开包厢,去楼上开房间,直到整个包厢最后就还剩下两个人。
满屋的人都在抽雪茄,阎卿淮却一直坐在奉念非旁边抽一种很独特的香烟,那味道混在各种杂味里还是那么的清晰,让奉念非有种莫名的熟悉。
“会抽烟吗?”
“不会。”
阎卿淮吸了口指间的香烟后,上前倾了下身,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另一只手伸到他的脸侧,将烟嘴朝向了他。
见状,奉念非扭头吸了一口,烟雾穿过喉管入肺,呛得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厚重强烈的刺激,让他忍不住干呕的同时,头也阵阵地发晕。
阎卿淮像是被他稚嫩的反应逗笑了,等他缓过劲儿后,拿起烟盒示意重新他抽一根。
奉念非抽了一根,在对方的手心里点燃了,开始边泛着晕边抽了起来。
“你想跟我去房间吗?”阎卿淮倚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侧脸。
奉念非从没跟人去过房间,但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所有的服务生都想跟这层的人去房间。
奉念非不在乎什么时候去,和谁去,只是,“去了后,会死吗?”
“呵,”身后的人被他这话再次逗笑,“怎么会死呢,玩不了那么大。”
“那不去。”
阎卿淮挑起了眉头,“小孩子玩心很大啊。”
奉念非语气始终死沉沉地,“我不想玩,我只想死。”
听到这话,阎卿淮嘴角的笑意缓缓收了回去,沉默了两秒后,说:“所以你那天往死里揍人,也是为了求死。”
“是。”奉念非一点也不意外这些人会知道。
“为什么想死。”
“活够了。”
“好回答,”阎卿淮吸了口烟,“既然活够了,怎么不去自杀?”
“不敢。”
阎弗生抿了下嘴角,“你还有不敢的。”
奉念非没说话。
阎卿淮静静地看着他明明厌恶到青筋暴起,却眼无波澜地吞吐去大半根烟。
“既然想死,那要不要跟我出国?”
奉念非如死水般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茫然,“出国就会死吗?”
“有可能,国外几乎人人都有枪,你随便往个私人院子里一冲,就有可能被开枪打死,又快又几乎感觉不到痛。”
阎卿淮的话让奉念非心动了,他停下了抽烟的动作,第一次转头认真地看了眼身后的男人。
然后奉念非就愣住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那样的男人。
那种即便身处在淫/糜污浊中,仍然全身都在发光的男人,那种好像生来就令世间所有凡俗都黯然失色的男人。
“好。”
奉念非下意识点了头。
于是大约两个月后,奉念非就坐上阎卿淮开到店门口的车,真地跟着他出了国。
那是奉念非第一次坐飞机,他不知道阎卿淮是通过什么手段让他坐上的飞机,但当看到熟悉又陌生的高楼与城市在身下疾速缩小,看着窗外腾绕密布如临仙境般的云层时,奉念非什么都不好奇了。
他透过那方小小的机窗,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们在地上仰头看到的乌云密布,背后都是如此瑰丽而震撼的极致美景。原来那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阴雨连绵,雪虐风饕,其上的阳光是如此温暖而明亮,天空是如此的纯净与蔚蓝。
他开始忍不住想,人死后的灵魂安置处,是不是就是这个模样。
下了飞机,奉念非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这里没有熟悉的面孔,没有不停转播的新闻,甚至连能听懂的语言看懂的文字都几乎没有。
每个人都来去匆匆,好像根本没人在乎他到底是多长了一个鼻子,还是杀了人。
奉念非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母羊肚子里出生的小羊,不会跑也不会叫,只机械地跟着身边还没认识几天的人往前走。
阎卿淮没有告诉奉念非应该去哪里,要做什么,他看上去似乎很忙,下飞机后就接连坐车转了好几个场合,奉念非就只能不发一言地跟着他到处跑。
跟着他走进高耸入云,全是玻璃围成的大厦,跟着他接受无数往来者的颔首与敬意,跟着他踏进门比莱江市夜总会大门还宽的办公室。
然后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他叽里咕噜地吐一堆他听都听不懂的怪语,接过一本又一本册子,划下同一个凌乱又飞扬的符号,然后喝着奇苦无比的怪东西让他自己到处转转。
奉念非哪儿都不想去转,陌生的地方让他生起天然的防备。他只挪到墙边,看着巨大没有衔接缝隙的玻璃,忍不住在心里猜想这玻璃得有多重,吊机要怎么才能不磕碰地将玻璃吊上来安装,安装的时候会不会有农工不小心掉下去丢掉性命……
这么想着,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纵横交错如蚯蚓般的道路,往来纷繁如蚂蚁般的车流,和那些高低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却皆在脚下的高楼大厦,他突然感觉有一股强烈的热流,从心口蹿了过去。
生而仰望的人,怎么会知道乌云之上的太阳更大更圆,又怎么会知道,原来一个低头的俯视,竟可以让人这么的血脉偾张。
当不得不从窗边离开的时候,奉念非那想死的心,第一次生出了异样的波动。
在见过了无数白皮蓝眼的男男女女后,他再次跟着阎卿淮的脚步,走进灯火通明,珠光璀璨的大楼。
看着那远比莱江夜总会最好的酒还要昂贵几倍的酒液,被像水一样倒进一个又一个杯子里,甚至被人抿了一口后就嫌弃地推到旁边,换了另一盏色泽更别致的杯子。
看着那比莱江夜总会内最漂亮的小姐少爷还要精致十分的洋娃娃,毫不在意他鞋底污泥地在他身边或起或坐,或温柔或娇艳,笑得那样甜美又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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